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都记得那个炙热的夏日。他们都还是乌衣少年,纵意着芝兰秀发,戈戟横江的青春时,他站在柳叶青青的湖畔对他说的一句话:“你将锦然让给了我,我记你恩情一辈子。”
记恩,他或许真的是个记恩的人,这六年来一直如是。
虽然对锦然的拱手相让,是足以令他悔恨至坟墓的决定。可是,那个人终究还是信守了他的承诺,
如今,他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对他下手了。
走在后面的唐小凌脚下一个不稳,几乎跌倒。屈逍收回游荡的心情,牢牢地把住了她纤瘦的臂膀:“丫头,跟着我,咱们上京城。”
屈逍履行了他的话,他后来真的就带着唐小凌,朝着那千里之外的京城前行。
他们钻出那黑暗的密道,又走了大半个晚上,天要蒙蒙亮的时候,才到了人烟密集的凤凰镇上。
青石砖铺成的街上。几乎还看不见什么行人。只有勤劳的早点铺前面亮起了微亮的灯笼。包子铺前的蒸笼上热气腾腾,整条街上弥漫着诱人的香味。
经过那家包子店的时候,唐小凌忽然站住不动了,她拽了拽前面屈逍的袖子,轻声道:“我饿了。”
精明的店主见到这样的情景,连忙不失时机地吆喝道:“香喷喷,热腾腾的包子嘞——”
屈逍听她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也早已经饥肠辘辘,当下便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对着那热情的店主道:“包子怎么卖?”
那店主笑逐颜开道:“肉包子一文钱一个,素包子一文钱两个,客官要来点什么?”
屈逍想了想,道:“给我来五个肉包子,六个素包子。”
“好嘞——”那店主拖长了声音,然后飞快地将包子用牛皮纸包好,笑道:“五个肉包子五文钱,六个素包子三文钱,一共是八文。”
屈逍点点头,正要掏钱时,忽然一愣。他的银票,全都在那件淡紫色的锦袍里,他现在已经是身无分文。
若银发环还在,他或许还能拿了去当铺换些许吃喝的银子。可是现在,他搜遍了全身,却连块银屑也没模着。
屈逍忽然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在身边带点碎银子的习惯。
店主见他神色尴尬,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凝固。试探地问道:“客官该不会是没有带银子吧……哈哈,说笑了,说笑了。”
唐小凌站在一边巴巴地望着店主手里的包子,喉间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
屈逍只觉得无比地尴尬,他答应了端木要照顾唐小凌,可是现在,他连她想吃几个包子的愿望都满足不了。
他忽然瞥到了店主那双灰不溜丢的,沾着些许肉馅的,脏而油腻的布鞋,再望望自己脚上那双灰黄色鹿皮软靴,心下一时有了主意。
“我们遭遇歹人,被洗劫了……”屈逍开口对店主道。
“哦——难怪客官穿着这样的衣服就出来了。”那店主出口讥讽,满脸不爽之色,手里拿着的包子也准备往回放。
屈逍恍若没有看见,自顾自道:“我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唯有一双精做的鹿皮靴子,也许还能换几个钱。”
那店主闻言便望向屈逍的脚上,他虽然不识货,却也知道那双靴子并非常人能穿得起的,当下眉头一皱,道:“客官若是去当铺当了。也许能值几个钱呢。”
屈逍心中苦笑一声,他的靴子精工细作,出于皇城里御用的鞋匠之手,当铺中若有识货的,一望便知价值非凡。在这样的当口,他当然不能这么做,那等于是留下可供那人追索的蛛丝马迹。
“我们只不过是想买下这几个包子而已。”屈逍似是无意识地望向店主的脚底,低声道:“我看店主的鞋子也有些破旧了,几文钱的包子,换一双我这样的路皮靴子,应该是划得来的买卖……”
那店主眼珠微微转动,脸上已重新恢复了热情的笑容:“客官哪里话,客官若是赠我一双靴子,区区几个包子就当是我请客好了,哈哈。”
屈逍更不多言,弯下腰便月兑掉那双靴子,与此同时,店主也飞快地将自己的那双脏鞋月兑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屈逍。
