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窖出来,空气中的烟雾越来越重。已经到了无法入喉的地步。
唐小凌睡相甜美如婴儿,似乎这满山的浓雾丝毫侵扰不到她的梦。
端木夕雾撕下自己衣襟的一角,在路过荷塘的时候饱饱地蘸了水,细心地蒙在唐小凌的口鼻上,自己则屏息凝神地一路狂奔。
等待他到自己的院子时,一个男人从看似完好无缺的地下钻出头来,脑袋上顶着一块绿莹莹的草皮,眼睛里透着赞赏:“端木,咳咳……你的两只大长腿,咳咳……还真是不赖啊!咳咳……”
整个山寨,已经成为烟火的天下,猩红的火苗吞噬了一切,带着令人窒息的热浪和烟雾滚滚而来,看不见一只活物。
这个时候,就连说一句话,也那么艰难。
这个林子里,原本活着的动物都已永远地睡去,而看似好像要永远睡过去的,却偏偏又睁开了眼睛。
百里珍珠给她使用的魂牵之雾,虽然以立竿见影的昏迷效果著称,在药效的持续时间上。却不是太突出。
唐小凌缓缓地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狭长的凤眼。
一个面目极为俊秀的男子,薄薄的双唇紧紧抿着,清亮的眸子里有一丝显而易见的关切。
唐小凌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只吸入了一喉的浓烟。一伸手,脸上还盖着湿润的布,再低头瞧时,自己竟在这个好看的男子的臂弯之中,当时便如遭电击般地跳了下来。
“你……咳咳……”
唐小凌本想问这个人是谁,却被满嘴的浓烟封住了喉咙。四下一望时,几乎骇得魂飞魄散,这是什么鬼地方?
猩红的火苗哔哔剥剥地吞噬着已经被烤焦的树林,距离他们不过七八丈的距离;冲天的热浪夹带着呛人的烟雾,在目光所能及的所有地方缭绕。
唐小凌几乎连眼泪都要被呛出来。不知为什么,心中莫名升腾起一种极大的悲凉感,仿佛这山,这树,滔天的火焰,都在哪个地方见过一般……
连眼前这个长了一双明亮凤眼的男子,也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的那双凤眼,那么清亮,真的好漂亮……
可是,她的心里,为什么充满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悲伤感觉,让她一个劲地想要流泪?
是这烟太呛人了吧……
“丫头……咳咳……你还站在那里发什么愣?”身后传来一声带着咳嗽的叫喊。
唐小凌捂着鼻子循声望去。却见地上有个大洞,从洞里钻出一个男子,亲切热情地朝她挥着手:“还不赶快进来……咳咳……在外面吃烟……咳咳……很好玩么?”
丫头?喊我么?唐小凌一愣,但还是烟灰实在浓烈得令人难以忍受,她本能地走了过去,纵身一跳,那洞中的男子便稳稳地将他接住。
“端木……咳咳……进来!”那男子接过唐小凌,将她放下,又向外面那个长了一双凤眼的男子打招呼。
端木?他叫端木么?
“给我你的外衣,头发上的银环。”那叫端木的男子面无表情的说。
他仿佛对浓烟免疫一般,说话平稳宛如平常,不带半点咳嗽,唐小凌暗暗觉得,他实在是帅得很。
“做……做什么?”洞里的男人惊愕地问。
“先给我。”
洞里的男人还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说,他很快便除下自己的淡紫色的锦袍,连并头上的束发银环一道,抛给了端木。
在唐小凌看来,这个男人恐怕是被端木那种凌厉的目光给震慑住了,才会乖乖把自己的衣服什么的借给他的。
端木接过锦袍和银环,很快地便穿戴在了自己身上。他们身形相仿。面容都那样俊秀,唐小凌觉得他已经摇身变成了洞中的这个男人。
端木穿戴完毕之后,望着洞中的男人道:“帮我照顾好她——拜托了。”
洞中的男子沉默地望向他的眼眸,摇摇头道:“这么个麻烦的小丫头,还是你自己带在身边合适。”
“我是带罪之身,和她在一起,只会连累了她。”他一改先前的冷冽,目光变得温暖,连说话的声音,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温度。唐小凌甚至觉得他的目光还轻快地飘到了自己身上,那目光一如既往地淡然,却令唐小凌心中一颤,“以前我总是待她不好,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
他眸中的光微微黯淡,随即又亮了起来,灼灼地望向那男子:“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帮我把欠她的那份好,还给她。”
他口中的那个“她”,难道是指自己么?他是她的什么人,为什么对她这般关心?
