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高东原要带她见的人。竟是沈风华。
心,竟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很久没有这般激动过了,像是一个苦苦追寻了许久的问题,终于等到了揭晓的那一刻。
她好奇了很久,能让高东原这样的人惦念牵挂到那种地步的女人,岂不是仙子般的人物?她既要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又要有风流婉约的人品,否则,以高东原这样挑剔难搞的男人,不会对她眷念那般深刻。
尽管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可是当她第一眼见到沈风华时,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肌肤雪白,面容清瘦,五官的搭配无可挑剔。
那果然是一个绝色的女子,可惜却是个缠绵在床榻的,双目失明的女子。
高东原和池宿都说,她和沈风华有相似之处,的确如此,沈风华的眉目之间,的确能找到得到她的影子。
她属于清丽明媚的女子。而沈风华则是典型的古典美女,如果她的那双眼睛能睁开,那么眼前的情景,该是一副多么美丽的画卷啊。
她的眼睛紧紧闭着,在听到动静之后,原本低垂着的头,微微抬起,像是在“看”白兰雪。
“幽儿,来客人了么?”
原来那小姑娘叫幽儿。
“是,姑娘。这位是王爷带来的客人。”
白兰雪发现,沈风华的的身子,在听到王爷这两个字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只是她很快就恢复到常态,问道:“那么王爷也是来了的?何不请他一并进来?”
“王爷说,姑娘你可能并不想见他……”
沈风华沉默了一会,点头道:“我的确发誓过,今生今世不再见东原。”
说到这,她唇角泛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自从我自盲双目之后,我的确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白兰雪心中有些震惊,原以为沈风华不愿见高东原,必是因为高东原过往做过对她不住的事情,惹她记恨,可是眼前的沈风华,却能出口叫他东原,在说到这两个字时,脸上没有一点的怨怼之色……
难道,是她猜错了?
可是。如果不是高东原做错了什么事,这位沈风华,为什么会到这样的地步?
她说是自盲双目,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隐情,什么故事?
沈风华似乎想起白兰雪的存在,“看”了“看”她这边,道:“幽儿,你先退下。我和这位客人单独说会话。”
幽儿道了声是,便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客人,请随意坐,如果我猜得没错,您应该是位女子吧?”
白兰雪这才想起自己连声招呼都没和沈风华打过,便略带歉意地道:“是。沈姑娘,你好。”
“叫我风华就好。”床上的沈风华微微一笑,姿容极是恬静,“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白兰雪。叫我兰雪就好。”
沈风华点了点头:“白雪暖兰雪,好名字。”
白兰雪有些窘,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自己名字的典故呢。很想说点什么话,来恭维沈风华的才情,可是觉得在这样冰雪般通透的人儿面前,这些话都显得太虚太假。只得小心翼翼地问一句:“沈姑娘……呃,风华,你是否有顽疾在身?”
沈风华伸出一双清瘦雪白的手,用手指在垂落到锦被上的乌发上细细地绕着圈:“其实谈不上什么顽疾,只是有心病在身,苦求解月兑而不得。心思一冷,身上就没了气力。这半年竟是连床也懒怠下了。就这么苦苦地混日子吧。”
白兰雪想问什么,可是对方毕竟是个陌生人,说多了,又怕交浅言深,只能安慰道:“世间有什么事是想不开的呢?郁结在心里,只把身体憋坏了,得不偿失。”
沈风华轻轻叹了口气:“话虽这么说,可是……”
她自己断了话头,转而问道:“东原他现在可好?”
白兰雪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问这个,只好如实答:“最近朝廷处在多事之秋,王爷日理万机,常常忙得废寝忘食,旁人怎么劝也不行。”
沈风华唇角浮起一缕若有似无的笑:“他还是从前那样,一忙起来,就把身体抛在脑后了,多少年也改不了的。”
听她的口吻,竟是和高东原极为熟稔的样子,白兰雪心中竟有些不快起来。既然彼此都这般放不下,为什么还要分居两地,相互折磨?
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沈姑娘,你在这里牵挂王爷,独自憔悴。王爷那边也是对你念念不忘,挂记得好苦,为什么不和好如初呢?”
沈风华愣了一下,随即抿唇笑了起来:“兰雪误会了。我对王爷的关心,是出于旧交,而非男女之情。”
白兰雪愕然:“难道姑娘和王爷从前没有过渊源么?”