屈逍却似丝毫也没有觉得不妥,穿上那双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鞋,还就地走了两步,微笑道:“不错,很合脚,穿起来也很舒服。”
那店主知道自己的占了大便宜,嘿嘿一笑,伸手又多取了几个肉包子装在牛皮纸里,爽快地递给了屈逍。
屈逍接了包子,微微颔首道:“多谢。”
那店主见他风度儒雅,不禁有些自惭形秽起来。连声道:“客气客气,下次客官若再来,只管来我这里,我请你们二位吃个饱。”
屈逍不言,只是微微一笑,便拉着唐小凌去了。
那店主呆呆地望着二人远去的身影,忽然大声道:“客官是不是在绿影山被抢劫?官府已经替你报仇啦!昨天晚上,官府的人已经将那整座山都烧了,里面的歹人,想必已经全被烧成焦炭了,连那个臭名昭著的绿蝇公主也死在里边了,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屈逍身子微微一震,却并没有回头。他知道所谓的绿蝇公主就是指唐小凌,小心翼翼地望向唐小凌时,她却没有丝毫的异样。
屈逍找了处没人的台阶引她坐下,看着她狼吞虎咽的吃包子,眼睛是融融的暖意:“慢点吃,别噎着,还有不少呢。”
唐小凌点点头,费力地将嘴里的包子咽下,扬着脸望着屈逍道:“你为什么不吃?”
屈逍微微一愣,继而呵呵笑道:“我吃不惯这样的东西。再说也不饿,留给丫头慢慢吃。”
唐小凌却不管,拣了一个冒着热气的肉包子塞到他手里:“不行,你也饿了,一定要吃。”
屈逍捏着包子,却见唐小凌满怀期望地看着他,一双大大的泛着莹泽的眼睛里,竟有种让人无法拒绝地执拗,便只得将包子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他从未吃过这般粗糙的民间食品,以为必然是粗糙而难以下咽的。熟料入口便满齿皆香,酥软的面皮香气,混合着新鲜的肉香气,竟是从来没有领略过的鲜甜滋味,令他食欲大动,便情不自禁又咬了一大口,连声赞道:“好吃。”
唐小凌的大眼睛里也闪起开心的笑意,嘴里慢慢地嚼着,看着屈逍的样子,竟似比自己吃还要香。
屈逍吃了一个肉包子,又拣了一个素的,只觉得这个的味道,比起腻香的肉包子,更有一股清新淳朴的香味,便忍不住又赞道:“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唐小凌又咬了一口包子,眼眸低了下去,“饿了吃什么都好吃。你说你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也许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这样挨过饿。”
屈逍止不住心中一动:“你记得跟你说这话的人是谁么?”
唐小凌摇摇头,因嘴巴里塞满了包子而有些含糊不清地道:“我记得他的声音,却想不起来他的样子。”
她顿了一顿,又慢慢地道:“我的脑子好像坏掉了,有些事情明明就在那里,可是我偏偏什么也想不起来。”
屈逍一时无语,想要安慰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唐小凌被端木夕雾抱到地洞之前,他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她命令手下给他安排住处的时候。那时她还是一个颐指气使,娇蛮任性的小女孩子,可是现在却像变了一个人一般,沉静而乖巧,心底间仿佛藏匿着巨大的心事。
她好像真的已经忘记了过去的所有。面对这样的事实,屈逍虽然不能理解,却仍然选择接受。
他不去提起她的过往,对昨晚发生的事情更是只字不提。
“你知道吗?”。唐小凌慢慢地抬起头,望着眼前沉默不语的屈逍。“我跟你还不太熟悉,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是个好人。”
她的唇角绽开一丝如花的笑意,眼睛里含了笑。屈逍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她纯净灿烂的笑容感染,嘴角也微微地翘了起来,笑道:“我脸上写着好人两个字么?”