“你这家伙……咳咳……欠别人的东西还真是多……咳咳……我还记得……”洞中的男子眼中带了淡淡的揶揄。
端木的唇角微微翘起,很快接过他的话:“我还欠你一条命,所以借这个机会还给你。”
洞中男子神色大变,擒住洞外草皮的手微微一动,似乎是想从洞中跃出去。
端木脸色微沉,低声道:“你不能出来。我说过拜托你照顾她。”
男子果然便不再轻举妄动,不知为什么,他说话的声音竟然变得有些嘶哑:“你……你要替我引开那些人?”
“不是引开,是让他们彻底死心。先过这一劫。等回到皇城之后。再慢慢找那个人算账。”端木快速而简洁地说完,嘴角轻扬,“你放心,我会努力保住性命,这辈子让你永远都有债可收。”
“我可以撤销对你的债务,可是……你要做的事,我却从来阻拦不了。”男子的呼吸停顿,半晌才道,“你最好努力,否则……咳咳,我饶不了你……”
端木夕雾不置可否,慢慢地又走近洞口,竟矮来,伸出食指,在唐小凌的鼻梁上轻轻地刮了一下:“唐小凌,你要听话,不许吵闹。我会回来找你,你要乖乖地等着,明白吗?”。
唐小凌全然不明白他的语气为何变得这般温柔,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番话,可是看着他如水般温柔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乖乖地点点头。
端木的嘴角又微微地翘起。他笑起来真好看。那样清浅。纯净如湖水。
这时候,他身形微微一动,唐小凌听到身边的男子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呼:“还我腰牌!”
唐小凌再看时,端木手中已经多了一块明晃晃的,上面刻有“穆王府”三个字的银牌。
对男子的呼叫,他只站起身来,低道了一句:“走了。保重。”
那男子将头扭到一边,不去看他。
他果然就那么轻巧地离去,墨色的身影苍凉而坚决。
望着她的背影,唐小凌忽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似乎在被什么利器绞动一般地疼痛。疼得手心全是汗,额前也一片潮湿的冰凉。
直到那墨色的背影消失,唐小凌才将视线从洞上移开,不知道是不是被烟雾呛的,她觉得胸腔里憋得难受,问那男子:“他做什么去了?”
那男子将草皮盖上,洞中立时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只听得他的声音黯然而低沉:“他要替我去死。”
唐小凌听到这个死字,忽然觉得手脚冰凉。
半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隔着一层浅浅的草皮,依稀还能听到树皮裂开的荜剥的声音,能嗅到上面传来的烟雾的味道,却再也看不见那双眼了。
“他为什么要去死?”唐小凌忽然问道,一想到再也见不到那个人,她就觉得异常地难过,“跟我们一起进来躲着不是很好吗?”。
“因为他是个傻子,傻子总是做傻事。”那男子郁郁地道,“咱们走吧,这条暗道还很长。”
唐小凌却站在原地不肯动:“你上去,把他叫回来。”
那男子略略一顿,低声道:“我若是能叫得回他,刚才就叫了。”
唐小凌动手就要掀头上的草皮:“你不去叫,我去叫。”
正在活动间,只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不要胡闹。你忘了他刚才说的话吗?要乖乖的——等他回来。”
唐小凌只觉得一股无名之火窜上脑门,大声嚷道:“你胡说!他若是替你去死了,又怎么能回得来?”
话刚说完,只觉得鼻子酸酸,眼睛也泛起泪花来。
那男子沉默了好长的时间没有说话,却依旧固执地擒住唐小凌的手,丝毫没有放松:“丫头,听话,我保证他还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他话虽这么说,自己的心里却早已乱成一盘沙。
唐小凌甩开他的手,暗暗地抹起眼泪来:“我明明不认得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难过得很。”
那男子似是吃了一惊,道:“你说你不认得他?”
