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雪怔怔地望着高东原的侧影。他正端了瓷碗,捏了木勺子,小心翼翼地从瓦罐里舀出汤药。他平时肯定是从没做过这类事情的,因为他捏勺子的方式都不对,竟然是抓着捏,从瓦罐满满地盛了一勺,那汤药到达碗里之前,还要被溢出来将近一半。
这都是下人做的事吧,堂堂梁王爷高东原,竟然会做这种事情,而且是为了一个不久之前他还恣意欺辱的女子,这岂不是很不可想象?
尽管动作笨拙,高东原的态度却十分认真。看着他端药过来,目不斜视地望着汤碗,生怕里面的汤药溢出来一星半点的样子,白兰雪忽然想到一个词,猛虎嗅蔷薇。
要是这句话有下联,那就该是“东原端汤药”吧。
“有下人,你真的不必做这些事的。”白兰雪接过汤碗,脸上挂着轻笑。
这笑容虽然轻柔,却也疏离。
高东原搓了搓双手。坐了下来,看着她:“你不是不喜欢那些不相干的人么,再说,他们笨手笨脚的,也伺候不好。”
白兰雪笑了起来:“说到笨手笨脚,我看你才是整个王府里最笨手笨脚的人。”
高东原扬起唇角,呵呵笑了两声,道:“那也得我来。府里人多,保不准平常你得罪了谁,在你汤药里添点东西,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白兰雪浅浅一笑,故意避开他眼中的真诚,端起那碗药,屏住了鼻息,一饮而尽,然后眯起眼睛,从几子上的果盘里抓了一个蜜枣,急不可耐地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然后,一直拧着的眉头才展开。
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小时候她身体不好,家里找中医开了一堆的中药熬给她喝。她嫌苦喝不下,妈妈就捏住她的小鼻子,告诉她,我们家琴琴最勇敢了,快一口喝完,喝完就可以吃妈妈兜里的糖了。
高东原看得直皱眉:“多大的人了还怕吃药。跟小孩子一样。”
话虽这么说,一只手却端了果盘,从里面挑出最大的蜜枣来,放在小瓷碟里。
这样细心的举动,若换做一个月前的她,会被打动的吧……
可惜,这世界上没有如果。
白兰雪大口大口地嚼着蜜枣,含糊不清地道:“今晚去望风楼吧。”
一直在埋头拣果子的高东原抬起头,道:“你说什么?”
他的眼神里竟是满满的宠溺,像看孩子一样地看着她。白兰雪心里一惊,连忙躲闪目光,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道:“我说,今晚去望风楼吧。嗯,赏月。”
“赏月?初三赏什么月?”高东原好笑地看着她,又看了一眼窗外,“而且今天是阴天。”
“对,月圆时候赏月谁都会赏,有什么有趣的?我偏要月不圆,而且是阴天的时候赏月。”白兰雪漫不经心地挑着蜜枣,嘴上胡说一气。
从什么时候。她开始有了这样的自信,高东原会包容她这种强词夺理的坏脾气?
“好啊。”高东原饶有兴致托起腮,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在畅想两个人对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追寻月亮痕迹的情形,“很有趣,我陪你试一试。”
“说去就去了。”白兰雪认真地看着他。
“说去就去。”高东原笑了起来,他的笑看起来真温柔,白兰雪又是一阵小小的心惊。
“说起来,这还是你第一次邀请我做一件事呢,虽然很不着调。”高东原微微歪着头看着她,“用我来接你吗?望风楼离梅园很有一段距离呢。”
“不了,”白兰雪立刻打断他的话,随即发现有些生硬,便补充道:“我好久没出去走走了,整天吃吃睡睡,我都快变成一头猪了。”
高东原愣了一下,随即哈哈笑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把自己比成猪——我发现你总是说这种听起来很不着调,细细想想又觉得很有意思很形象的话。”
他真的是被她的话逗乐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白兰雪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古人的想象力还真是缺乏呢。如果她把周星星电影里的那些台词搬出来,他会不会当场笑得晕厥过去?