唐小凌摇摇头,静静地望着他:“你脸上没有写,可是我能感觉得到。”
屈逍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好人和坏人,不是光凭感觉就能判定的。丫头觉得我是好人,可是我也有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情……对这个人来说,我说不定是世界上最可憎的人呢。”
唐小凌缓缓地垂下眉睫,低声道:“你跟端木好像都有很多故事,我却一件也不知道。”
她声音微顿,放下手中没吃完的包子,似乎已经失去了胃口。
这个世界对于唐小凌而言,是一个全新而陌生的世界。她睁开眼看到第一个人是端木,继而是屈逍。他们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认识的两个人。他们两人都对她很好,可是这种好,不是通彻透明的好。他们仿佛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小心翼翼地对她伸出了手,却拒绝让她靠近他们的世界。
这种感觉让唐小凌的面色苍白,茫然无助。
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不知道自己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要经历什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唯一靠近她的两个人,却都有事情瞒着她。
这种局外人的感觉,真的很糟糕。
屈逍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柔声道:“我们不是有意地瞒着你,只是有些事情,知道了只会徒然地让你难过。”
难过。没有什么比这种一无所知的懵懂更难过。
唐小凌抬起眼,望着屈逍:“你放心,我不会打听。不过,若我以后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也绝不会告诉你们。”
她的声音清冷,而决绝,浑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能说出的话。
屈逍心中猛然一动,他只道自己是善意,却没有设身处地地为唐小凌想过。现在的她,该是需要极度的信任和亲近的。
望着她犹如受伤的小兽试图自卫般的表情,屈逍只觉得心疼。
“端木的事情,留待他以后慢慢跟你讲吧。我先告诉你我的事情。”
唐小凌本已垂下头,听见他这么讲,蓦然地抬起首,眼中藏匿的不住的讶异和喜悦。
屈逍温和地凝视着她:“我是当今皇上的三弟,穆王。我在京城有所极大的府邸,叫穆王府。你呢,是我在那座山上捡到的一个小姑娘,我准备把你接到我的穆王府做客,所以咱们剩下来的日子,就是向京城行进。”
唐小凌的声音里满是吃惊:“我是你捡来的?”
屈逍点点头,微笑道:“嗯,从端木那里捡过来的小丫头,沉甸甸的,很有点分量呢。”
唐小凌忽然想起端木远去的背影,心中又莫名地难过起来,低声问道:“端木真的会回来么?”
“当然会,”屈逍笃定地点点头,“你忘了他说过的话吗?他一直都是个很守信的人。”
唐小凌想起端木临行前说的话,是的,他说过会回来找他,那么就一定不会食言。
她忽然高兴起来,眸子里闪着晶晶亮的光。
屈逍伸出手来揉揉她的头,轻声道:“刚才让丫头难过了,对不起哦。我的故事还没有完,现在丫头已经累了,剩下的以后慢慢地讲给你听,好吗?”。
唐小凌温顺地点点头。
孩子都是很容易哄的,只要在事后给孩子递上一颗甜甜的糖果,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孩子一定会破涕为笑。
唐小凌就是这么一个孩子。
屈逍虽然没有糖果,可是他抚模唐小凌头发的动作,比世界上最甜的糖果还要管事。唐小凌似乎很喜欢他的这个动作,如同小猫一样地眯起了眼。
她仰起头,重新对屈逍展露笑颜。那笑清纯得犹如田野间的一丝麦香,天然干净,不带一丝矫揉。
屈逍只觉得心中有些愧疚。这么乖的女孩子,他再也不该对她有所顾忌的。
想到这里,他柔声对唐小凌道:“困不困?”
已经走了一整夜,纵然是个铁人,也该感觉到疲累了。
唐小凌揉了揉眼睛,点了点头。
屈逍笑道:“我知道一个地方,比最好的客栈还要舒适。咱们就上那里休息去,好不好?”
唐小凌开心地道:“好!”
