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在侍卫池宿的保全下。高东原的墙脚总算没被自己的侄子挖去,众人心中都舒了一口气。
白兰雪仍旧躺在那里,对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的脸,一如清醒时候那般,白皙明净,全无瑕疵;长长的睫毛,像是两把精致的小刷子,乖巧而恬静地躲在眼窝的阴翳里。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不知情的人看到了,一定会以为她是睡着了,而不是在昏迷之中。
高东原茫然地望着这个昏睡的女子,她真美,他知道是她叫白兰雪,很普通的名字。可是为什么一想起,一念起这个名字,他的心中就有说不出来的痛?
听他们说,他之前是非常,非常地喜欢这个女子,喜欢的程度令人发指。他们对她说,从这个女子进府的第一天开始。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反常的。
他或许真的,真的很在意过这个女人吧。可惜,他现在已经对她没有特殊感觉了。
不仅没有感觉,而且还要亲手杀了她。
因为这是紫安想要他做的事情。
紫安想要做的事情,他一定会去做的。
因为紫安,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女人。
他必须马上就杀了这个女人,因为他心爱的紫安在旁边看着,用极为殷切的目光。
他想起了今天白天他们的谈话,那时紫安正依偎在他怀里。
“东原,是不是我想做的事情,你一定会帮我去做?”她在他怀里滚来滚去,声音充满了撒娇的意味。
“对啊。这世界上,还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办到的。”他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杀人也可以吗?”。紫安睁着无邪的大眼睛。
“只要你快活,杀谁也随你的便。”他的表情肃穆起来,“除了一个人。”
“谁?”紫安明显有些紧张,身子停止了晃动。
“当今皇上。”他笑了起来,牙齿白得像雪。
紫安也笑了起来:“那么我现在就要杀一个人。而且这个人,必须你来替我杀。”
“为什么呢?”他宠溺地看着她,犹如看着自己的孩子。
紫安的双臂围着他的颈项摇啊摇:“因为只有你亲手杀了她,我才能快活。”
“好。这个人是谁?”
“躺在床上的,一直半死不活的那个。”
“哪个啊?”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白兰雪啊。除了她还有谁?”紫安有些恼怒地捶了他一下,“你帮我去杀了她。”
他犹豫了半天,似乎有个声音在心里提醒他,这是不对的,这个姓邬的女子,他是不能杀的。
可是。为什么不能杀?他问自己,却迷迷蒙蒙地找不到答案。
想了很久,讨紫安欢心的心理终究压倒了不安,他允诺:“好,我答应你。”
紫安高兴得跳了起来,跟个孩子没有区别。她竟像是早有准备,将一柄磨得锋利无比的匕首,塞到了他的手里。
而他,被动地捏着这把匕首,靠近了这个不省人事的女子。
每走近一步,他心中的不安就越加明显。
心慌,悸乱,咽干,手心出汗,太阳穴那里突突地跳。
“东原,动手啊,你在想什么呢?”紫安又在一旁催他,平时听起来那么悦耳动人的声音,此刻竟让他心里生出说不出的烦躁。
手,是惯常执握兵器的手;人,是取人性命从不眨眼的人。可是面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沉沉昏睡的女子,他竟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
手在发抖,人在流汗。
“紫安,我做不来。”
手中匕首哐啷一声,掉落在地上,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离了所有力气一般,面色苍白,目光直直地望着白兰雪的脸,想要从她脸上读出什么来,可什么也读不出。
紫安一怔,然后走了过来,拾起那把匕首,重新塞回他的手里。
她笔直地看向他的眼睛,她的目光是清澈的,高东原的眼神却是茫然的。他的眼里,一直倒影着床上那个女子的面容,却找不到属于她,紫安的一点痕迹。
紫安的心又一次狠狠地痛了。
她扳过高东原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东原,你是恨她的。这个女人,是你我共同的仇人。你忘了吗?她明知道我喜欢你,却偏要和我作对,从我身边一次一次将你夺走。她是怎么对你的?你对她那么好,她从来也没放在心上。你跟她在一起时,她已经不是处女。她的身体是脏的,你不介意吗?她不理会你的用心,反抗你,辱骂你。处处和你作对。只要是你的意思,她一定会和你反着来,看到你痛苦就是她最大的快乐。她宁肯跟一个下溅的伙夫私奔,也不愿意投向你的怀抱!这样的女人,你要他做什么?你还不杀了她?”