“晚上打扮得漂亮一点,穿上漂亮的衣服。”高东原笑完了,站起身来,“我喜欢看女人漂漂亮亮的样子。”
“我还不够漂亮吗?”。白兰雪扬起头有些挑弄地望着他。
高东原没想到她会问这么直白的话,一时竟有些语塞,只是认真地看着她,研究着她的表情,那眼中的深意白兰雪不敢去体会。
她只是本能地,屏住呼吸。认真的和她对视,压抑住脑子里所有的情绪,反感,抵触,以及心悸。
这真的是一件很耗费体力的事情,早知道她就不要反问那句话了。
所幸高东原很快就开口打破了她给自己设的僵局,他开口说话。
“你若是不漂亮,世界上就没有漂亮女人了。”
他的表情是似乎是很随意的调侃,唇角也挂着似是而非的笑,很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白兰雪几乎停止了呼吸,心中却一阵烦躁。
拜托,她宁可听他开口骂他,也不愿意他说这种暧昧的话,她的心脏真的受不了这样的事情。听到高东原嘴里说出这样的字句,她连头皮都在发麻,胃也在抽搐。
好像是祷告显灵,高东原果然闭上了嘴巴,只是目光依然深沉,白兰雪偏过头去,望着院子外面的梅树:“王爷,府中事务还有很多,你总耗在梅园里,有人会说闲话的哦。”
她听到高东原满不在乎笑的声音:“即使我走。也不是因为别人说闲话。主人开撵了,我再赖着就不像样了。”
他真的走了,高大身影消失在浅白色的月亮门外。
白兰雪的目光却并没有收回,停留在园林里的梅树上。
梅瘦如柴,梅花的花期,直到寒冬腊月,白雪皑皑之时才会来临。
一如她的笑容的花期,除非看到他死在她眼前的那一天,她真心的微笑不会绽放。
高东原,她现在这样百般的忍受,一定要拿到应有的回报。
是的。这样的强颜欢笑,是忍受,是煎熬。他越是对她温和关怀,她就越是反感,脸上虽含着笑,内里却像吃了一只苍蝇那样地恶心。
任何一个人,被那样地凌虐过之后,还要这样地对仇人笑脸相迎,都会像吃了苍蝇一样地恶心,何况她是这样骄傲的女子。
可是,她偏偏要这样藏起冰冷,呈上热情,收起刀锋,献上蜜糖。因为对高东原,冰冷和刀锋都没有用,热情和蜜糖却会来得更有效。
她不太懂高东原,真的不懂他。她不懂他为什么会爱上一个女人的影子,不懂他的阴婺冷酷,不懂他的暴戾残忍,不懂他的冷暖无常,不懂他现在对她莫名的好……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看穿了他的这些毛病,重要的是,她懂得用这些不懂的事,来达成自己的目标。
唇边温柔的笑容早已换成疏离的冷漠。
今晚,她当然不会去赴约,当然也不会傻傻地停留在梅园。王府这么大,她随随便便找个地方躲起来就好。
而远远的望风楼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楚玉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消耗这对她来说无比珍贵的一晚?
她不知道。
可她却知道,那一定不会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高东原,他到底有没有幸福的感觉呢?被楚玉这样的女子心心念念地想着,惦念着,还有南诏,几乎任何时候都离不开他,府中还有其他的女子,日夜盼望着他的眷顾……这些。高东原都知道吗?
他或许知道,却并不在乎。他可以抛下这多么女子的爱和眷念不管,一心去追逐镜中的花,水中的月,他这样的举动,是不是很愚蠢,很可悲?
或许,人都有这样的情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是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而对唾手可得的东西,却又往往弃之如敝屐。这样的行为,在她穿越来的那个时代,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犯贱。
高东原……想必就是此间的天下第一贱吧……贱人,贱人……
喃喃地念了几声,白兰雪的心蓦然紧缩,纤细白皙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绞在一起,痛感铺天盖地地袭来,那个无比黑暗的夜晚,仿佛随着院子里逐渐收敛的天光,重新来临……
原来那些刻意忽略的伤害,早已经蚀骨铭心,高东原给她带来的那些耻辱,已经像刻录好的光碟放进她大脑,随时随地,无时不刻,只要一个小小的触动,立刻就会无止休地重演,让她的血液冲上大脑,周身如坠冰窟般地战栗……
还有整个袁家的覆灭!
白兰雪死死地咬住嘴唇,眼睛紧闭,脸色变得惨白。高东原!我一定要让你死得很难看!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形成。
她真傻!傻了这么久!
池宿要的,不就是高东原的性命吗?她有多少机会可以杀死高东原啊!在别人看起来,杀死高东原绝对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的所有饭菜,都盛在装有纯银试牌的碗碟里,下毒是不可能的。行刺更是无稽之谈。高东原虽然没有太高的武功,但对付一般的鲁夫还是绰绰有余的。最重要的是,他身边随时有影卫跟随,这些影卫没有人能看得见,连高东原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但他们之所以被称为影卫,就是因为但他们无时不刻不在高东原的周围,潜伏在人的视觉到达不了的角落里,守护着高东原,如影相随。