屈逍很多年以前,就对这座小镇无比的熟悉了。他牵着唐小凌的手,在这座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的小城镇里东弯西绕,走一步,就是一处尘封的回忆。
过了不多久之后,他终于停下步,面前是一个空旷的谷场。
正是收割夏稻的时候,谷场里满满地堆了如小山一般高的稻草,空气中飘着新下的稻子青涩而清新的味道。
屈逍找了一处僻静的稻草堆,伸手扒拉了几下,一个足以容纳一人的空处便出现在草堆中央。
“好了,”屈逍拍拍手,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对唐小凌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这就是丫头的客栈。”
唐小凌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一下子便钻进小窝里面,身下软绵绵的,舒服极了。在里面滚了两下,忽然想起屈逍还没有地方,便用了疑惑的目光瞧着他。
“我就在你对面,也住稻草客栈。”屈逍狡黠地眨眨眼,很快就在对面的稻草堆上也扒拉出一个舒适的小窝出来。
在唐小凌鼓励的眼神下,他也钻了进去,躺倒,惬意地叹了口气:“简直跟龙床一样。”
“龙床?”唐小凌重复着这个奇怪的词,自言自语道:“龙睡觉用的大床么?”
屈逍开心地笑了起来:“对,就是那样的床。”
“龙床有那么好么?”唐小凌嘻嘻笑着在自己的窝里打了个滚,“我看什么床也不及这里舒服。”
唐小凌说完这句话,很快就睡着了。也许真的是太过疲累,她的小嘴微微张着,竟然舒舒服服地打起了呼噜。
屈逍笑了一声,见她睡着,便也闭上眼睛。
眼睛一闭上,白天也变成了黑夜。可是心呢?心门一旦打开,纵是睡眠也无法将它合上。
这么熟悉的地方,这样似曾相识的场景。那时的欢声笑语,犹自在这草堆间晃荡,只是眼前与他相伴的女子,已经换了佳人。
眼皮逐渐地沉重起来,似睡非睡之间,恍若又听到那淙淙如流水般的琴声,那双带了轻愁的眼眸,那温柔若春风的话语。
锦然。
苏锦然。
你明明就在这个镇上,为什么就是找不到你?
这一觉很长很长,其间睁开眼睛好几次,抬首望见唐小凌还没有醒来,便一头栽倒再睡。这个谷场安静而僻远,极少会有人从这里走过。这也成就了屈逍绵长而斑驳的梦。
迷梦中忽然觉得有些异样,蓦然睁开眼睛,却见唐小凌一双晶莹的眸子就在眼前,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屈逍大窘,他还没有在睡梦中被人这样瞧过,便一骨碌翻身出来,抗议道:“丫头,怎么不叫醒我?”
唐小凌神神秘秘地从背后拿出一样东西,笑眯眯道:“你看这是什么?”
屈逍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烤的焦黄喷香的鸭子,不禁吃惊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东西?”
唐小凌扬起得意的笑:“你猜。”
屈逍满月复狐疑地打量着她,唐小凌既不会飞檐走壁,又不会偷抢,他实在想不出这小姑娘能有什么本事能弄来如此上佳的晚餐。及至望到她脚上那双又破又大,极不合脚的男鞋,这才恍然大悟。
她学着屈逍的样子,将自己原本穿着的那双牛皮小靴和某位幸运的烤鸭店店主换了,才换来两人今晚的晚餐。
“天,”屈逍哭笑不得,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略嗔地挤出三个字:“傻丫头。”
两人就势坐于稻草铺成的天然饭桌上,就着红彤似火的夕阳和满天如绮的晚霞,大撕大嚼的,吃完了他们人生中第一次共同的晚餐。
————————————————————————————————————————————————————————
夜幕低垂,小小的凤凰镇却似仍旧没有疲倦,满街都是璀璨的灯光。镇上的人们似乎也习惯了这夜市的繁华,纷纷从家里走出来,来到街上享受这和白天迥异的夜间生活。街道两旁的商铺里,招揽客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漂浮着各色精致夜间小食的香味,诱人食指大动。
