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皇上的宣传工作做得到位。我在宫中住了没两天,就开始有人找上门来了。
第一个来找我的,是一个公主。相比较我从前听到的故事的沉重格调,这位女子的烦恼,就让我觉得轻松得多。和她十五岁的年纪非常相称,她长得也像一个女圭女圭似的,和大多数忧愁的宫中美人不同,她长得有几分圆润,却完全不显得臃肿,我第一眼看到,就喜欢上了她。
可是这个女圭女圭一样的人,却很有自己的苦恼,当她向我倾诉时,整个人都十分沮丧,愁眉苦脸的。
“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每天所想的,就是如何吃。刚刚用完了早膳,我脑子里就开始想中午吃什么。”她咬了咬红润的嘴唇,似乎有点羞于说出下面的话:“我还曾经溜出宫去……”
我问她,是否愿意向我完全敞开心扉。
她低下头,想了半日。终于点头,同意了。
接下来,就是熟悉的催眠过程。
做了这么多次,我已经很熟悉催眠,读心的整个流程,也习惯了在走进那个一片雪白的世界里,听到的那个神秘而温和的男声。
然后,我看到了。
很奇怪的,这次,我的视角却变了,我好像附着在了一个老鸨的身上。
我想,也许,那个幻境中的神秘男子,是能够支配我的视角的,而他所做的,无非是为了帮我更好地看清倾诉人的故事。
……
现在,我是一个老鸨,堆着满脸的笑,迎送往来,发出的声音之俗媚,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可是,这种平素只要听一听就能让我鸡皮疙瘩掉落一地的刺耳声音,还是源源不断地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
真是好奇妙的体验。
我看到了一个年轻人。
以我多年的眼光,很容易便能看出,哪些客人是真正的销金主,是能支撑起我偌大的青楼开销的恩主。是必须真正赋予百分之百热情的,而哪些只是市井中行走的小混混,来这里混场子的,遇见了虽不可怠慢,但得罪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眼前这个刚进门的年轻人,我真觉得有些看不透了。
他身量不高,细皮女敕肉,单论相貌,还称得上眉清目秀,明眸如星,唇红齿白,可身上的服饰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单一件石青色常服,手中没有折扇,腰间也没有挂坠,头上只简单束了个白色发带,倒是一头乌黑的发,水滑细密,看起来,这人平时油水也不差。
也许是扮猪吃老虎的那种人,我便先不忙迎上去。只是在一边冷眼旁观。
迎客的丫头安排他在一张青漆红木茶桌旁坐下,很快奉上茶水。
这男子也不客气,捧起茶就喝。
我们这里的迎宾茶,一直用的是南边来的信阳毛尖,虽称不上是茶叶中的极品,却也清冽芳香,能够满足不太挑剔的客人。
但是,这个人喝起来茶,却是毫不讲究,端起茶杯,仰脖就往下倒,直跟牛饮一般,咕咚有声。
喝完了,还伸出袖子,在嘴边抹了一抹。
我顿时明白了,这人绝对不是有钱的主,有钱的人喝起茶来,怎么能是这幅德行呢?
于是冷笑一声,走过去,用手帕在那人面前挥了一挥:“客官今儿来,是打茶围呢,还是包厢房呢?”
这男子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身为老鸨,我平生阅人无数,阅过的眼神也无数,偏偏在这时候却打了个激灵。
此人长了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呈杏状,眼仁乌溜溜的甚是灵活,睫毛更是又细又密又敲。跟小刷子一般,上下扑腾得相当活跃。
那眼中自含着一泓水气,清浅明澈,一眼便可望到底,明明是双极美的眸子,可仔细一看,又好像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见过美男,没见过这么诡异的美男,简直……
那男子接下来开口了,声音圆润,说起话来慢一拍:“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叫小野姬的……”
“小野鸡?”我顿时气结,这人怎么知道自己年轻时的名号?
那时我还是城中三流勾栏里的舞姬一枚,卖艺又卖身,为了多赚钱,打的就是物美价廉的招牌,“小野鸡”的名头由此而来。
这样的往事,回忆起来简直是噩梦,这样的称号,提起来更是奇耻大辱!