以池宿的高强武功,如果跟高东原拳脚厮杀,高东原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可是池宿并没有这么做,而只是采取缓慢的蚕食攻心策,一点一点地击垮高东原。因为他知道,如果企图以简单的暴力弄死高东原,唯一的结果就是令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她不一样。很简单,如果她递给他一颗糖,他会吃吗?会的。她已经给高东原泡过无数次茶,没有一次他不是先喝光然后指责她茶艺太差的。所以他一定会吃这颗糖。那么。他会先测毒再吃吗?不可能。高东原不是娘们,做不出这种没风度煞风景的事,他只会把这颗糖送进嘴里。如果他把这颗糖送进嘴里,潜伏着的影卫会飞出来阻止他吗?不可能。因为影卫的职责只在于保护主人,而绝不可以限制主人。
所以,如果她递给高东原一颗有毒的糖,等待高东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想通了这点,浑身激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和牙齿相撞,碰得噔噔蹬直响。就像学生考试时带了夹带进考场,在监考老师的严密监控下,半天逮不到作弊的机会。然后猛然老师转过头去,学生慌慌张张将书翻开,竟然一眼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白兰雪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
如果高东原今晚去了望风楼,那么她在梅园便可以自由行动。她只要设法弄到一点毒药,等次日高东原来了,放在事先准备好的茶杯里……
所有的一切就结束了……
世界上就再也没有高东原这个人。
所以,她一定要弄到这个毒药。找别人要,去药库拿,都是不可能的,那等于是自我揭秘。
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炼制。
她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连眼睛也因为激动而开始发热。
因为她……恰好知道,一味最简单,最方便的毒药。
夹竹桃。夹竹桃的汁液。
夹竹桃的花叶带有剧毒,这在二十一世纪,是尽人皆知的秘密。可是在这个世界,却恐怕没有什么人知道。否则,以梁王府严密的安全举措,梅园外的花圃里,不会栽种那么大两株碧绿的夹竹桃。
事实上,不止是梅园有夹竹桃,其他的花圃里也有,后花园里也有好大一片地,专门栽植夹竹桃。
夹竹桃,真的是很适合观赏的植物。
白兰雪的心一阵狂跳,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梅园外,一眼那两株夹竹桃还灿然地站在那里,此时还不到它的花季,可全然不影响它的枝叶的生意盎然。
白兰雪围着夹竹桃,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选了隐蔽的角落,摘除了几十颗最鲜女敕的叶芽,小心翼翼地放进袖子里。
她并不担心会有人看见她的举动。高东原给了白兰雪最大的自由,王府没有她去不了的地方。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深更半夜闯进高东原的卧室而不必征求任何人的同意。高东原曾经严禁任何人靠近梅园,这个禁令早在半个月前已经解除,但是依旧没有人敢于靠近梅园……
所以,除非连梅园自己也长了眼睛和嘴巴,否则,她的举动是绝对秘密的。
她怀着近乎是晕眩的幸福感,紧闭上房门,一心一意地开始制作毒药。
她最近一直在吃药,为了方便起见,高东原几乎将整个药库都搬到她房间里来了。所以,她有现成的碾药工具。是不是老天也看到了她的委屈,特意要帮她一把?
将鲜女敕的夹竹桃用药碾子碾成青绿的碎末,碾到细得不能再细,直到完全成为绿浆。
然后将这绿浆放在称药的铁秤盘上,对着蜡烛的火焰慢慢烘烤。
没多大一会的功夫,绿浆就变成了绿色的粉末,细细地附在银秤盘上,只有薄薄的一层。白兰雪将这点细粉小心地刮下来,用纸包好,尽量不浪费分毫。
做完这一切,她将所有制药的痕迹都清除掉,连因烘烤而变色的铁秤盘的底端,也用抹布蘸着细沙,一点一点地擦了个干净。
她不必试毒。夹竹桃的毒性她很清楚……因为小时候,隔壁的***就是因为误吃了夹竹桃的花叶,被送到医院抢救洗胃才勉强抢救回来。
可是在古代没有内科这一说,也没有人会给高东原洗胃。
她揣好药包,睁大了眼睛躺在床上,这才惊异地发现,天色才刚黑没多久,望风楼里的好戏应该才刚刚上演。
睡是不可能了,她恨不得看到高东原马上就口吐白沫地横死在面前,哪里还能睡得着?
难道就这样睁着眼睛等高东原回来?
她忽然有个想法,去望风楼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自从楚玉走后,她一直都很好奇,楚玉会用什么方法来安排这一夜?如果高东原发现来的人是楚玉而不是她,应该会甩袖就走,楚玉哪里还会有机会呢?
即使楚玉没有成功,在高东原临死之前,看看他被气得扭曲的脸,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拿定了主意,白兰雪就再不多想,她跳下床来,吹熄了屋里的灯,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将灯重新点上。
空城计么,省的让人生疑。灯亮着,表示主人在。
走出梅园,她也没有刻意去躲避王府里的下人,平时她就有吃过晚饭散心的习惯,这些人都是知道的,而且高东原对她爱惜到那个地步,她脸上又漠然的很,这些人见了她,除了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哪里有问废话的胆量?