高东原怔怔地望着紫安的眼睛,那是黑如锆石的瞳孔,幽深的,看不见底的。她的瞳仁里倒影着他的样子,迷乱,气恼,越来越愤怒的自己。
她说得对!这个女人,处处违逆他的意思,以激怒他为乐,她从来不愿意和他有任何的肌肤之亲,她的心,也从来没有属于过他!
她的存在,永远只是对他的嘲讽,对他的侮辱!
这样的女人,他高东原要她做什么!
内心深处,有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幻化成魔鬼,在的顶端狰狞咆哮。
随着的膨胀,手中的匕首。不由自主地握紧,抬高!
薄如一线的刀刃,折射出无比寒凉的光线,映照在床中女子无双的容颜上,想起她的忤逆,这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
黑眸轻敛,敛出怨恨嗔怒的微光,双唇紧抿,抿出绝情冷漠的弧度;右手倏忽下落,以极快极狠的姿态。
千分之一刻的时间,足够杀死一个人。却绝无改变一个人心意的可能。
她已经,必死,无疑。
白兰雪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生命,在这样的时刻,再度遭到严正的考验。
所有的一切都将尘埃落定,高东原的心里,将永远只有一个人。
紫安的唇角,浮起满足而甜蜜的笑。
下一秒,她的笑却已凝固,变成了极度的诧异和惊恐,已经不再有什么事值得她笑——她简直连哭都哭不出来。
那刀刃在离白兰雪的胸口只有几张纸厚度的时候,猛然转变了方向,刀刃向里,朝高东原的举刀的手腕刺了进来。
鲜血淋漓。
高东原竟然杀自己。
吹毛断发的刀刃,已经狠狠扎进了高东原的右手手腕,匕首的另一端还在他右手里握着,血顺着被刀刃挑开的皮肤和肌肉,成股成股地流了下来,将紫安的瞳孔也染成血般的鲜红。
“对不起,紫安,不知道为什么,我做不到。”他像是察觉不到自己的疼痛,目光散乱,抽出那深深刺进肌理里的刀刃。
“噗嗤——”伤口的血如汩汩的泉水一般涌了出来,高东原将匕首扔向一旁,迅速失血的身体,使得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我不但不想杀她,还想救她,她为什么一直不醒?”高东原无神的目光投向白兰雪昏睡的面庞,“她的脸那么苍白,是不是缺血?如果我把自己的血分给她一点,她是不是就会醒过来?”
他自说自话,将自己的胳膊,凑近了白兰雪的嘴唇。
“张嘴,雪儿,你就会好起来。”
白兰雪是不会张嘴的。高东原的血白白地流在了她的脸庞上,划出一条长长的湿痕,像是她眼中流出的血泪一般。
“雪儿,张嘴啊,听话,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高东原抱怨着,捏住她的脸庞,试图将她的嘴巴捏开,好让自己的血液灌进去。
断了闸一般的温热血液,淌得到处都是。床上,被子上,白兰雪的衣服上,脸上,颈项上,全部都是斑斑的血迹,汇流成诡异而惊心的溪流。
而高东原全然不觉这流出的都是自己的血,仍然在笨拙地试图撬开白兰雪的嘴巴,他连什么是痛都不知道了。
“啊——啊——啊——”
紫安抱着脑袋尖叫了起来,眼前的景象让她不能,也无法接受。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高东原明明已经对她死心塌地,为什么一接触到这个女子,他就会变成这样?
雪儿,这个让她嫉妒得发狂的称呼,他竟然又想起来了。
这标志着她施用在他身上情蛊的,彻底的失败。
而且现在,他连痛觉也丧失了。
企图麻痹高东原思想的情蛊,因为遭遇失败,开始转而麻痹中蛊者的身体了。
这是她最最不愿,看到的现象。
可是竟然发生了。就在她的眼前。
紫安尖叫着扑了上去,抓过高东原的手,从雪白的被单上用力扯下一长条的白布,死死地缠在他受伤流血的胳膊上。
高东原依旧在看查白兰雪的情况,全然看不见紫安的惊慌失措。
他更看不见她的绝望。
“高东原!你听好!”紫安努力地让他注意到自己,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对他叫了起来,“你现在很危险,必须马上安静休养,好吗?”。
高东原皱着眉头看她,看了很久,问道:“你是谁?”