除此之外,还另有一种吆喝,另有一种香味,给街上行走的人们,形成极大的诱惑。
那便是青楼里传来的吆喝,和青楼里的姑娘们身上的妖娆脂粉香气。
凤凰镇上,生意最为红火的青楼,便是“凤凰阁”,占地百余亩的宽广面积,拔地而起的三层豪华楼面,飞檐雕龙刻凤的精工细节,凸显出它迥异于这镇上任何一家商户的华贵。
唐小凌为街上漫溢的食物香味所吸引,在不算太宽阔的街道上东边走走,西边晃晃,一路踟蹰不前。看到她馋得直啃大拇指的样子,屈逍不禁再次模了模空空如也的腰间,却是连一文大钱也没有。
所以,在望见气势非凡的凤凰阁的时候,屈逍止不住在心中想,这日子还真是难熬啊,连区区几两银子的零嘴钱都掏不起,更别提去这温柔乡风流快活了。
他生来富贵,花银子如流水般,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尝到贫穷的滋味。
穷人的定义就是:经过凤凰阁这样地方的时候,在门口招揽顾客的老鸨连看也不看一眼的人物。
屈逍现在就是这样的穷人。
所幸,他从来都是随遇而安的人物,老鸨不看他一眼,他也不向那个灯红酒绿的地方多望一眼,他已经走到凤凰阁大门中间的位置,就准备这样匆匆而过了。
街的尽头,忽然传来马车的飞蹄之声,轻快而富有节奏。一辆高头白马拉着的绮丽马车飞驰而来,竟就在屈逍他们身畔停下。
“让开,快让开!别挡了我们姑娘的路!”车夫嗓大气粗地吼着,扬着的马鞭在空中挥舞,马车附近的行人纷纷让路,生恐那鞭子抽到自己身上。
屈逍和唐小凌也在这群行人之间。他皱着眉,拉着唐小凌,轻巧地避开了车夫的鞭子,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拣了一个斜斜对着车门的角落站稳,唇角挂着讥诮的笑。
他倒要看看,这个排场如此之大的女子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唐小凌却表现得有点异常,一双水墨画般黑白分明的眼睛,一时望着屈逍,一时又望向那马车,竟是坐立不安的样子。
马车方才停稳,在门口伫立的老鸨竟也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亲手打开了马车的门。
一个身着纯白素裳,头上簪着净白玉花的女子,婷婷娉娉地从车上走了下来。她黑色的缎发如流水般泻在肩头,垂到腰间,和通身的素白衣裳相映衬,直若冰洁雪地上的一带墨色寒流一般,泛着漆黑而清冷的光泽。
凤凰阁本是烟花之地,最为艳俗不过的地方,这女子却全直如奔丧一般,通身非白即黑,连一丝色彩也无。
她玉面似皎月,容颜如兰芷般芳雅素净,一双冰眸轻敛,瞧不见任何悲喜。只是那稍蹙的眉头,隐隐约约带了一丝轻愁,挥之不去。
屈逍所站的地方,正斜对了车门,能将这女子容貌看个一清二楚。
在见到她容颜的那一刻,他脸上那一抹讥诮的笑意瞬间凝固,连全身的血液都竟似停止了奔流。
那女子,赫然竟是他思念了两千多个日夜的人,苏锦然。
他此次前来,最初是奉屈昂之名来考察绿影山龙脉,他刻意地不去想这其间可能蕴藏的阴谋,推却了门下之人箴诫,而这般欣欣然前往,是源于埋藏在他心间的一个秘密,他要见苏锦然。而苏锦然就在这座离绿影山寨不远的凤凰镇上。
他设想过一万种与她重见的场景,却独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他呆呆地看着苏锦然在老鸨的搀扶下,微低着头快步进了凤凰阁的大门,待再看不见那纤弱的身影后,他全身凝滞的血液霎时便恢复了奔流,全部涌到脸上来。
唐小凌一直在一侧看着他的动静,目光中充满了忐忑之意,小心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我们进去。”屈逍的唇微微翕动,发出的声音不似自己。
他的脚步也开始僵硬地挪动,修长的身材此刻看起来显得异常笨拙。
唐小凌的眸子有些黯然,垂了头,低了眉睫,一声不吭地跟在屈逍身后。
屈逍慢慢地走进凤凰阁灯火辉煌,莺声燕语的大厅,找了一个醒目的位置,眉眼冷然地坐了下来。
见来了客人,老鸨慌不迭地迎了上来,待得看仔细了,发现只是一个落魄的男人领着一个眉目稚女敕的小姑娘。待要不予理会,却又察觉这人的眉目之间带着一股雅致,当下不敢小觑,示意使唤丫头上了茶水,亲自上前奉上,小心翼翼地问:“这位客人,打茶围么?”