等转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悄悄地折了回去,选择了偏僻无人的小径,转了一个大圈,终于来到望风楼。
望风楼处在梁王府的东南角,两边都是绵长的房屋建筑群,望风楼处在中间狭长的空地上,正好成了风口,因而取名望风楼。此楼是梁王府里最高的建筑,登楼远眺,北风猎猎,王府院墙外小半个皇城的全景一览无余,有登临天下的快感。白兰雪曾陪着高东原来这里吹过风,当时高东原身着一身墨绿色缎面长袍,迎风而立,衣角被风吹得翩然而起,而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有种叫人心悸的霸气。
那时她站在他身旁斜后方,抱着双臂吹着冷风,皱着眉头,寒意森森地看着高东原的侧脸,看着他的发在北风里恣意飞扬,极为跋扈嚣张的样子,她心里恨得直痒痒。
忽然他转过头来,眸子里闪晶晶亮的光芒,对她说:“总有一天,我会用双手捧着这天下,送到我心爱女人的面前。”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时他眼睛里异样的神采,更让她忘不了的是,她那时不知怎么的,脸刷的就红了。他心爱的女人是谁?是谁?是她,还是那个沈风华?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个。她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她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高东原明明是她恨之入骨的仇人,可是她竟然还在计较着她和那个沈风华在他心中的地位,到底谁轻谁重。
后来想起来,她只能跟自己解释,女人的天性就是好计较,好比较,即使这个被比较的人,她连见也没见过,即使对她说这样话语的人,是她的仇敌高东原。
望风楼是独立的一座楼,没有院墙,也没有护卫,这也是它的特殊之处。
白兰雪找了处假山藏身,四下里匆匆看了一眼,发现望风楼里一片黢黑,除了楼底里用来照明的四角风灯以外,根本没有亮,也不见有人的痕迹。
她可能是来得早了,高东原这个时候恐怕连饭也没吃完呢。
可是就在这当儿,望风楼三楼深处,亮起了霓色的浅光。那光线极为温柔,极为暧昧,似乎是只有女人才会用的粉灯纱罩。
白兰雪心中一动。高东原虽然没到,楚玉却早已经到了。望风楼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想必是楚玉之前已经做好安排了。
正想着,远远地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矫健而且轻快,高东原来了。
接着四角风灯并不明亮的光,白兰雪留意到高东原今天的穿着十分意外,竟然是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这是他平时绝少用的颜色。穿着这样的锦袍,高东原整个人显得素净而华贵,有一种说不出的雍容风骨。他还真是……以身作则,打扮得“漂漂亮亮”呢。
白兰雪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也许并不是衣服的原因,高东原是出身变尊贵的人,身上永远都有这样真正的贵族之气。
高东原走得近了,白兰雪禁不住屏住呼吸,生怕他发现了自己,可是他偏偏在假山正对面停了下来,白兰雪只觉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可是他只是在楼下顿了一顿,抬首仰望,看见上面粉色的灯光时,唇角竟然浮起一丝笑意,然后就径直上楼了。那笑罕见的十分温和,白兰雪看得有些诧异,为何他在自己面前从未展露过这样的笑颜?难道他都是把凶巴巴的表情留给别人,难道他的好脾气都是留在了她看不见的角落?
白兰雪确定他走得远了,才敢从假山后面走出来,轻手轻脚地登上楼梯。这样偷看的事情她曾经尾随着简从轩做过一次,觉得并不难,尤其是在人没有地方的时候,只要保持足够的距离,藏匿好自己不发出声响,除非有传说中的绝世武功,否则是不可能察觉的。
而望风楼高大雄伟,绕着走一圈都要几分钟,每一层都有九扇门,茶室花室琴室棋室一应俱全,所有的门都只是虚掩,所以在这样的地方把自己藏匿起来不是什么难事。
亮着红色纱灯的地方是琴室,高东原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关上了门。
白兰雪心中冷笑一声。没事关什么门啊?高东原这个禽兽一定没安好心眼,刚才他脸上的所谓温和的笑,也只是yin笑而已,如果现在是她在里面,他一定会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她吃掉。
她哼了一声,既然门都关了,她就没什么可怕的了。猫着腰从琴室门口溜了过去,闪身走进一旁的棋室,
两室相通,中间只有一扇紫檀木门,将琴室和棋室隔开。白兰雪等了半天,里面没什么动静,便有些坐不住了,走到紫檀木门那里,眯起眼睛望向门缝。
天啊,这真是绝好的视角。能将敌人的活动察看个一清二楚,却丝毫不必担心被敌人发现。目前她看不见楚玉,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高东原,此刻他正在八仙桌旁坐着,手里端着一杯茶,却并不喝,脸上的表情也看不清楚,只是能感觉到他的眼光被一样东西牢牢地吸引,这这样东西,却是白兰雪视线的死角。
想必他看的正是楚玉吧,也难怪,楚玉是那样美丽的女子,只要稍加打扮,便能吸引任何男人的眼球,只是高东原以前从没有把目光转向过她而已。
不过看高东原现在这呆若木鸡的样子,一定是被楚玉的美丽给震慑了。蠢男人,人家楚玉在角落里默默地暗香了这么多年,你才是第一次发现她的魅力么?
白兰雪悻悻地想着,高东原这个蠢蛋,总该说点什么表示一下吧?比如说:“楚玉,你今晚好美好美。”又比如说,“楚玉,本王来迟了,以往是本王对不住你。”再比如说,“楚玉,今晚的月亮好圆哦……”
可是高东原却一句话也没说,楚玉那边也没动静。怎么,这就是传说中的“脉脉不得语”么?搞什么,又不是牛郎织女,玩什么深情对视啊。
正等的不耐烦,却听到那边终于有了动静。却不是人声,而是筝音。
非常悦耳,非常动听,非常A+的筝音。白兰雪读高中时,班上有个同学古筝据说过了十级,曾经在学校的元旦晚会上露过一手,台下几千的同学听得那个聚精会神,听得那个鸦雀无声啊。白兰雪当时还豪情满怀地赞人家“词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可是现在听到楚玉的琴声,才知道那个同学不过是在弹棉花。
这筝音,轻灵婉转,柔媚多情,像是西子清泉沐浴激起的那一串水花,清澈无端;又似三月淅沥进古井的那一片细雨,温润到了极处。
筝音悠扬,由高转低,像是楚玉高调嫁给高东原的那一份骄傲,在他冷情的磨砺中变得消沉落寞;继而又缓转急,像是楚玉幽暗的心境找到了出口,急于向高东原吐露自己的思慕和寂寞,殷切之情在嘈嘈切切的筝音里中如瀑流淌;然后又重转轻,倾吐过后,所有的幽怨和愤恼,早已转化为无尽的柔情,此时的筝音,柔到了极处,媚到了极处,如同情人温柔的臂膀,足以将所有固执的心灵融化。
白兰雪是个音乐盲人,从来不懂什么古典现代,阳春白雪的,可是听到这样的筝音,竟然有想要流泪的冲动,整个人的情绪跟着那筝音起伏波动,恨不能跑过去掐住高东原的咽喉,狠狠地对他嘶吼:“对我们家楚玉好一点,否则老娘掐死你!”