紫安的身体,顿时从脚底凉到心底,她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可是这样,从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仍然严重变形:“你不用管我是谁,只要听好,从现在开始,你什么也不要做,什么也不要想,只要安静地躺好养伤,剩下的事情我来做,好吗?”。
高东原眼中一片困惑,看了看自己的手臂,点头道:“嗯,我是受伤了。可是很奇怪,竟然一点都不疼。”
紫安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大声地哭了起来:“东原,都是我害了你!我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
高东原有些莫名其妙,可是本能的,他也觉得这个女孩看起来好可怜,于是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轻轻地模了模她的头。
紫安哭得更加厉害,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一张小脸已经是雨打的梨花模样。
她死死拉住他的手,拼命往外面拽,高东原很奇怪这么个小女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这小女孩还在边哭边嚷着:“东原,我们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你什么都要听我的,否则,你会很危险……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东原!”
高东原不禁觉得有点好笑,不就是流点血么,怎么会死人?
何况,这血也不是她害他流的,她为什么说是她的责任?
早已有大批的仆人和侍卫涌了进来,将他们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搞不清状况的他们,脸上写着惊恐和不安。
“滚开,都滚开!误了王爷的命,我叫你们一个个全不得好死!”紫安尖声叫着,拉着高东原的手,奋力地拨开人群,朝自己住的地方跑去。
赶快,趁情蛊还没有完全发作!趁时间还来得及!
高东原被她拉着一路狂奔,心里觉得奇怪得很,就这样一路受着注目礼到了她住的地方,她从自己的床边的箱子里翻出一个古旧的四方匣子,从里面倒出一点灰色的粉末,撒在他左手的指尖上。
“情蛊是从这里钻进你身体的,现在它在狂躁的状态,随时会从你身体里的任何一个部位钻出来——我,我只求这点蜈蚣粉能吸引到它的注意力,把她从你的身体里面引出来。”
她自顾自地说着,全然不顾高东原能不能听懂。
高东原完全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在做什么,他看她的样子,觉得有点眼熟,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刚才在路上奔跑的时候,那些人他也看着眼熟,只是也记不起他们是谁。
照这个小姑娘所说,他现在很危险,好像有生命危险。
小姑娘的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她好像不是在开玩笑。可是,既然是有生命危险,为什么他一点也察觉不到呢?
反而是看着小姑娘着急担忧的样子,他有一点心疼。
“喂,我说——你到底是谁?”
小姑娘抬起眼睛望了他一眼,那里面有他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哀伤。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是谁无关紧要,你如果想起了自己是谁,一定要跟我讲,好吗?”。
高东原点点头。他确实想不起来自己的谁。
小姑娘一直在盯着他的指尖看,好像真如她所说,从里面会钻出一个叫什么情蛊的东西来。
可是过了很久,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忽然觉得心口好疼,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死命往里钻,他疼得连汗都冒了出来:“疼……”
小姑娘立刻像是要哭出来般,颤声问:“哪里?哪里疼?它在哪个地方?”
“心……心口。”他艰难地道,那疼痛已经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了,他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疼过。
小姑娘面色变得煞白,大眼睛里滚出大滴的泪水来:“不能,我不能让你死,不能。”
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伸出食指送到唇边,狠狠地咬了一口,指尖很快渗出血来。
她将流血的指尖对准他的指尖上那一小块灰色粉末,口中念着他听不懂的咒语,那一滴鲜血融进灰色粉末之中。
很快,高东原就感觉那东西离开了自己的心口,顺着血液和脉络,钻过肌肤和腠理,笔直地朝他的指尖钻了过来。
他睁大了眼睛,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身体里钻来钻去,他竟然完全不觉得痛,他倒要看看,刚才那么折腾自己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一条蚕,细若发丝的,又黑又瘦的蚕,从他左手食指的指尖里钻了出来,动作敏捷地惊人。
那蚕在他指尖盘桓了片刻,瞬间将那一堆掺了血的蜈蚣粉消灭得一干二净。它的样子虽然小,可是看起来极为凶悍和贪婪。
吃完蜈蚣粉,它的头颅高高地抬起来,似乎在找什么。
在黑蚕钻出身体的那一刻,高东原的头一阵眩晕,身体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地麻木起来,只是这感觉只是一瞬,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被刺伤的手腕,好痛。
所有的忘记的,都想起来了。上一次的记忆离现在,好像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皱着眉开口:“紫安,你又在搞什么鬼?”
