跟着这女子七弯八拐地走了半日。竟在雁安城中最为繁盛的住宅区停了下来。即便是从小不问世事,我也早就知道,住在这片区域的人,往往非富即贵,身份都大为了不得。
这女子大约也是自矜身份,一路上也不曾和我说什么话,终于到了一处建筑恢宏,精致豪华的所在,将我领了进去。
也不知道穿了多少个天井厅堂,走了多少穿手游廊,路过了多少假山亭阁,正当我感叹“庭院深深深几许”诚不我欺时,那女子停了下来,在一处精致的院落前面停下,对我笑笑道:“就是这里了。”
只见眼前一个收捡得极为干净的小小庭院,这并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这庭院的风格跟我方才所见的整体风格格格不入。
相对于其他建筑的奢华,这个庭院非常朴素,但却看得出来是用了精巧的心思的。
庭院里最显眼的是一弯篱笆,里面养了些花。却并非常见的牡丹月季之类象征富贵的常见花,只是一些极不起眼的散碎花朵,或淡蓝,或浅黄,如星子一般,东一簇西一簇地盛开在绿蓬蓬的绿意中。花草丛中还散养了些鸟雀,来去自由,毫无羁绊。
这感觉,竟像是从繁华都市,蓦然走入山花从中。
因了这感觉,我对还未谋面的女主人,已经产生出说不清的好感来。
大约在我心里,也是憧憬着这样朴素天然,无拘无束的生活的吧。
只是很多时候,生活在凡俗生活中,总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做自己想做的事的。
那女子掀开门帘,走了进去,只听得她说道:“姑娘,你找的人来了,正在门外候着呢。”
只听一个清婉的女声回道:“让她进来吧。”
声音里并没有什么感情,平淡无痕。
那女子便出来带我进去,自己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在陈设简单而不失品位的室内,那女子正背对着我朝一樽牌位盈盈拜了两拜,在香炉上插上一把香。
我只屏息凝神,静默观望着那女子的背影,修长而美好,而当她转过头来。我更是为她的容貌而赞叹。
自信也见过不少美丽的女子,贤淑端庄的也不在少数,只是对这位女子的一瞥,更让我深信了,美丽可以多一种优雅而沉静的解释。
她的两只眼睛,竟像是清泉里养着两丸黑水银,充满了灵气。但这一种灵气,似乎在她的举止和仪态中得到了稍稍的抑制。所以她整个人看起来,竟有一种娴静与不安分混合的神奇的气质。
而当我得知这一位妙人儿的职业时,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显得有些失望,而这失望,似乎是在她的预想之中:“想不到姑娘这样出尘月兑世的人,对青楼女子的看法,也是如出一辙。”
我闻言竟有些羞愧起来,只是最近,我的生活似乎和青楼这样的地方沾染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想摆月兑也不能。
乐添,当他隐姓埋名为谋生活时,不也曾在青楼混迹过几个月么?
我并非对青楼中人怀有什么偏见,只是心中不免叹息,不论是乐添。还是眼前的这位女子,都称得上钟灵毓秀,只是这样钟灵毓秀的人们,怎么都和青楼扯上了关系?
我想了一想,道:“不管前尘往事如何,姑娘如今也算是有了好的结局,不必将自身局限在那不自由的场所了。”
她只是笑笑:“我只是在这里住,还并没有解了卖身契。况且,我倒不觉得那风月场有什么不好。姑娘看,世人或为谋生,或为钱财,或为功名,什么事做不出来。青楼女子只是出卖皮肉色相,比起那些连良心也忘了的人,倒还要干净一些。”
我微笑,不置可否。这番言论在现代听得多了,早已闻之不怪。但这女子处在这样封闭的时代,能有如此惊人之语,倒也实属难得了。
只是心中奇怪,是什么样的际遇,让这样一位天仙似的人,说出这样豁达的话来。
而令我更为吃惊的是,她说出这番话时,并没有我臆想中认为理所当然的无奈或者自嘲,而是相当的恬静,自然,好像她方才说的不是风月场中被逼迫而生出的处世哲学,而是经过仔细考量后得出的真理一般。
我必须承认,这样的坦然。让我心里有点不舒服的感觉。
甚至有些颠覆了我此前对她的美好印象。
她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只是漫不经心一笑,轻声道:
“姑娘可知我方才拜祭的是什么人?”
我摇头。
“姑娘何不凑近了仔细瞧一瞧?此人的名字,姑娘大概不会觉得陌生。”
我听了不免觉得蹊跷。我与她是第一次见面,从前从未相识,而她拜祭的人,岂是我能知道的?
但她话里透着古怪,脸上也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倒引得我好奇心起,当真站起身来凑过去瞧了一眼。
这一看,我才知道什么叫蹊跷。
只见那块已经颇有些老旧,红漆斑驳,透着明显岁月侵蚀痕迹的牌位上,赫然写着一行字,笔风凌厉:“亡夫庄炎之位”。
庄炎?脑中顿时浮现出那个不久前偶然拜访茶馆的失魂落魄,充斥着血和颓败气息的男人来。
我一时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起来。
明白的是,眼前这位奇怪的女子找我,原来是为了这个男人。
糊涂的是,她怎么知道我曾见过庄炎,就算知道,找我来又有什么意图呢?