沈风华没有怎么犹豫便答:“有。而且是很深的渊源,不过从那一年我与人私逃出府之时起,这种渊源就断了。”
白兰雪很有兴趣来听这个故事,而对方的情绪也很到位。
倾听的一个原则就是,用耳朵听就好,不要插嘴。
所以白兰雪就闭上嘴巴,静静地听她讲。
“这些年东原来看过我很多次,每一次都不曾进来,为的是照顾我的情绪,怕我想起旧事,白白地伤心,更加坏了身子。”沈风华的眉间,始终凝着一股如烟般的轻愁,淡淡的,却抹之不去。
“而我不愿意面对高东原,不仅是为当初的誓言,也是担心他对我太多用心,无暇它顾。误了终身。不过,以后我可以放下这个顾忌了,因为东原已经找到适合她的女子了。”
沈风华说到这里,对着白兰雪微微一笑:“兰雪,自从我搬到这里后,东原从来都是自己来看我,不曾带过任何客人,你是第一个。”
白兰雪相信她说的话,高东原那样的性子,肯轻易带人来见他的女神才怪呢。
“所以,幽儿跟我说。你是东原带来的客人时,我就知道你必是个女子,而且必是个极其出色的女子。东原带你来我这里,怕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其实他这么做,只会让我愧疚难当。我曾经那样伤害过他,他却……”
她的话说到这里,竟有些哽咽,眼眶也微微泛红起来。
这样美丽出尘的女子哭泣,任是铁打的人都会动心,白兰雪心下黯然,忙掏出自己的丝绢,放到她手里。
沈风华有些羞赧地用丝绢擦了擦眼角的湿痕,微笑道:“兰雪很好,真的很好,东原一直以来受的苦,终于能划上休止符了。对我而言,心里的负罪感也能稍微减轻一些。”
她伸出手来,做出握手的姿势。白兰雪见状,忙将自己的手送过去,沈风华接在手中,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有温泽的力度,令白兰雪觉得很安心。
“兰雪,东原没有向你说过他和我之间的事吧?”
白兰雪摇了摇头:“嗯,从来没有。他那种性子,不想说的话,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说半个字的。”
“我听说东原在那件事后,性情大变,兰雪在他手上一定吃了不少苦吧。这都是我造的孽,却报在无关的人身上了。我不仅对不起东原,也对不起你。”
沈风华语气中充满了愧疚,白兰雪看得心动,忙安慰道:“他性子乖戾,喜怒无常,谁到他手里都得褪层皮,又怎么怨得了你呢?”
沈风华摇头:“兰雪相信我,原来的高东原,不是这样的。我其实只是地方上一个寻常官宦家的女儿。十五岁随父亲进京赏花会时,与东原结识。他是个温文尔雅,极为体贴细心的男子。据他后来说,在花会上他对我一见倾心,回去后一整晚没有合眼,隔日就去了我父亲住的驿站提亲。
“东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除了皇上,他就是天下第一的男子。是以,我父亲几乎没有犹豫,当时就允诺了。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自小看的都是教诲妇德的书,那书里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抗拒不得的。就这样,半个月之后,在同龄人艳羡的目光中,我稀里糊涂就坐上了娶亲的花轿。
“结婚后,东原对我很好,对我的日常生活,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就是因为他对我太好,令我变得骄傲起来。那时,我觉得自己真的很不错,而东原对我的好,是理所当然的。我甚至觉得,如果人生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会不会很没意思?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我也知道自己是太过幸运,才会有这样的福分,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这些东西,有些人需要拼搏上好几辈子才能勉强触及到,而于我,却是从天而降的东西。因为得到的太容易,所以我不够珍视,甚至有些不甘心。在东原面前,我总会发点小脾气,东原就像一个大哥哥样,哄着我,照顾我,纵容着我的一切,我性格真的不算好,可是东原连对我大声说话都从没有过。