紫安用带泪的,却含着笑的目光看着他:“你想起你的名字了吗?告诉我,快。”
那黑蚕像是找到了方向,疾速地从高东原的手里爬了下来,爬到了紫安的鹿皮靴子上,到达了她的小腿。
“高东原。”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给紫安一个答案,虽然她这问题,蠢到了家。
紫安眼睛一亮,笑了,扑到他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我昨天让你回南诏,你怎么还在这?”高东原硬着声音,凶巴巴地斥责。
“不要赶我,不要赶我走,东原。”紫安抽泣的声音在他怀抱里显得闷闷的,高东原注意到,那黑蚕已经爬上她的手背了。
“这是个什么鬼东西?怎么在你身上爬来爬去的?”高东原看着那条迅速爬动的黑蚕,没来由的就觉得好生厌恶,便伸手去捉,可是那黑蚕动作极为灵敏,飞快地躲开了他的捕捉。
“没用的,让它来吧,用你们的话说,这是我的命。”紫安抬起头,惨兮兮地笑着,“东原哥哥,下辈子你还娶我,好不好?”
黑蚕钻进了她破碎的指尖。
高东原竟然看得身子一抖,可是仍然粗声道:“你说什么鬼话?你和你的这套玩意,我算是厌恶透了,这辈子都和你过够了,下辈子哪里还敢娶你?”
“东原哥哥,不要这样说嘛,求求你了。”紫安用双手搭住他的颈项,像是撒娇一般的说,“我马上就不烦你了,永远都不会再烦你了。可是,我现在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你说。”高东原还在回想刚才那条蚕的样子,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紫安的小脸染上一层酡红,咬着唇道:“他们说,要在一起睡觉,才算是夫妻。东原,我们算不算夫妻?”
她的声音羞涩,眼神几乎是恳求的,高东原心中禁不住一痛。
和她结婚,也有一个月了吧,和她认识的时间更长,有十年了吧,可是到现在,自己连吻都没有吻过她,更别提同床了。
“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个做什么?”想起之前她对白兰雪下的毒手,他狠下心来扯下她纠缠着的双臂:“我无福消受你这种妻子,休书我不是已经写好了?”
他转身就走。
记忆在他中蛊的那天和今天之中出现了空白,他已经想不起这些天发生了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了,东原,我也懂……懂爱的。”紫安在他身后抗议,可是声音却越来越小。
他决定不再理她,埋头往前走,直到身后传来闷声,有什么东西栽倒在地了。
他猝然回头,紫安已经倒在地上,双眼圆睁,脸上是惨无人色的白。
他像是猛然醒悟般地跑过去抱住她,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她死了。
……………………………………………………………………
这是哪儿?
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开得如火如荼,似乎永远也没有开到酴釄的那一天……
白兰雪茫然四顾,却看不到自己的影像,心中不禁大为惊骇。
“我喜欢你!”
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响起在耳畔,蓦然回首时,一个个子小小,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小女孩,正在冲自己展露无邪的笑。
她身上穿着南方特有的蜡染的蓝色族服,脖子上,手腕上,挂着叮当作响的银环,带着无邪的笑,欢欢喜喜地朝这里跑来……
这是谁?紫安?
她小时候真可爱,这时候的她,皮肤还白白的,出来的胳膊和手臂都胖乎乎的,几乎看不到长大了的紫安身上的那种邪气。
喜欢……
这是在对她说话么?
是了,一定是对她在说话。她们两个的第一次见面,她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她喜欢她。
后来的事情,白兰雪已经不想再去想。
紫安口中的喜欢,竟然是那么独特的,喜欢一个人,就要俘虏和控制她,而且到了最后,还要杀死她。
她不就是这样死在紫安的手里的么?