铮然一声,乐音停了。良久的静默之后,白兰雪看到高东原放下手中的茶杯站了起来,拍掌:“我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琴技呢。”
那声音端的是温柔,端的是倾慕,端的的欢喜无限,逆着光,白兰雪看不清高东原脸上的表情,但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他一定是两腮飞落霞,双眼放桃心的痴呆表情吧……
依然是高东原的声音:“白兰雪,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什么?白兰雪?
白兰雪血液凝结,喉咙发干,几乎要站了起来,高东原发现了她?要不要讨饶?
可是,在听到另一个声音的时候,她却忘记了要站起来这回事了:“王爷,奴的古筝可还能入耳?”
这声音,分明是她的声音,是她白兰雪的声音。
白兰雪顿时混乱起来,里面的人,不是楚玉吗?可是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如果说里面的那个人是白兰雪,那她又是谁?
她的混乱并没有持续多久,下一刻,她的思维转为停顿,因为在看到下面的一幕后,由于发觉情势过于复杂,大脑开始拒绝思考。
和自己说话声音的那个女子,终于款款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而那个女子,竟然就是白兰雪。
怎么可能?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胖瘦,一样的容貌,连走路的样子,都是一模一样……连“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都像是从自己衣箱里挑出来的!
天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兰雪彻底迷乱了。
不,不对,里面那个人会得如此一手弹筝,怎么会是自己?是楚玉!楚玉出身名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可能是别人!
可是,明明是楚玉,怎么变成了她的样子?
“入耳即化,”高东原的声音再度响起,是对里面那个“白兰雪”提问的回答,“本王听得如痴如醉,心都要化了……雪儿,你有这么多委屈,我当真是对你不住。”
雪儿?天啊,好……好恶心的称呼。白兰雪的心中又是一惊,这还是高东原么?明明是他的声音,为什么听起来这样温柔?高东原不是温柔的反义词么?
“王爷……”
“雪儿,我一直想要向你请罪。你光着身子在笼子里示众的那一天,我在屋子里悔恨得要命,一直想要跑出去把你弄回来,可是自尊心不允许我这么做。毕竟是你背叛我在先,雪儿,我……我完全受不了这样的背叛。我熬到下午,心一直像被油煎一样,我用刀子在自己手腕上,胳膊上划了几十道口子,如果不这样,我真控制不住自己,随时都会发狂。我划到第三十四刀,有人告诉我,南诏在和你为难,死了一个人。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怕死的那个人是你。我冲出去,出门竟然摔了一跤,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跑到那里,看到你没死,我一心只有一个念头,从此以后,我若再伤害你,就先伤害自己十倍。我知道自己的错是没法弥补了,我只有尽力对你好。雪儿,你是不是怕我?你醒来后,我看得出你在极力地转变自己,你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对我大吼大叫,和我对着来,可我一点儿也不高兴,每当看到你曲意迎合我,我心里就像被刺了一刀一样的难受,我宁愿你对我吼,对我叫,处处拧着我的意思来,那才是你。雪儿,你以为你掩饰得很好吗?你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有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就像一只小动物,看着凶猛的野狼一样,我能看得见你的心在瑟瑟发抖,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感觉吗?我就想抓起你的手,往自己脸上狠狠扇几个巴掌,求你原谅我,恳请你忘记我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情……你今天邀我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表面镇静自若,心里却在狂喜。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唱过歌了,可我刚才换衣服的时候,竟然在哼歌,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来了,你打扮得这样美,还亲手弹琴给我听,我真的是太高兴了……”
“王爷……你不要再说了,我……都明白。”
“白兰雪”的声音微微颤抖,却绝不是被感动的那种颤抖。
而在这边,白兰雪紧咬着牙关,双手紧握,手心一直在出汗。
这是她第一次听高东原说这样的话,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真是这样,她就能原谅他吗?
不能!不能!
不能……的吧!
不,不能原谅他!纵使他说的都是真的,可是,做了那种变态的事,一句道歉就完了吗?
那将你高东原的衣服扒光,把你塞到笼子里示众,囚上一天一宿,事后再说一句对不起,这样可不可以?!
如果你可以做到这样大度,才能要求别人原谅你!
“雪儿,你真的能……放下过去的事,原谅我吗?”。高东原的声音竟然也在微微发抖,他双手捧住了那个“白兰雪”的手,头低了下来,似乎是紧张地观察着“白兰雪”的表情。
“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为了王爷,什么都可以的。”
“白兰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更有些无力。
“为了王爷,什么都可以的。”这莫不是楚玉自己的心声?为了得到高东原的垂青,她甚至不惜扮作他人,这样的楚玉,到底是可恨可叹,还是可怜可悲?!