屈逍缓缓地摇了摇头,沉声道:“我要见一个人。”
那鸨母用手绢捂着嘴巴笑了起来:“您可说得可有趣极了,来我们凤凰阁的人,哪个不是来见人的?只是不知道您要见的是哪一位?不是我这做妈**吹嘘,我们这里有四位国色天香的姑娘,都是这凤凰镇上首屈一指的红牌……”
屈逍打断她的话:“哪四位?”
那鸨母见他打听,知是新客,便伸出右手,眉飞色舞地扳着手指如数家珍道:“杜鹃,雪雁,鸳鸯和孔雀,每一个都是才色艺俱佳,是我这凤凰阁的四大台柱……”
屈逍的眼中焦躁的暗影浮动:“方才进屋的那位姑娘呢?”
那鸨母一怔,上下打量了那屈逍一番,左看右看也不像有钱之人,便呵呵冷笑道:“原来客人是看上了我凤凰姑娘。”
“凤凰?”屈逍悲哀地笑了一声,“她竟然叫凤凰。”
“怎么,客人嫌咱们姑娘配不上凤凰这名么?”那老鸨见他出言不逊,一双描画得极酽的眉便高高的挑了起来。
屈逍轻轻地摇了摇头,眉目间竟满是萧索的意味:“这世间哪有她配不上的名字?凤凰只不过是俗人们臆想出来的俗鸟,她用这个名字,简直是玷污了她自己。”
“哟,是哪位大人在这里对我凤凰姑娘出言不逊呢?”
一个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屈逍抬头望时,却见一个身着宝蓝色绸衫,眉眼十分明朗的青年男子,摇着扇子,满面轻笑地从门外踱了进来。
那鸨母急急地迎了上去,那神情犹如蜜蜂见了怒放的芍药一样,殷切之极。
那男子随意地附和着鸨母的笑,大剌剌地坐到了屈逍对面,不知看到了什么,身子竟隐隐地震了一下,眉眼间也露出讶异之色,只是稍纵即逝。
老鸨自然是察觉不出任何异样,只顾着和这位男子说话,神态间极尽讨好和奉承之意:“花公子方才和凤凰姑娘分开,怎么这么急切又追到凤凰阁里来了?”
“妈妈有所不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花公子漫声道,他的声音极为温腻,似有一股暖暖的春风,直吹到听话者的骨子里,“她前脚走了,我后脚就巴巴地跟来了,所谓如影随形么,我愿意做凤凰姑娘的影子,怕她不情愿罢了,唉。”
他每多说一句话,屈逍的心上就仿佛多了一根刺进肉中的银针。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凶狠的巴掌,无声地掴在他的脸上。
老鸨越发笑得媚眼如丝,温声道:“凤凰姑娘才刚上去没多大一会儿,花公子既然来了,我便召唤姑娘下来相陪,公子觉得如何?”
那花公子连连摇手道:“自然是我上去寻姑娘,哪有让她躬亲的道理。她在我处消磨了大半夜,想必已经疲累了,我稍坐片刻再上楼不迟。”
老鸨听了他这一番话,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朵花,花枝乱颤道:“花公子好细的心,凤凰遇上公子这样的体贴人物,可把我这当妈**都羡慕坏了。”
这花公子展颜一笑,又和这老鸨调笑了一回,往她手里塞了一锭亮晶晶的银子,那老鸨便千恩万谢地去了,竟仿佛忘了旁边还坐着个屈逍一样,看也不曾再看上一眼。
那花公子遥遥地目送鸨母走了,便将一张脸转向屈逍,微笑道:“在下花想容,请问兄台尊名?”