(汗,这是什么代入法啊,老鸨皮囊下真正的我,不由产生出骂人的冲动。而我想骂的这个人,当然是那个神秘声音之来源的男人,我敢肯定他此刻一定在某个我看不见的时空里,一面看我出丑,一面嘎嘎大笑呢!)
“你,你,你……给我滚出去!”我一激动,伸出的手都在打颤,风云江湖二十载了,还没人在我面前公然揭过我的老底!
那人一脸的莫名其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争辩道:“我要见小野鸡,你急什么?难道你就是?”
我激动得不能自持,将“欢客就是上帝”的服务宗旨抛在脑后,将白白胖胖的一双手扬起来,正要往此人脸上招呼,身边忽然窜出来一个丫头,压低声音道:“妈妈,这位客人说的也许是……新来的东瀛厨子,山村小野姬呢……您平素不大管后勤的事,所以才会不记得……”
“对对对,就是那个山村……山村小野姬!”长相诡异的客人站了起来,脸上泛着异彩,看样子也是十分激动。
“可是,山村小野姬……他,他,他是一个瘦弱的男子啊,客人莫非有那方面的爱好?”丫头的脑子转得飞快。
诡异的客人嘻嘻一笑,纯真的瞳孔里迸出贪婪的之光:“少罗嗦……总而言之,快把他带过来。”
我已经被他搞的老大不耐烦,现在听他语焉不详,更是怒从心头起,挑起一双柳叶眉道:“客人,我们品香寓没有男男的服务,寓里的厨子也是从来不接客的——不过,只要有银子,什么都好商量。可我看你全身上下,连个装银子的褡裢也没有,您该不会是吃饱了没事干,拿老娘消遣吧!”
话到后半截,语气已经变得尖利凌厉起来,几个龟奴已经捏着拳头靠拢了过来,只等我脸色一变,就要如狼似虎地扑过来。
怪异的客人似乎全没嗅到空气里的火药味,仍旧是一脸清纯无辜的表情:“银子我是没有,不过,我从府里偷跑出来时,带了一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个,这个……”
他一直藏在袖子里的手臂伸了出来,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顿时一亮。
他的一双如藕节般白皙腻滑的手臂上,左手戴了一个雕刻繁复的赤色金钏,黄澄澄,崭崭亮;右手上戴了个碧绿通透的镯子,一望而知是极好的翡翠。饶是老鸨见识过美玉无数,见到这样的一品玉相,也是禁不住眼睛发直。
相比较他手臂上的两个镯子,他十个指头上戴的东西,就真的不值一提了,无非是一些碧玉扳指,珐琅扳指,错金鎏银扳指……
老鸨完全是一副被震慑到了的表情,怪异的客人也不和她计较,只是嘻嘻一笑,重新坐下来:“现在,我可以见小野姬了吗……”
“可以,可以……还不去叫小野姬出来!”老鸨回过神来,又变回了之前的伶牙俐齿:“小少爷,这个厨子是东瀛流浪过来的,只是在我们厨房里打杂,做的东西又不好吃,跟我们交流也成问题,根本就是废物一个,所以请小少爷随心所欲的享用,用坏了也没关系,千万不要怜香惜玉……”
怪异的客人啃着自己的手指甲,一边含含混混地道:“无所谓啦,那些都无所谓……”
说话间的功夫,一个身着粗布青衣的瘦弱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被推到了他眼前。
怪异的客人抬起头一看,这是一个相当羸弱的少年,身量高瘦,面皮因为营养不良而微微发青,显得一双眼睛晶晶发亮。他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皱着眉,有点抗拒地望着这个召唤他来的古怪客人。
“啊哈!你来了!”怪异的客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挤过去和山村小野姬热情地握手,“恳请您马上为我做那种油炸的食品,你们的话,叫做天……天妇……”
“天妇罗?”山村小野姬用生涩古怪的外地口音,接过他的话
“是!正是!”怪异的客人一副感动得想要流泪的样子,拼命地将自己指上的扳指,手臂上的镯子一股脑儿地抹下来,献宝似的堆到山村小野姬的手里,“太感谢您了,实在是感激不尽!”