“在出阁之前,我曾经有个熟稔的远房亲戚,我能叫他一声表哥的,过年过节,常常随他家人登门拜访的父亲。我九岁那年,他家落势了,他父亲将他送到我家来,然后就被发配到远处从军了。他从此就在我父亲的照料下活过。现在想来,他和我,可以算是半个青梅竹马吧。
“我和这个表哥,从小关系就处得很好,他也非常照顾我。那时我在父亲的严教下,整日闷在女工书画里,出门都不得自由,更没有什么玩伴,所以他对我,不仅是唯一的玩伴,也是最好的朋友。我大婚之日,他将他父亲留下的的鼻烟壶塞到我手里,眼圈红红的,一句话没说就远远跑开了。我性子倔强,在向父母告别时都没有流一滴眼泪的,可是看着他的难过样子,我竟然哭了。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是很舍不得我的这个小表哥的。
“可惜那时,我并不知道这种舍不得,只是朋友间离别的情绪,别的什么也代表不了。在结婚后,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跑到梁王府来当差。他从小博览群书,学识过人,可是他为了常常能见我,竟不惜来梁王府当一个小小的管事。我知道后跑去看他,他正在亲自洒扫庭院,看见我,慌忙一笑,掩藏起手中的扫帚。那时候,我心里的某一处忽然坍塌了,原本平稳如镜的生活,喀拉一声就碎了。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就觉得自己太笨,竟然没领悟到,和他告别时的那种难过就是所谓的爱。爱是个多么奢侈的字眼啊,对我是如此,对他也是如此。我已嫁作他人妇,他纵然对我眷念极深,又能做些什么?东原又是那么强大的存在。我几乎没有报任何希望。表哥对我说,他只要远远地看着我就好,什么也不求。可是我觉得太内疚,屡次让他出府寻找自己的天地,他怎么也不肯。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看东原不顺眼。总觉得是因为他的插手,导致了我一生的不幸福。呵呵,我那时还觉得自己不幸福呢。我那时还不明白,对于女人,最要紧的幸福就是有个安稳的家,有个疼爱自己的丈夫,这就足够了。东原给了我这一切,可惜我并不领情。等我明白的那一天,一切都太晚了。
“我开始频繁地对东原发脾气,找各种理由和他争吵。东原性子极好,几乎从不和我计较。有时候被我闹得烦了,就去书房里睡觉,可半夜里还是会悄悄地回来,钻进被子里拥住我,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我这样的无理取闹,连自己都觉得过分了,可是就是没法控制。我总觉得东原是强势的存在,而表哥是弱势的一方,我则和表哥一道,是被压迫,被东原夺去了终身幸福的倒霉鬼。
“其实这是人的惯性思维,本能地就会去抗拒强势的东西,而同情弱势的那一方,我那时候大抵也是如此,只是不肯承认罢了。终于有一天,东原对我发火了。事情的起因说来很可笑,因为我不小心弄碎了他的一件宝贝,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旧紫砂壶。在我看来,那是个一文不值的破烂东西,可是东原却生气得要命,黑着脸,好几天没有说话。
“晚上,我自己躺在床上,等到半夜,东原也没向往常那样回来找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觉得自己在东原的心里,还比不上一个紫砂壶。我捂着脸就哭了,前所未有的太委屈。我想,如果不是和他结婚,我会受这样的气吗?哭着哭着,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来床上有动静,我以为是东原回来了,便转身去拥他,可是一睁眼,才发现躺在身边的人竟然是表哥!
“表哥死死堵住我的嘴,我才没叫出声来。我问他怎么会进来?他说今天正好是他的好友带领下人值班,他让朋友遣散了下人,然后把朋友灌醉了,偷偷溜进来的。我怕东原回来发现,让他走,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肯,只是死死地抱住我不放。他骂高东原是混蛋,竟敢这样欺负他的宝贝。我听着听着就又哭了。他的眼里是心疼我的,我看得出。就这样我才哭得更加厉害。他慌忙给我拭泪,声音在颤抖,他对我说,不必跟着高东原受这样的委屈。为什么不跟他走?