屈逍的脸已成铁青色,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他叫什么,关你什么事?”一直没有说话的唐小凌,忽然开口道。她看出屈逍不太喜欢,甚至是讨厌这个人,所以也对花想容怀了敌意,两道投向此人的目光中,俱是冰冷。
花想容这才注意到屈逍旁边还有一个紫衣黑发的女孩,听她的语气不太友好,便知这两人关系非凡。只见这女孩子脸色苍白如雪,身子娇小,目光却十分凛冽,如同画中的童女一般,冰洁剔透,不怒自威,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花想容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从这女孩子身上移开,对屈逍道:“兄台方才说,凤凰这名不雅。那么依兄台的看法,什么名字才能配得上她呢?”
屈逍缓缓站起身,竟似完全无视这人一般,转首对唐小凌道:“丫头,走,咱们上楼去。”
唐小凌点点头,也不问为什么,也了站起来。
“慢着。”花想容身形一晃,已经挡在了屈逍身前,“兄台身形虽然落魄,但花某却尊你风骨优雅,没有半分屈折于你,兄台若是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就不要得寸进尺的为好。”
屈逍懒懒地抬起眼眸,淡声道:“你最好让开。这世界上还没有我想去而去不了的地方。”
他说的是实话。天大的实话。
花想容微微一怔,随即便恼怒起来,一直保持着优雅风度的脸上也染上了一层阴翳:“凤凰阁是灯红酒绿,裘马声色之地,有银子就是大爷,没有银子的,就乖乖地给我滚蛋。”
他已被眼前这个狂傲的年轻人激怒,言辞之间自然不肯再相让。他瞧出这人的落魄,现在最缺的就是银子,故意地拿了这话来噎他。
屈逍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很快便恢复常态。他没有和花想容多说废话,只道了一句:“让开。”
花想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一道迅疾身影携带着一抹紫色在眼前一闪而过,耳边传来疾风忽过的声音,再回眸时,那男子已经带着紫衣的女孩站在了自己身后。
花想容不禁大惊。这人竟能在他神思的一瞬间,生生地从他眼前逃开,轻功造诣之高,实在是太过骇人。
花想容想要上前阻拦,屈逍却已经携着那名紫衣女子,电光石火间便到了楼上,那速度根本是他望尘莫及的。
屈逍在楼上站定,放开紧扣在唐小凌腰身上的双臂,阴郁地大声道:“苏锦然,你给我出来!”
这声音不仅含着愤懑,更带了一丝令人心酸的悲凉。唐小凌站在他身后,她自结识屈逍以来,从来见到的都是他如和风般顺暖的容颜,何曾见过他这般失态过,当下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被揪了出来。
屈逍的声音很大,楼上原本紧闭的包房门,陆陆续续地开出一丝细缝,探出一些好奇的头来。花想容已经几个大步窜到了上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屈逍。楼下的老鸨等人察觉到情况不对,已经开始叫嚷着要报官了。
如果报官,屈逍一直试图隐匿的身份,就要大白于天下了。如果那样的话,他能不能走出凤凰镇都很难说。
可是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见到苏锦然,一定要明明白白地问她一句为什么。
花想容步步逼近屈逍,眼中闪着寒光,一字一句道:“不管是谁,如果胆敢在凤凰姑娘的门前胡闹,我都一定让他死无全尸。”
他伸出手来,一把就抓住了屈逍胸前的衣领:“我只要一个招呼,府衙的人立刻就来。识相的就赶紧滚蛋。”
他的模样看起来虽然不善,心却还是软了些。对于这个无礼又狂傲的人,他本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也不需要提醒他这层利害关系,可还是忍不住这么做了。他办事素来利落果断,从来也不曾这般拖沓过。可是说不上为什么,也许是看中了这男子的风骨,也许是佩服他的一身好轻功,总之是不忍让他落入官府手中。
屈逍却没有他这般优柔,他并不言语,右臂微振,花想容近在咫尺的脸上,已经浮现出无比痛苦的神色。他的肚子上,已经挨了屈逍一记凌厉的拳头。
花想容目光中怒意大盛,正要向楼下待命的从人招呼,只听一声清如溪涧的声音低唤道:“住手”,花想容微怔,却见那间紧闭的“梧桐小榭”已经缓缓地打开,一个身着纯白素裳,面如玉芙蓉般的女子走了出来。
见到这女子,屈逍原本镇定的眼中,慢慢地浮上一层苦痛之色。
来人正是苏锦然。
苏锦然轻抬冰眸,将目光投向花想容:“花公子,这位客人是我的故人,如果公子没有意见的话,我想邀请这位客人来我梧桐小榭一坐。”
花想容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又望了屈逍一眼,果真便下去了。