“真的?真的吗?”。高东原的声音有掩饰不住的喜悦,他一把拥住眼前的“白兰雪”,头深深地埋进她的发里。
“我发誓,以后永不伤害你,我会把我那点可怜的好,全部放在你一个人的身上,我会给你江山,给你安宁,给你想要的一切。”
他的声音近似呢喃,可是坚定有力,因为四周静谧,白兰雪一个字不落地全部听在了耳里。
“是吗?即使我以后做出伤害王爷的事情,王爷也会对我好吗?”。怀中的女子声音幽幽地问道。
白兰雪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为什么楚玉问出了她想要问的话?
可是她知道,即使两个人问同样的话,意义也是不一样的。楚玉问这样的话,是一种不自信的求证;可是对她而言,这样的话只代表了辛辣的讥讽。
可高东原却完全没有犹豫,立刻道:“会。我巴不得你伤害我,你骂我,打我,用刀捅我几下,怎么都好,这样才能弥补我对你犯下的错。”
高东原将头抬起来,直起腰,双手捧住“白兰雪”的脸,缓缓地吻了下去。
“白兰雪”迎合着高东原的动作,可她的动作是那样柔弱无力,身子纤细的样子,如同一只断翅的鸟,脆弱之极。
“雪儿,你……”高东原忽然惊异地抬起头来,“你怎么哭了?”
“我太幸福了,呵呵,王爷,今晚我太幸福了,这是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一个晚上……”
高东原没有回应,沉默地站了一会,忽然往后退了两步,厉声道:“你不是雪儿,你是谁?”
白兰雪心中一惊,他竟然发现了?里面那个女子跟她完全一模一样,他怎么能发现破绽?
里面的“白兰雪”也惊慌起来:“王爷,我是雪儿,是你的雪儿啊。”
她上前去拉高东原的袖子,却被高东原甩开:“你不是!快说你是谁!在我发怒之前!”
虽然是“发怒之前“,可他的声音已经有明显的发怒迹象。
那女子犹是不答,可抽泣之声已经越来越急促。
“紫安?你是紫安?”高东原抓住她的胳膊使劲摇晃,咬牙切齿道:“小妖女!你变的好花样!”
“白兰雪”一怔,身子有些僵硬,可是对高东原的推测,她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东原,我……”那女子哀切悲戚的声音响起,“我是因为想得到你的关注,才这么做的……”
白兰雪禁不住愕然,她忽然间不叫王爷,改叫东原——“东原”是紫安对高东原特有的称呼,她这么做,等于是承认了高东原的猜想,承认自己是紫安。
可是,她明明是楚玉啊,这不是嫁祸吗?
“胡来!”高东原低低地骂了一声,“你再这么乱来,我明天就把你送回南诏!”
“你送吧送吧!都是因为白兰雪那个女人,你才这么对我!我要杀了她!”“白兰雪”大叫了起来,连说的口吻都跟紫安的一模一样。
“你敢杀她,我就灭了你南诏!”高东原恨恨地丢下这句话。
“东原……”楚玉的哽咽越发凶了。
白兰雪不忍再看再听下去,悄悄地离开茶室,飞快地下了楼,一路疾走。
直到回到梅园自己的房间里,她的一颗心还在砰砰直跳。
天啊,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啊?楚玉不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大家闺秀吗?她为什么会变成自己的样子?这是易容还是幻术?
如果是易容,不可能会这样惟妙惟肖,因为那个白兰雪,几乎就是自己的翻版,声音,体态,容貌,和真实的自己完全契合,找不到一丝破绽。
那么就该是幻术了……这更加匪夷所思,幻术和巫法挂钩,像楚玉这样身世清白的女子,怎么会懂巫术呢?
白兰雪的脑子像熬浆糊一样,越熬越稠,越熬越糊。
如果不是高东原的出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还会一整晚都沉浸在这一锅浆糊的熬制之中。
她早该想到高东原会来的,只是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形式出现。
大老远就听见他焦急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雪儿,雪儿!雪儿!”
她还在考虑自己接不接受这个亲昵得有些过分的称呼,一向在礼数方面很到位的高东原,竟然连门也没敲,砰的一声就把门撞开了。
白兰雪偏过头去看他时,天,这是几分钟前举手投足还充满天然的贵族气息的高东原吗?
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几分钟不见就憔悴成这个样子?
原本光洁的下巴上长出一层青青的胡茬,好像是受过小雨滋润的春笋;
眉头拧成倒八字,他的眉毛一定要这么勤于变化吗?从开始到现在,倒拧的眉毛总是在第一时间像她传递着来自他的不详讯息;
眼睛里泛起了数量不容忽视的血丝,鼻翼也因为激动而略略扩张……
总之是一点也不帅,完全摧毁了他平素辛苦积累起来的无敌阴婺大帅哥的形象,而彻底沦为一个心力交瘁的完全没有吸引力的大叔。
嗯,其实依高东原的年龄(三十二),他对于她,根本就是一个大叔啊,年过三十的大叔。看来人真是急不得,一急起来,形象就全毁了。
而现在,这个叔叔辈的人物,正心急火燎地向她走过来,准确的说,是扑过来。
白兰雪心中暗叫一声苦,不好,他是受自己的诱惑而去望风楼的,结果约会没约成,受了一肚子气回来,他还不找自己算账?