“我就像魂灵出窍一般,想着高东原对我的态度,心里恨恨的。我要报复他,让他后悔。再者,表哥对我也真的很不错,我相信他那时给我描绘的图案:带上东原给我的那些价值连城的首饰,躲到一个没人能找得着我们的地方,那些钱足以够我们衣食无忧地过下半辈子的。更何况,我手里有钱箱的钥匙。我们结婚的第一天,东原就将钥匙给了我,让我什么时候用钱自己去取。我鬼迷心窍地拿钥匙开了钱箱,取了厚厚一沓银票,表哥嫌不够,又动手拿了两大沓。然后,我抱着自己的梳妆匣,里面装着我全部的首饰,有许多都是天下独此一件的绝世珍品,就这样和我那心花怒放的表哥,趁着夜色,私奔了。
“现在想起来,那一场私奔根本就是我那亲爱的表哥蓄谋已久的。夜行的衣服,翻墙的梯子,外面等候的马车,接应的人……他早已将一切都准备好了。后来我才知道,即使没有东原对我的那一次冷落,他也会找一个合适的时候,劝服我跟他一起私奔的。
“我们连夜奔走了三天两夜,马匹换了九次,终于到达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我跟表哥一道确实过了一段神仙般的生活,衣食无忧,吃穿不愁。可是没过多久,他开始彻夜不归,回来的时候总是大清早,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问他,他张口就骂我,一把推开我就上床睡觉。我心冷了半截,这还是当初那个一口一个宝贝,发誓说要疼我一辈子的表哥吗?后来我发现了他彻夜不归的原因,他迷上了赌博,和当地富豪乡绅在一起,数额巨大的那种赌博。
“他在赌博上是个新手,那帮人又存心要坑他的钱,我们带来的银票很快就被他输光了。我劝他戒赌,他一声不吭,被我说得烦了,就连夜不归。我在那里没有认识的人,他是我唯一亲近的人,他不回来,我守着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用?所以渐渐的我也不再说他了,任他把首饰拿出去当掉,再换成赌资输光。我这时才知道后悔,知道他贪图的不过是我的钱,对我的感觉,也不过就那样了。可是即使这样,我也从没想过回去。我知道自己铸下的错是不可原谅的,即使回去,也无颜面对高东原。既然选择了,就要承担起所有的后果,哪怕明知吞下去的是苦果,也绝不能走回头路。我就剩这点骨气了。
“钱再多也有输光的那一天,更何况我们一直是只出不进,日子没过半年,就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了。表哥被那些人从赌局里驱逐了出来,我们只剩一间大房子了。他到这时候才慌了,痛哭流涕地对我说,再也不去赌了。可是这有什么用?我们两个都没有谋生的本领,剩下的日子该怎么过?我咬着牙,用仅剩的钱买了几块地,自己学着播种种地,跟普通农妇一样早出晚归。他也装模作样地陪我做了一天,就说什么也不肯去了。隔天,他拉着我的手说,不必这样苦撑,不如他送我回去,给高东原认错,求的他的原谅,重新获取高东原的信任之后,再拿钱回到这里,和他一道过日子。
“我到这时候才看清他的真面目。他说完那些不要脸的话,我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那是我第一次出手打人,他脸上肿起了一个掌印,可我觉得自己下手还不够狠,指着门口让他滚。
他真的滚了。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整整一天,第二天肿着眼睛下地干活。我自己这样过了有半个月,表哥忽然又回来了。相比起走之前的颓废,他像是换了个人一样精神抖擞,信心百倍地说要和我重新开始。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话啊。当天,他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好菜,我吃了一点之后就觉得晕得不行,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在一起,他不来扶我,反而站在那里探视,我这才知道菜里被他下药了,我想骂他,可是没等骂出就已经人事不省了。
“等我醒来时,我已经被五花大绑地关在一辆马车里了,马车不停向前行,车夫就是我那亲爱的表哥。他说,被我赶出家门后,他回到了京师,看到高东原在京师城门上贴了告示,告示上说,他只想要回沈风华,若有人能将沈风华毫发不伤地带回去,则所有相关的人都能免罪。不但能免罪,还能得到一大笔钱。我的表哥就为了这比钱,揭了榜,在饭菜里下药,要将我重新卖给高东原了。
“我那时才知道什么叫绝望。我在马车里困了三天,一粒米没有吃,一口水也没有喝。表哥怕我死了拿不到钱,竟然掰开我的嘴,强逼着我吃东西。我一口咬住他的手,将他手背上的皮咬下一大块来。真解恨啊!他不敢打我,因为我是高东原要的女人!