是的,她死了。要不然她也不会看不到自己的影像啊。
死了就不必惧怕了吧?她甚至像向幼年的紫安张开怀抱,可是紫安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却穿过她的身体,奔到她的身后了。
白兰雪自我解嘲般地笑了。紫安当然看不见她,因为,连她本人也看不到自己啊。
那么,紫安的这句话,是对谁说的呢?
她好奇地转过身,却看见一个英武挺拔的男子站在那里,有着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高东原。
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在她,死后的梦境里?
再仔细一看,高东原看起来跟在梁王府的王爷,似乎也有些不同。比起健壮的梁王爷,此时的高东原显得年轻而清瘦,某种有股挥之不去的忧伤。
“高东原”这个词,跟很多美好的词语是反义词,比如温柔,比如善良,比如,忧伤。
可是此刻的高东原,分明就是忧伤的。
这是……十年前的高东原吧……二十刚刚出头的样子。
那么,紫安也是十年前的紫安了。看样子,她才6、7岁左右,丁点大的小人物呢。
紫安重重地跌进高东原的怀里,高东原脸上的忧郁一扫而光,一把将幼小的紫安高高抱起,原地转了好几圈,脸上带着宠溺的笑。
像是,兄长对于年幼的妹妹的宠溺。
“东原哥哥,东原哥哥!”小紫安的笑甜甜的,乌溜溜的眼睛在高东原脸上来回打转,叫声也是甜甜的,“我好喜欢你。”
话音未落,温热的小嘴唇已经印上高东原的脸庞,偷去他一个腮吻。
“小鬼头,不要总说这些让我头疼的话,也不要做这些成熟得过分的事情。”高东原皱眉呵斥——白兰雪看得心中一动。呵,他皱起眉的样子,倒是跟十年后没什么区别。
“我不是小鬼头,我是女人了,是东原哥哥的女人。”女乃声女乃气的童音,郑重其事地说着这样的话,令听者捧月复。可是小紫安的脸上,却是一派难得的肃穆,“东原哥哥,你好漂亮,我以后要做你的新娘。”
高东原被她逗得笑了起来,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刮在她的鼻梁上:“记住哦,对男人只可以说英俊,不能能说漂亮的。”
小紫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么,东原哥哥就是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我以后要做你的——”
“闭嘴了,小家伙。”高东原开心地将她架在自己的肩头,“什么男人女人的,你现在,就是一个小不点,我就是你的大哥哥。”
“你不是大哥哥,”紫安急得脸都红了,“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
高东原佯装生气地将她从肩头放了下来,将她摆在地上,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和她的目光保持在同一个平面上,饶有兴致地问:“小鬼头也知道什么叫喜欢?”
紫安不假思索地答:“嗯,我知道的。今天春天,皇上登基,我和爹爹,走了好远的路来到京师。皇宫好漂亮,宫里的公主,娘娘,都生得跟天仙一样,她们对我也很好,送给我好多好吃的。可是她们对我说,我只能待在他们给安排的庭院里,不可以到处乱跑,如果不听话,就会挨骂。我觉得皇宫就像一个大囚笼一样,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皇宫。我想回南诏,在南诏,我想怎么跑就怎么跑。可是爹爹不让我回去,说一定要参加完登基大典。
“第二天,我在祭祀大典,看着他们那些人,齐刷刷地跪在那里,他们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像是木头人一样。我觉得好害怕,就哭了起来。爹爹连忙哄我,说不可以哭。登基大典开始了,让我看台上。我就一眼看到你了。你穿着紫色的袍子,威武庄严得像一尊天神。你的眼睛像星辰一样明亮,鼻梁比山还要挺括。你抿着嘴唇,皱着眉头,好像有什么烦恼。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当时的样子。你问我什么叫喜欢?我知道的。阳光撒在你身上,变成金色的。你站立的地方,连风都是带着香味儿的。从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说,我要和这个人在一起,我要想办法让他高兴,让他笑,因为他笑起来,一定比抿着嘴唇还要好看一百倍。
“爹爹告诉我,你是皇上的叔叔,你叫高东原。我心里说,高东原,好听的名字,我真喜欢。我想去见你,可是他们不让我到处乱跑,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在皇宫里,我什么也做不了。回到南诏后,我缠着爹爹,每年都要来京城来看你。爹爹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他,我喜欢你。爹爹听了哈哈大笑,他说我们南诏的女孩子,就该这样,敢爱敢恨,什么都敢说出来,什么都敢追求。爹爹答应我,每年春天,都可以随着朝贡的队伍一起进京。我高兴坏了。进了京师,我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你。见到你,我就再也不想回去,虽然梁王府也像是个大笼子,可我却一点儿也不想南诏了。”
高东原认真地听着她的话,等她说完,笑着道:“因为你的一眼,我身边就多了个小跟屁虫,甩也甩不掉了。”
紫安嘻嘻地笑了:“东原哥哥,你娶我好不好?”