她急忙开口辩解:“啊,你已经准备好了吗?不要着急,我还在想穿哪件衣服合适呢……”
她真是佩服自己,在这些善于阴谋的人群中磨砺得久了,谎话张口就来。
还没佩服完,肩膀已经被高东原以老鹰抓小鸡的方式狠狠抓住了。
白兰雪心一沉,又完蛋了。那个消失许久的暴力高东原,又回来了。
高东原抓住她的肩膀,目光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扫了个遍,忽然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像是叹气一样悠长而沉重,然后一把将白兰雪紧紧抱在怀里,口中道:“你没事啊。”
猝不及防地,脑袋一头扎进了高东原的怀抱中,白兰雪有些意外,好久没和高东原这样亲密接触了,他身上久违的味道又扑了过来,让她浑身不安。
有些人横行惯了,就连身上的气味都是霸道的,高东原就是这样的人。
她若不是因为心虚,早就挣月兑出他的怀抱了,而现在,却只能装作无辜地轻轻推开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或许是因为看到她平安无事,高东原脸上的焦虑已经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隐约责备和戏弄的目光:“你让我去望风楼,为什么自己一直待在梅园?”
“我,我……我没挑好衣服么,”白兰雪有些讷讷地道,“你不是说喜欢看我穿得漂漂亮亮的吗?”。
“再挑就挑到半夜去了。”高东原脸一沉,嘴巴竟然微微撅起,一坐了下来。这个动作有多幼稚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唉,像他这样的大帅哥,真的不适合适用这样孩子气的表情。
“是,我根本就没去,我忽然改变主意了。”白兰雪飞快地搜寻着说得过去的借口,“大阴天看月亮啊,还要在这么冷的夜去望风楼吹风,谁会干啊?你也太笨了。哎,别告诉我你真的去了。”
“你这女人,”高东原恼怒地看着她,“幸好我没上你的当,我当然没去。”
“哦?”白兰雪惊愕地睁大眼睛,高东原也会撒谎?“你没去?”
“傻子才去呢,”高东原哼了一声,“我顺路过来看一下你有没有去,如果你去了,我就去望风楼看你的笑话。”
“哦。”白兰雪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飞快地垂下脸去。如果不垂下脸去,高东原会发现她此刻脸上的表情极为扭曲。
白兰雪极力克制,脑中拼命回想着爷爷去世时的悲哀场景,总算是控制住了想要爆笑的情绪,缓缓抬起头来:“你总算也不是个傻瓜,不过我一想起当时你要求我穿得漂漂亮亮的,就忍不住想笑。就算你后来察觉了这是个谎话,你那时总是当真的吧——哦!高东原,你该不会是去望风楼,发现我不在,担心我出了什么事,才飞快地赶过来的吧?”
“我——没——去。”高东原一面要努力澄清着自己,一面又要做出轻描淡写的样子,“你以为天下人都像你那么笨吗?一次次被骗。以后说话做事,都要小心一些,尤其是要提防紫安那个丫头,她性子刁钻古怪,对你又没什么好感,手段也奇巧得很,就算你什么都不和她说,她都会钻到你心里偷窥你的想法,所以你以后要加倍小心,尽量不要和她接触,我也会限制着她,不让她接近你的。”
他说了这么一大篇,应该指的是别人冒充自己约会他的事情吧——他还以为是紫安哪,是了,在他心目中,只有紫安才有手段偷听到他们的私密谈话,也只有紫安才有能耐幻化成她的样子。
既然说自己没去的意思,就更不能出卖楚玉了。楚玉的手法虽然极端,可怎么说也是一个可怜的女子。
想到楚玉抽泣的样子,白兰雪心中一片黯然。在这个王府的女子,都是在这样的境况里苦苦挣扎吗?
“我说,你就不能对你府中的女人们好一点吗?”。白兰雪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如果你对她们都好一点,雨露均沾,她们的日子也好过一点。你把她们一个个娶到手,就是为了忽略她们的存在来的吗?”。
高东原的眼中掠过一丝惊奇,迅即恢复正常:“你又让我惊奇了。别的女人都在想方设法拉拢我,你却在往外推我。”
他的嗓子也有些低哑了,脸上的表情变得黯然:“我只想一心一意待一个人。其余的那些人,我顾不上了。”
看到他的样子,听到他的话,白兰雪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难过起来。像高东原这样位高权重的男人,能做到不花心,一辈子心中只装着一个女人,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啊。如果高东原不曾对自己做过那些事,她会认可他的深情,会原谅他的吧。就算知道他一直追逐的,只是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不行,不能再想。可怜的明明是自己。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辜的人。明明和这些人都没有关系,却被他们一个个利用,欺辱,过去的事能就这么算了吗?别人不说,高东原对她做的那些事,是人干的吗?就算他在望风楼有那样直率的告白,就算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出于爱,可是,可是……
因为爱,顶着爱的名号,就可以胡作非为,就可以肆意安排别人的人生吗?
如果是别人,可能就屈服在高东原的yin威和深情下了,因为别的女人心中没有自我。
可是她是白兰雪,从未来的时代穿越过来的女子,头脑和思想,都经过独立和理性的熏陶。
你爱我,那是你的事,可是我不爱你!任何人都不能强迫任何人的感情,不会因为你的身份是王爷,就能为所欲为地控制别人的人生。
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压迫越大,反抗就越大。高东原对她的精神压迫,已经激起了她强烈的反抗,从一开始,不管高东原说什么,做什么,只要压迫到她的感受,就是一个“不”字!