“我见到了高东原,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松绑,然后让人将我送回房间休养,一点责备的意思也没有,可是也没有和我说多的话。我跟着丫鬟出了门口,听见高东原问是谁把我弄成这样绑起来的。他问的风轻云淡,我表哥在一旁等赏呢,乐颠颠地说,是他绑的。高东原顺手从侍卫腰间抽出一把雪亮的刀,手起刀落,表哥的脸上还带着谄媚的笑,人头就滚到地上了。
“我晕了过去。醒来之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高东原。他那时的眼神,他说的话,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说,沈风华,你怎么是个这么蠢的女人呢?他的语气疲惫到了极点,哀伤到了极点,然后他抱我,亲我,我没有任何反应。我在他身上模到了一把匕首,他随身带着的。在他抱着我的时候,我将这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眼睛。两次。我没脸再见这样的高东原。
“血顺着我的眼睛流下来,高东原大叫了一声,发了狂一般地抱着我,他不知道是该直接闯进御医馆,还是让召唤御医过来。这样简单的事情,高东原却决断不了,因为他当时已经丧失了决断力。他一直在吼,为什么,为什么,一直到声嘶力竭。我不知道他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他自己。有冰冷的东西不断地打在我的脸上,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泪。我已经没有泪了。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高东原。从来没见过。
“我虽然疼痛着,可是心里却是清醒的。我对高东原说,我看错了人,刺瞎双眼,是我对自己做错事情的惩罚。而且,我也没法面对你,高东原。如果你真的同情我,就把那匕首,狠狠刺进我的心脏,让我就这样死去。
“高东原怎么会听我的呢?他找我御医,为我包扎了伤口。我成了瞎子,一心求死。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高东原一遍一遍地对我说,是他害了我。他早已找到了我们的下落,也早已知道了我们现在的处境。富豪乡绅,都是他手下的人。他一步一步看着表哥走向堕落,甚至可以说,他是一步一步引导表哥走向堕落的人。到了我们穷困潦倒的时候,他就将告示发了出来,贴得高高的,他知道表哥看了一定会采取行动。高东原对我说,他就想让我看清,我的这个表哥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他绝想不到我的性子会这么刚烈,更想不到我会有这样自残的举动。他说着这些话,泪水落在我的脸庞上。他说,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他绝不会这样做,他宁可我远远的,平安的生活。
“我听着高东原的话,跟他一起流泪。可惜瞎子是流不出多少泪的,我眼里往外流血。我恨高东原,如果不是他,表哥不会堕落得那么快,我也不会被逼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我宁可一辈子都生活在表哥的谎言里。可是,我真的能恨高东原吗?高东原不过是利用了表哥骨子里的贪婪,加速了他的糜烂而已。如果没有高东原,他也会有糜烂的那一天的,只是迟一点罢了。
“高东原终于冷静下来了。他知道,在这样痛苦相对下去,我会死。其实我真的是想死了。可是高东原不让,他说,无论如何,都要让我好好地活下去。他问我有什么想要的,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就想死。高东原捏着我的手,说,不可以,必须要活下去。那些日子,他就苦苦守在我的床前,一遍一遍地对我说这句话。我不吃饭不喝水,他也陪着我不吃饭不喝水。我只需要躺着,他还要照顾我,陪我说话。他握着我的手,我却感觉他的手在飞快地消瘦。
“在他费尽心思的劝导下,我终于想通了,蝼蚁尚且偷生,我为什么要求死?该死的人已经死了。我虽然犯过错,却罪不至死,所以我应该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我想要一处僻静的所在,高东原就在郊外给我买了这所宅院,配了最好的丫鬟。吃穿用度,所有的一切,都为我打点到了极致。我说,从此不再见他,他想了很久,艰难地答应了。我便真的再没有见过他了。虽然他每次来,我都能感觉得到。现在我活着,不单是为自己而活,也为高东原而活。因为他说过,如果我死了,他也会下地狱的。”
沈风华面带着微笑,完成了这次叙述。
两行清泪,顺着白兰雪的面庞缓缓地流下来。她从来不知道,世间有这样的故事,而这故事的主角,一个正坐在她面前,还有一个,是高东原。
很多回忆的片段,关于高东原的,她的,在脑子里纠结,缠绕。
他竟是这样一个人,有着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原来他也有过这样无辜的人生,心怀坦荡的去爱一个女子,不计一切的对人好,无条件地将心用双手捧给她。
在无故遭到背叛的时候,他毅然选择了一个高东原式的回复方法,来给予深爱的人警醒。
他的确是有不择手段的嫌疑,可是说到底,从头到尾,受伤最深的那个人,一直是他。
将射到自己身上的利箭,狠狠拔出,然后将箭头淬以剧毒的药,百倍地还给那个射伤了自己的人,这就是高东原吧。
当走失了的人重新回归,他准备重新敞开怀抱迎接时,彼方却以意想不到的惨烈方式,强制性地为这段痴恋划上了不圆满的句号。
而高东原,虽是无可奈何地选择接受这样的结局,却仍竭尽所能,将彼方的生活安置得完美妥帖。
为了让彼方心安,他放弃了自己的心安。可以克制住所有的思念,多少年再不见她一面,只是选择站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遥遥地望着她的窗口,任血液里流淌着的心痛,刻骨成殇。
忘不了,却不能见,这岂不是人世界最大的痛苦。
关于他的一些看法,仿佛在一瞬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白兰雪从沈风华的房间里走出来,静静地倚靠在门板上。
再见高东原,她该说些什么?是不是应该安慰一下他?事隔这么多年,高东原心里的伤,怕是早已牢牢的自我禁锢起来,还有让旁人触碰的余地吗?