高东原眉头微微皱起:“你爹爹会舍得么?”
紫安挺起胸膛:“爹爹说,只要我欢喜,什么都随我。他说,我是南诏最美丽的公主,配天上的星星都配得上。所以,东原哥哥,你会娶我吧?”
高东原深邃的瞳孔微微敛起,眸中野心勃勃的光辉,在这一瞬间被点亮。
“等你长大。”高东原笑着站起身,“等你长大,我会上门提亲。就看你爹爹愿意不愿意了。”
紫安连连点头:“爹爹会愿意!”
此刻,她眼中的神采,绚丽过天边的晚霞。
高东原抚模着紫安的头,而他的眼中,隐隐划过一丝不忍。
白兰雪静静地在一旁看着,高东原表情的变化,逃不过她的眼睛。
也许从十年前开始,高东原就已经在开始策划这一场联姻了吧。
高东原想要得到南诏的军事力量,而南诏王想得到金钱。他以罂粟的大面积栽植为条件,许诺了女儿的婚姻。虽然是池宿在从中斡旋,促使紫安最终北嫁高东原,可是……
南诏王和高东原,已经得到了各自想要的。
南诏王或许是疼爱女儿的,可是父女之间的亲情,抵不过金钱的诱惑。
高东原或许是喜欢紫安的,可是他清楚,他对紫安的感情,绝对不是爱。
说到底,南诏公主紫安,只是他们交换利益的工具罢了。
白兰雪的心里,忽然对这个一直深恶痛绝的异族女孩子,生出深切的怜悯之心。
“我喜欢你!”
恍惚间,仿佛又听到了她清脆的声音。是幻觉么?
白兰雪睁大眼睛,眼前的景象已经不见,高东原,紫安,都消失了。
什么……怎么回事?
“喂,跟你说话呢。”带有些许生气的女声,再次响起在她的身后。
白兰雪蓦然回首,却见紫安站在身后,对自己盈盈的笑。
这一次,不再是幼年的紫安,而是她所熟知的那个,妆扮风格朋克化的南诏公主。
“你……看得见我?”
紫安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你走进了我的记忆里,我当然能看见你。”
白兰雪听得一头雾水。走进她的记忆?什么意思?
“我用尽了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量,催动了你的思维,让你能感受到我的记忆。因为这样,我才死得那么快,都没看到东原最后一眼。”她的眼圈迅速地红润了。
什么?她……死了?
刚才看到的,是紫安的记忆?
那么说,紫安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
紫安好像看出她的心事,道:“我千真万确是死了,你可以放心了,没人再伤害你,也没人和你抢东原了。”
被她这么一抢白,白兰雪禁不住有点恼火:“谁要跟你抢高东原?你以为我稀罕么?我对他根本没感觉,反而讨厌得很。”
“嗬嗬嗬嗬,好像不是在撒谎……”紫安眯起眼睛看着她,“不过,现在我死了你才说这些话,太迟了吧。我不管,谁让东原一直那么喜欢你呢?你必须喜欢他,对他好,就像我对他一样……东原很可怜的,身边没有一个朋友。我警告你哦,你再敢伤东原的心,我不会原谅你。”
她顿了顿,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伸出手来,很大方的样子:“因为我要把东原留给你照顾,所以以前的事,我应该要取得你的原谅。其实你这个人还不错啦,除了一点不好,就是太招男人喜欢,太不招女人喜欢了。东原的魂都被你勾走了,你说我能不生气吗?如果我还能活过来一次,我想我还是会继续和你对着干的。”
说着请求原谅的话,言辞里却一点道歉的诚意也没有,反而显得理直气壮,白兰雪想生气,反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紫安催促着晃晃手:“来啊。”
“握手言和倒是可以,帮你照顾人的事情,就以后再说。”白兰雪笑着伸出手来,和她的手握在一起。
她的手的温度,很冷,是死人才有的温度。白兰雪心中一沉,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你说你死了,怎么死的?”