而且,庄炎。死了么?
我记得庄炎的故事,联想到他口中提到的那个寻找多年的爱人,依稀叫沈流溪的……
再联想到眼前女子青楼出身的身份,我不禁疑窦起来。
莫非,眼前的女子就是沈流溪?
我一时情不自禁,失声道:“你是沈流溪?”
这女子有些诧异,但这诧异并未持续多久,便化为了然。
“姑娘真是冰雪聪明,我还未言一字,姑娘心中便已明镜似的了。不错,我就是沈流溪——只是这个名字多年没用过。乍然听你这么称呼,还真有点不适应呢。”
我的猜想得到肯定,一时有些激动起来:“你……他……你没死?庄炎不是……”
沈流溪完全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很快地接道:“姑娘是不是想问,庄炎不是杀了我么?”
我愕然,点头,也想不明白眼前的情况。
死的明明是沈流溪,怎么倏忽变成了庄炎?若庄炎真的死了,他又是怎么死的?
我说出了我的困惑。
沈流溪惨然一笑:“他有心杀我,我却无意再去招惹他。姑娘应当能看出这牌位,被供奉了不止一日两日了。从很久以前,当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在我心中,就已经死了。我所供奉的,是往日那个情深意重的庄炎。”
真相?什么才是真相?庄炎不是说她已经死了么??
“姑娘是如何逃过这一劫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花重金买了一张人皮面具,然后哄了一个模样儿跟我相仿的女孩戴上,在庄炎杀我的那天夜晚,给她灌了。”
这样惊心的内容,她说出来,只像是拉家常般,仿佛无足轻重。
“人皮面具这东西我向来只是听说过有,却从未见过与。况且我要做的,又是这等没天良之事。可是姑娘该听说过一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在这世上,我还没见到过钱给到位还做不成的事。所以,倒也没费什么周折。只是做替死鬼的女孩儿难找了一些——倒不是找不到愿意出卖儿女来换取足够金钱的父母,只是要身段、口音皆和我相仿的,着实费了一番功夫。谁知,命中改着那女孩儿要短命,偏偏叫我在街上遇见了个流浪的,神志不清、穷困潦倒不说,连父母是谁,家在哪里俱不知道,偏偏身段和我极为相仿,口音也与我如出一辙。更离奇的是,连容貌也跟我颇有几分相似。我当时便想,或许她注定是我命里的救星——”
我听了。只觉得心寒不已,而看她一脸的漠然,说得兴致勃勃,却忽然没了兴趣去斥责她。
已经没了意义。
人心该是热的。而心的温度如果冷了,就算灌入再多的日光也暖不起来的。
“你怎么知道庄炎要杀你?”
“因为我深深了解他,对声名的关心,远远超过一切。当日他在青楼认出了我,就已经冻了杀机,只是苦于没有动手的机会。我料定他不堪受辱。我甚至能够想到,看到自己的老婆当了青楼花魁,他回去之后定是夜夜不能寐,早晚杀回马枪的那一天——姑娘,你可知道,这可不是因为他有多在乎我。对庄炎来说,这世上他最爱的人,永远是他自己。可是,我也再不是当初那个傻子一般的人了,我也学会了自爱。既然知道他一定还会再回来,我怎么可能乖乖待在原地,等着他杀到我面前来?所以,我才有了之后的找替身的想法。”
我觉得要为庄炎说两句,尽管,对他们两个的故事,我实在已经失去了聆听的兴趣。
“可是据我看,庄炎对你还是很念旧情的。否则,那日以为杀了你之后,他不会失魂落魄到那种地步。”
沈流溪娇美的唇轻轻地抿了抿,竟然笑起来。
“他当然失魂落魄。因为他知道杀了我之后,他也必不得好下场。姑娘方才进来的时候,也看到这间宅邸的规模了。以姑娘的聪颖,想来不会以为这宅邸是我能住得起的吧?呵呵……”
她笑的暧昧,却看不出所以然来。
我只好撇撇嘴,道:“大概是姑娘的朋友,或者亲人。”
她的神色忽然变得犀利起来,竟是我这半天都没见过的:“姑娘何必假惺惺,说这些套话。当*子的只有仇人和敌人,哪里会有朋友、亲人?”
她这时的态度和前面判若两人,一个饱含痛恨之意的“*子”,已经将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犹疑起来。
也许,她并没有我想得那么麻木。
在她心里,终究还是恨着自己干的这个行当的么?
我猜不出答案,至少到目前为止猜不出。
她忽而又笑了,恢复了之前的那种藏着掖着的端庄,仿佛方才那一瞬的凌厉,只是我的错觉一般。
“这当然是我的恩客赐予我的容身之所。”她笑得璀璨而无辜。
如果我看得没错,有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眼睛里的笑意,和幸福有关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