就算他能接受她的安慰,可是,语言不是最苍白的东西吗?她明明在谋划着伤害他的事,却要对他说出劝慰的语言,这不虚伪吗?
虚伪吗?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一类人?
苦涩的笑浮上唇角,眼角犹有湿痕,穿堂的风吹得鼻尖冰凉,总有一种流泪的。
白兰雪狠狠地擦了擦眼睛,有些事情已经不能再去细想,想多了,会受不了。
转过身,却愣住了。
高东原就在转角处静静地站着,如同一株秋天里的苍柏,沾染了太多浮尘,原本净碧如洗的苍翠上,附着了一层黯淡的灰色。
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眉微锁,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却只是固执地将一双好看的唇紧抿。
那幽谧如深潭的目光里,看不出是关切,忐忑,忧伤,还是等待宣判的宁静。
白兰雪也忘了要说的话,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对视的时刻,彼此的眼里,都有千帆过尽的沧桑。
“她还好吗?”。
良久,高东原开口。
白兰雪点头:“很好。”
两个人都尽力让对方相信,自己此刻是坦荡而轻松的,所以都选择了轻快释然的语调。
可是,短暂的对话过后,又出现了难堪的沉默,将之前刻意做出的轻松,涤荡干净。
白兰雪有些不知所措,事先想好的劝慰的语言呢?为什么到了要说的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行,一定要说点什么才好。
可是话说出来,却变成了:“你……嗯,你也还好吧?等了很久吧?”
话刚说出口,她只觉得心中一阵懊恼。这样没头没脑的话,还不如不说呢。
高东原没有回她的话,只看了看她:“雪,你过来,叫我抱抱你。”
他的声音极是清淡,两个人之间隔着丈许的距离,可是却准确无误地,清晰地抵达到了白兰雪的心上。
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听话地走了过去,起初还很缓慢,可是到了后来的那几步,越走越快。
高东原微微伸开双臂,将她揽进怀里。
“哭什么呢,傻孩子。”
他略带粗糙的拇指,轻轻揉去她眼角的湿痕。
呵,原来她一直在哭啊。她自己都没察觉到。
白兰雪闭上眼睛,将脸抵在他的胸口,静静地哭泣,静静地任他拭去她的泪。
如果时光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爱是淡淡的,恨也是淡淡的。
强烈的爱,和强烈的恨一样,都是伤人的利器。
而此刻,爱不出格,恨不过火。
只有这样,两个人之间,才永远不会做出相互伤害的事来吧。
高东原并没有如同以往一样,霸道地拥住她的整个上身,而只是单手轻轻地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则腾出来,为她拭泪。
即便是这样轻的拥抱,他却仍然可以,坚强而温暖,像一堵带了体温的墙一样。墙不会做出温柔的动作,却可以让人安心倚靠。
“雪。”高东原的声音有些迟疑。
“嗯?”白兰雪很快地回应。她忽然很想听高东原说点什么,什么都好。或者问点什么,什么也好。
可是高东原停了下来,似乎要说的话很费思量,让他无法轻易开口。
白兰雪安静地等。
可是他终于什么都没说,只是扶住她的双肩,将他清出了自己的肩膀。白兰雪抬头,蓦然看到他的瞳孔里,满是痛苦的颜色。
“雪,你走吧。现在就走,在我改变主意之前。”他说完这句话,咬牙,毅然地转过身去。
白兰雪的心沉了下去。
“为什么?”她声音很轻,不像是在问高东原,倒像是在问她自己。
“和我在一起的女子,都得不到幸福。她是如此,紫安,楚玉,都是如此。”他的话说得很快,好像停顿了就无法继续的样子,“我永远也无法为在意我,或者我在意的人争取到幸福。”
白兰雪轻笑:“好像真的是这样呢。”
高东原没有回话,可是他的身体,轻微地颤了一下。
白兰雪心中陡然一痛。
现在真的,不是适合开玩笑的时候啊。
落满太阳余晖的院子里,高东原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
他站了很久,直到夕阳西沉,院子里染上单薄的暮色时,才转过身来。
白兰雪不在了。
他垂着头,就地坐了下来,像一座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东原。”
久违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