唐小凌点点头,哽咽道:“我不认识他。也不认识你。我好像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记得,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那男子又寻了她的手握住,声音里已明显地透着吃惊:“丫头,你告诉我,这里是哪里?”
唐小凌带着哭腔道:“我怎么知道?明明看着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是什么地方。你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外面为什么会起火?我们不去救火,躲在这里做什么?呜呜呜……我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
唐小凌的哭声在黑暗的密道里,显得格外的凄迷和无助。
那男子沉默了半晌,没有问更多的话语,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掌,似是抚慰般道:“你叫唐小凌。这是一个不太好的地方,所以我们现在正要想办法逃离。刚才那个男人叫端木,端木夕雾,你们是好朋友——很好的朋友。”
唐小凌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得到,他说起这些话来,非常认真,和用心,似乎在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什么。
她没有追问,却明明白白地记住了那几个字:唐小凌,我叫唐小凌。
端木。原来他叫端木夕雾,夕阳里的雾。
原来他们是很好的朋友,难怪他会那么温柔地对自己说那番话。难怪他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关切。
可是,她算什么朋友?端木要替人去死了,她却连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端木心里会怎样想?怪她吗?心寒吗?
唐小凌不敢往下想,只是默默地随着那男子的步伐,一直不停地往前走。
端木说,让她好好的听话,安静地等他回来。那么她就听话,不吵,不闹,不打听,不胡思乱想,乖乖地等他回来就好。
端木说,他会回来找她,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那么认真,眼睛那么温柔,他一定不会是在撒谎。
端木要是回来了,自然就会把一切都告诉她。
唐小凌这么想着,心情也渐渐的好起来,先前的阴霾去了大半。她忽然想到,自己还没有问这个男人的名字,这可是件相当失礼的事情。这个人好像跟端木的关系不错,应该是端木的朋友。端木的朋友,就是她的朋友。
“你呢?”唐小凌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屈逍。屈原的屈,逍遥的逍。”那男子清楚地回应说。
“你的名字很好听。”唐小凌认真地说。
那男子似乎是笑了,轻声道:“谢谢。你的名字也很好听,丫头。”
“你为什么总是要叫我丫头?”
“这个么,你模样小小的,个子也小小的,很招人喜欢,所以我管你叫丫头。”
两人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道中缓慢前行。屈逍一直握着唐小凌的手,唐小凌也很自然地让他牵着,没有一点矫情的扭捏。仿佛在黑暗之中,两个人的手就该这样互相牵着,没有一点顾虑,没有一点怀疑。
这种感觉,真的很恬静,很惬意。
屈逍慢慢地走着,忽然想起,这么多年的人生虽然恣意,心中却似乎从来没有这般安静的时候。
“我们去哪里?”那跟在后面一直安静的人问道。
屈逍嘴唇微微翕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密洞里漆黑一片,可是路线是唯一的,只需要声音随着它的走势慢慢前行就好。
可是出去之后呢?
如果端木能成功地将官府的注意力转开,他就能获得暂时的安全。在剩下的日子里,他是绝不能让自己的身份再次暴露的了——至少,在回到皇城之前,绝对不可以。
屈逍想起那个人的狠毒用心,心头不禁微微发寒。
为了牢牢控制住他的江山,他已经将所有潜在的威胁通通出去。当今太上皇当年共有皇子九个,除了他以外,不是被贬就是被杀,实在找不出罪名的,也被流放到蛮荒之地固戍国土。
他能活到今天,并不是运气好。而是他自小就有一股淡泊的风骨,从不将功名俸禄放在眼里,在众位皇子中是出了名的“不务正业”,这样的人,那个野心勃勃的人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这么多年来,因了太子的党朋之争,闹得可谓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不知死了多少人,葬了多少人的前途。唯独他这个穆亲王安然无恙,不但无恙,而且还活的颇为逍遥。
外人都道,是他的庸碌成就了他的安逸,但是在他心中,还隐藏着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