面对满满一堆的金玉交错,小野姬楞了一下,却只是很小心地,拣了一个最平常的银扳指收下,余下的看也不多看一眼,对着这个客人点了点头:“请您稍等。”
然后,礼貌地鞠了一个躬,便转身走开。
我看在眼里,骄傲在心里,相比较起这个情绪波澜起伏的怪异客人,我的员工表现得是多么地淡定啊!
不过,这样的骄傲,也不足以缓解我心中的疑虑。
和龟奴面面相觑后,我费力地咽了一口吐沫:“天妇罗?小少爷……您到我们品香寓,只为了吃小野姬区区一次天妇罗?”
“差不多!”怪异的客人忙着清理凌乱的桌子,他将被小野姬拒绝掉的宝物扒拉到一边,仿佛它们是垃圾一般,这样腾出来的一块地方来放他的手肘,手肘上托着他的腮帮子,专心致志地等着小野姬的归来。
有钱的就是大爷,虽然一分钱的好处也没捞着,我的眼睛已经盯上了那堆已经被怪异客人视作垃圾的扳指和手镯……
……
离奇的是,故事到这里,就被生生掐断了,
我的噩梦也就此醒了。
谢天谢地,幸好结束了,潜伏在老鸨的思维里,还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实在不好意思让你看到。”小公主非常不好意思地对我说。
我理解,完全能够理解。几乎每个让我进入他们回忆的人,都会在必要的阶段,掐断他们的回忆。
尤其是,当我听到小公主描述他吃了多少天妇罗的时候。
“三盘,我吃了三盘天妇罗。”
我安慰她:“这没什么,天妇罗这种油炸食品,本来就容易受到女孩子青睐。三盘多了一点,可是也不算过分啊。你完全没必要这么忧心。”
她瞪着眼珠子,道:“我说的是盆子一样大的盘子。为了招待我,那天青楼里所有的面粉和食油都用光了。”
我不解道:“你的胃只有那么多,能装下多少?”
她依旧瞪着眼珠子,道:“你认为呢?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打听,才吃到这种在皇宫因为不健康而被禁止的食品,一次不多吃点,怎么能捞回本?”
我无言。尤其当她告诉我,这是她无数次饕餮中的微不足道的一次而已。
当然,到最后,我还是给出了我的建议,我告诉她,这是典型的暴食症,不仅是一种生理上的疾病,更是心理上的。当然,我不可能当着她的面揭露她刻意隐瞒的真相,那就是,暴食症者一般都极度怕胖,却无法抑制地常常在深夜或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大量和无目的地进食。这些情况,我都通过杨瑾,在随后的两三天里确认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我了解到,她曾经暗恋过一个偶然前来朝贡的藩国王子,因为那时还未到白渚规定的婚姻年限,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美丽瘦弱的姐姐成为了藩王的妃子,从那以后,她便忽然染上了这种暴食的病症。
我告诉她,在她心里,一直以为如姐姐般瘦弱的女子,才是梦中人青睐的对象,所以一直刻意地想要保持自己的身材。因为太过于紧张这一点,而导致了行为上的反效应,在偶然一次无节制的大吃大喝后,因为心理上获得巨大的快感,而使得她迷恋上了这种感觉,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而针对她这种心理,我当面告诉她的解决办法就是,让时间来做主。
等到她称为真正的女人的那一天,她会发现,世界上,优秀的男子大把大把,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修养自身,静等缘分的到来。
而暗地里,我则托杨瑾在市井上找了一个跟那藩王长相有几分相似的男子,稍一化妆,便惟妙惟肖了。我们额外还做了点功夫,在他宽大的衣襟里塞了一包馒头,并且妆容走了憔悴风。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
“藩王”在宫中“巧遇”小公主,而我们,则躲在假山后面偷看。
大约是我占据的视角很好,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小公主眼中的光亮,在看到“藩王”走样的身材和长相之后,如燃尽的烟火般,唰地熄灭了。
在那一刻,我知道,她解月兑了,从此应是能走出暴食症的阴霾了。
这件事只是我漫长情感咨询师生涯中的微小一例,却让我记得格外清楚,因为,这件事,是极少的,阳光的,轻松的,暖色调的。
而我很快就要遇到一名特殊的的倾诉者,这名倾诉者不是别人,正是我听闻了其大名很久,却从未见过的,杨瑾的生母,顺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