不是吗?
尤其是,他做的那件非人的事情,根本不在她能原谅的范畴之内,或许,根本不在任何人可以原谅的范畴之内!
那是单是想一想就觉得羞辱难当,浑身血往上涌的事……
白兰雪咬咬牙,望着高东原本来不觉得讨厌的脸,忽然又觉得无比憎恶起来。
就是这个人,把她装进笼子,月兑光了衣服示众!
没齿难忘的耻辱!就算进了坟墓,骨头里也会深刻着的耻辱!
白兰雪腾地一声站起来,高东原抬起头看着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些不对,于是转过身去,轻声道:“你嗓子干哑了,我给你泡一杯茶润润喉咙。”
“好啊。”身后传来高东原快活的声音。
白兰雪从储存花茶的木盒里挑了几篇大的干柚子,又在茶杯里加了几大勺蜂蜜,晃了晃茶壶,皱眉道:“水凉了,我去倒炉子上的热水。”
“好。”高东原安静地坐在那里,连眼神都是轻快的。
刚才取茶,倒蜂蜜,都是当着高东原的面进行的,关键就在这取水的环节了。不过没关系,所有的环节她都考虑周到了,一定没有问题。
炉子在茶室,高东原是看不到的。
白兰雪将怀里的纸包拿出来,将之前研制好的夹竹桃叶粉细细地装了一些在右手小指上的护甲套里。
真是要感谢古时这些修饰的小物品,如果没有弯弯的指甲套,光是自己的指甲,是储存不了足够的药粉量的。
装毒药粉的时候,她的手出奇的镇静,连轻微的颤抖都没有,像是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或许大风大浪经历多了,是真的可以磨砺人的胆量和勇气的吧。
白兰雪拎着茶壶回来,脸上挂着毫无破绽的微笑,取了另一个杯子道:“我也有点渴,你不介意和我一起饮一杯花茶吧。”
“好啊。”高东原快活地笑道,“你的这些花茶真是怪的很,又是柚子,又是蜂蜜的,真的能喝吗?我怕喝了会死人,还是拉上你一起吧。”
白兰雪手一抖,他这句话是再寻常不过的调侃,可是因为正好契合了她的阴谋,竟然她心中好是惊慌。
可见人是不能做贼的,做贼心虚么。
白兰雪附和他笑了两声,也给自己的茶杯里装了柚子干,挖了几勺蜂蜜,然后倒上大杯的热水,取过银勺,仔细搅和均匀。
然后取过高东原的杯子,如法炮制了一杯柚子蜂蜜茶,所有的步骤都一模一样,只是多了右手小指在杯沿上的轻轻一磕。
这杯茶,自然也是要用银勺搅拌的。虽然也是毒药,但是银勺是不会变色的,因为银只和砒霜里的砷发生反应而变色,夹竹桃叶是纯天然的东西,怎么会有砷这种东西呢?
古人一般将银作为试毒的良品,其实银根本不是万能的。只是因为在那个时代,砒霜是用得最多的毒药。所谓的试毒,其实就是试砒霜。因此,以银试毒的方法在学过现代化学的白兰雪眼中,实在是有太多漏洞可钻了。
下毒成功。白兰雪将那杯毒茶小心翼翼地端给高东原,然后不管他怎么样,自己先喝了一口,道:“你尝尝,这茶极好的,清甜微酸,果香绕舌,是润喉清肺绝佳上品。”
高东原捧着那茶,笑道:“你泡茶的手艺不见得如何,吹牛的本事却是越来越长进了。”
白兰雪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着高东原捧着茶说笑,却就是迟迟不入喉,手心里紧张得都是汗。
“怎么,茶的香味不对你的胃口么?”
高东原应道:“不,很好的香味,甘甜,清香。”不知是不是心虚的缘故,白兰雪觉得高东原此刻脸上的笑有些凝涩,不像方才那样怡然自若了。
白兰雪想,绝不能催他喝这杯茶,高东原是个极为敏感的人,那样做的话肯定会引起他的怀疑。
可是,他怎么就是不喝呢?他只是一味地看着她,他的瞳孔幽深如许,黑暗如许,叫她看不明白,只是隐隐觉得那眼神里有一丝迷恋,又有一丝伤感的情绪。
难道是她看错了吗?她几乎想要放弃了,想到这是活生生的一条命,自己连一条鱼也没杀过的,现在却要杀人。可又想到自己受的苦和屈辱,想到池宿对自己的胁迫,想到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的简从轩,心中好不苦涩。
她猛然端起手中的杯子,将自己手里的蜂蜜柚子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来,伸手夺他的杯子:“算了,王爷不爱喝就不要勉强,我去给你沏一杯碧螺春。”
“不不,”高东原很迅速地将手缩了回来,避开她的抢夺,“我喜欢得很,你泡的茶,再难喝我也一定要喝的。我刚才只是在看你喝茶的样子,你心虚的样子,跟她好像,一模一样。”
白兰雪如被雷击一样地站在原地,手停在空中,僵硬在那里。
原来他竟察觉了。什么时候?她自认为做得没有一丝破绽……
看着她的样子,高东原笑了起来,那笑中有说不出的凄凉,他竟没有再说多余的话,端起杯子送到唇边,微微扬起了脖子,所有的动作没有一丝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