苏锦然淡淡地站在那里,眸色轻扫过楼上楼下观望的众人,这些人便都知趣地闭上房门,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见余人散尽,苏锦然便敛了眸,转了身,再不理会屈逍这个人,自顾自地走进了梧桐小榭。
屈逍也不用招呼,跟在她身后,慢慢地走了进去。
连同一并进门的,还有唐小凌。她是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屈逍的。
苏锦然已经在檀木的八仙桌旁坐下,眼见屈逍进来,却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地捧着茶杯,望着杯中起起伏伏的茶叶出神,倒是在唐小凌进来之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作盈盈的温暖,甚至还起身,亲自给唐小凌沏了一杯茶。
“这位姑娘,请喝茶。”苏锦然双手将茶奉上,声音优雅若江畔芝兰。
唐小凌接过茶杯,却并不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苏锦然。
苏锦然倒被她盯得不好意思起来,素手轻抚脸畔,柔声问道:“姑娘在看什么?我脸上有花儿不成?”
“我觉得很奇怪,”唐小凌微微皱着眉,“明明是屈逍先进来,你为什么不理他,反倒先给我倒茶?”
苏锦然感觉到屈逍也在看他,眸上漫过一丝黯然,曼声回道:“我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也就懒得向他献殷勤了。”
“我想要什么?我倒要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屈逍已经受够了这种无视,也受够了她的轻慢态度,“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太子妃不做,要到这种地方来做……来做——”
“娼ji。”苏锦然微微抬起下巴,冷然地说出了屈逍憋着说不出来的两个字。
屈逍的脸已经涨得通红,连额上也隐隐地出现青筋,声音低沉有如重重乌云后的滚雷:“真想不到,我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你。”
“奇怪么?”苏锦然吹吹茶杯上的浮叶,“任何事,只要我想做,就能做得很好。做娼ji也是一样。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现在已经是这行中的状元。这里的富商贵绅都排着队等着看我一笑,我只需要挑一个自己看着顺眼的,陪着喝点酒,唱点曲子,就有大把的银子送到我跟前来……”
“啪”地一声。
苏锦然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已经泛起一层火辣辣的痛感,鲜红的指印留在她晶莹玉白的脸上,直如雪地上残留的一汪鲜红的血,触目惊心。
苏锦然闭上了嘴,眼眸中的冰雪在刹那间化作灼人的火焰,一双殷红的唇几欲咬碎。
屈逍的声音已经近似于悲鸣:“我问你,为什么要这般作践自己?为什么放着皇城里的荣华富贵不享,放着可以母仪天下的座位不要?为什么?为什么?”
“呵,荣华富贵,母仪天下。”苏锦然喃喃地重复这几个字,神情变得恍惚起来,“你凭什么认为这些东西是我想要的——啊,我想起来了,因为这是你屈逍给我安排我命运,所以我苏锦然就必须感恩戴德地去接受,是吗?”。
她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屈逍的回答。
屈逍的胸口微微地起伏着,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又一阵的剧痛接踵而来,几乎要将他吞噬。
苏锦然重新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异常清明:“我现在过的很好。在我熟知的家乡,父亲虽然远在京城,也总差人来看我。我在这里,比留在京城要快活得多。”
屈逍颓然地低下头,他的勇气似乎已经在刚才的咆哮中用光
苏锦然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惨然的笑。他其实没有必要这样。
她现在已经不恨任何人。不恨屈逍,也不恨那个人。
只是,她仍然不明白,事情错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怎样开始的。
“屈逍,我心中一直藏有一个疑问,”她抬起眸,冷静地看着屈逍,“可否看在你我从前的情谊上,如实地回答我。”
屈逍慢慢地抬起头,目光中竟盛满了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