紫安叹了口气:“你自己看吧。”
这是白兰雪第一次从紫安的脸上,看到这样凝重的表情。
然后,白兰雪的眼前又出现了虚幻的景象。
她看见自己倒在地上,在梅园,紧闭的房间,一动不动。
好像过了很久,高东原兴高采烈地进来,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脸上的表情冻结,继而变得疯狂。
然后看到高东原和紫安,非常激烈的对话。结果是高东原将紫安拎了出去,扔在门外。
紫安大哭,捶门。高东原不为所动。
紫安软语相求,高东原开门。
两人肢体接触,高东原中蛊——有了紫安的刻意引导,这一幕白兰雪看得特别清楚。
高东原,紫安以无比恩爱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紫安将匕首塞到高东原手里,让他杀了昏睡的自己。
高东原允诺,可是他的匕首,在最后一刻改变方向,刺向了自己的手腕,血流如注。
紫安痛哭。
紫安将高东原身体里的蛊yin*出来,转移到自己身体。
紫安倒地死去。
……
所有的一切,像是放电影一样,有声有色,一幕一幕,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白兰雪面前。
紫安她,也爱得好难。
听到紫安死前说的最后几句话,白兰雪几乎想哭出来。可是一个虚幻的影响,是流不出泪来的。
紫安则站在她对面,皱着眉头,唉声叹气,一脸的郁闷。
她想安慰紫安,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半天,憋出一句:“不要难过,好在我也死了,以后可以跟你作伴。”
紫安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自然是没死。照高东原这么重要的事,我拜托一个死鬼做什么?不过,你现在虽然还有一口气,却也还没法醒过来。直到……”
“直到什么?”
紫安神秘兮兮地眨眼:“直到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个人,肯再次出现救你一次。不过我估计他是不会的了,这么短的时间,连续两次施用还魂术,除非他不想活了。”
“谁?救我一命的那个人是谁?”
白兰雪急切地问,可是紫安的样子,已经越来越模糊了。
“完蛋了,我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你看我……我好像连做鬼的资格,都被没收了……”紫安带着哭腔的声音,慢慢地远去了。
白兰雪脑中一阵锐利的痛,然后她的世界,再次陷入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
高东原在大汗淋漓中醒来。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紫安,紫安和她说了些什么,说着说着,紫安哭了,泪水打在他的手背上。
高东原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什么都没有,可是食指上的那个小小伤口,忽然让他想起了梦里紫安对他说的话。
紫安说,为了得到他,她不惜动用危险的情蛊,那条情蛊,她根本没有炼好,对于如何控制,也完全不熟练,虽然到后来,她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是她不后悔,因为在他中情蛊的这段日子,是她十六年的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紫安说,其实情蛊是被他自己破的,他对白兰雪的执念,使得他奇迹般地突破了情蛊为他设立的心理防线,令他在最后的一瞬间,做出了宁可伤害自己,也不伤害白兰雪的选择。
紫安说,看到他手腕上的伤口哗哗淌血的那一刻,她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失败。她终于明白,世界上有些东西,不是自己想要就能得到的。而他,高东原,就是她这一辈子,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紫安说,那一刻,她忽然懂得了许多。懂得了爱一个人,就不该禁锢他,因为那是自私的爱,是爱自己,而不是爱他。
紫安说,她做错的事,她自己承担。所以她用自己的鲜血yin*了情蛊,让它钻进自己的身体,反噬主人。
紫安说,不必觉得抱歉,这是她乱用情蛊的报应,亦是她自己的选择。
紫安说,东原哥哥,希望你幸福,不管你觉得幸福的时候,是和谁在一起。
……
高东原双手抱住头,不忍再回忆这比现实还真实的梦境。梦是醒了。可是梦里的那份内疚,却没有随着梦醒而结束,反而愈加浓烈。
在他身边粘了十年,像橡皮糖一样,甩也甩不掉的紫安,忽然一下子没了。
心里空落落的。
他欺瞒了她十年,利用了她十年。
他们虽然最后结婚了,他知道这婚姻不过是一个形式,没有什么实质内容。
他确实也是这么做的。结婚这么久,他和紫安做过的最亲密的事情,就是拥在一起,睡觉。
连接吻都没有,最多只是她亲亲他的脸。
可是紫安不知道,她以为婚姻就是这样。他的时间很少,能分给她的就更少,可是她只要能看到他,就觉得很满足。
她甚至不知道,同床共枕的真正含义是什么,什么才叫做真正的夫妻。
巨大的愧疚感,像潮水一般地涌来。
可是,她杀了白兰雪,这是他一直不能释怀的事情。虽然她一直在辩解,没有杀,没有杀。可是,除了她还能有谁?
一想到这点,对紫安的愧疚,就稍稍减轻了一点。
说到底,紫安在她心里分量再重,也顶多只是个妹妹的存在。再怎么也抵不过一个活生生的白兰雪。
已经过去七天了,受伤的手腕还在疼,手里也抓不住任何东西,除了一双冰冷的手。
白兰雪的手。
在处理完紫安的后事后,又过了三天,白兰雪还在昏睡之中。
奇怪的是,虽然处在昏迷里,她的右手却一直紧紧地闭着,他曾经努力想要把她的手指掰开,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这女人,有的是一股蛮力呢。
这么多日子过去了,除却中了紫安的情蛊混混沌沌的那一段时间,他什么法子都想了,什么法子都用了,对那帮御医,就差没把刀直接架到他们的脖子上了。
就算是这样,白兰雪也没有一点苏醒的痕迹。
该怎么办,怎么办呢?她躺在这里,他一点做其他事情的念头都没有。
“邬姑娘如此昏睡也不是办法。”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道绛紫色的人影,来到了他的身后。
高东原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只有这个人才能这样无声无息地进来,而不必遭到他的任何责诘。
实在是因为他对这个人放心得很,一直以来,他每一件发愁的事情,都是由这个人处理好的。而且,他不仅仅是将事情处理稳妥而已。
有时候,他处理事情的优秀能力,已经超过了高东原对于自己的自信。
身边一直有这么个得力助手,高东原一直庆幸,在五年前的那一天,路过府外的闹市区时,他的步伐没有走的太匆忙。
如果不是当时一眼看到了他并将他带回,高东原自问,现在自己的情况也许不会有这么令人满意。
“你有什么建议?”高东原有些疲倦地捏着鼻梁上方,连续好多天没有安稳休息了。
“王爷是不信萨满巫医那一套的,如若不然,还可以试一试。”池宿淡淡地道,言辞间很像是无心。
“那种东西么……”
池宿静静地等着他说出“不试也罢。”他所熟知的高东原,是一个相当固执于己见的人,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对某些东西的执念。
“试试也好。”
池宿有些意外。为了白兰雪,他竟然会妥协,去尝试他一向嗤之以鼻的东西,真是了不起的改变呢。
随即,他的唇角泛起一丝看不见的笑,这样也好,说明白兰雪在他的心中的地位已经越来越牢固了。
“好,属下这就去办。”他爽利地答。
“等等——记住,找靠得住的,口碑最好的那种。”
池宿垂眼:“是。”
高东原抬头:“这些事我是一窍不通,又要让你东西奔走了。”
“属下应该做的。”
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回答,也没有假惺惺的自谦,这就是池宿。高东原点点头,不再多说,重新把脸转向白兰雪。
池宿反身退了出来。
刚才在白兰雪脸上的匆匆一瞥,让他心惊。
比起前些日子的苍白,白兰雪的脸色已经逐渐变得红润。这是意识在苏醒、身体在康复的迹象。
而白兰雪自己,是绝不可能做到这件事情的。唯一的可能是……
他一定要阻止,阻止事情这样继续下去,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