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战争的起因。起初其实并不是因为叛乱,而是来自于甫遗族定期举行的一次盟会。举行盟会的所在,就在东缙境内,一处靠近边境、名为“积雪坡”的地方。来自各地散居的头子、甫遗族的残存遗民,都会在一月之前赶到此地,选出联盟的领袖。积雪坡大会的规模虽然不小,但甫遗族人只占与会者的三分之一,大部分的参与者还是东缙人,多数都是盗匪马贼之类的角色,或是一些居无定所的流民,想要藉着乱世动荡的时机,找寻飞黄腾达的机会。甫遗族因为地处东缙边疆,属于三不管地带,所以流民盗匪之类特别容易聚集,其中不乏别有用心的落魄政客,对东缙政权耿耿于怀的,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怂恿无知的甫遗族居民对抗东缙。因为盟会能吸引大量层次迥异的人士,所以就变成了这些落魄政客蛊惑人心的最佳场合。
最初东缙政权并没有将这小小的杂乱盟会放在眼里,可是几年的时间下来,这些被蛊惑而加入盟会的人越来越多。竟然形成了一股可以勉强与东缙边境军抗衡的力量。这些游兵散勇隔三差五地就对边境居住的东缙居民进行骚扰,杀人放火,抢劫越货,为非作歹,由于他们的力量正在逐渐变得生猛,所以边境军在抵御的同时也不敢怠慢,直接上报中央,请求皇帝支援。
所以,高东原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摧毁这个盟会。盟会就一块散发着浓烈臭味的肥肉,吸引了诸多嗡嗡直叫的苍蝇,只要把这块肥肉灭除了,苍蝇们自然也就跟着消失了。
这应该是件非常简单的任务,可是因为甫遗族族人里面,有不少会妖术巫咒的,传说他们能剪纸为马,撒豆成兵,甚至有道行深着,可以呼风唤雨,控制天气,普通军士对他们束手无策,所以高东昇特意派遣了他极为信赖的皇叔高东原。
高东原说,其实他自己并无对抗妖术的本领,可是他手下有一位得意干将,有着与言语不通的甫遗族沟通的能力。
当白兰雪知道这位得意干将的名字的时候,她真的无法不惊讶。
此人竟然会是池宿。
虽然早已知道池宿也在这次行军的行列中,可是白兰雪认为他的任务不过是为高东原保驾护航。并无其他,可是,她却从高东原的嘴里,听到了一些让她吃惊的事实。
月兑下了所有人习惯的亲身侍卫的称号,再穿上特殊缝制的战袍,池宿的身分不再是那个高东原身边管家式的人物,而是梁王府影卫队的队长。
天,她知道高东原身边,是无时不刻都有影卫相随的,她也知道高东原身边,是总也缺不了池宿的,可是她从来也没试想过将这二者联系起来。
池宿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些啊。可是,这些话是从高东原嘴里说出来,绝无可疑。高东原说,由于长年执行各种影子任务,池宿在梁王府是唯一一个可以神出鬼没而不必遭到谴责和怀疑——而这点,白兰雪绝对相信,因为他有几次神出鬼没的时候,她也正好在场……
原来,池宿率领的影卫队,除了保护高东原以外。还会在高东原的批准之下,合法地做一些看起来似乎不太合法的行为。要杀掉某个人,可以靠暗杀;但要杀掉某一群人,或是广及整个城镇的灭口,池宿的影卫队就会派上用场。
高东原直言不讳地说,池宿和他带领的影卫队,帮助他除掉了不少挡路的人,这些年他的仕途会走得如此顺畅,池宿功不可没。而影卫队与甫遗族之间的联系,则在于一次偶然。
甫遗族是一个好战的民族,时常与边境的其他各部发生冲突,某次甫遗族在与他族的一次对抗中,即将遭遇惨败时,影卫队出人意料地出现,帮助甫遗族突围,使得甫遗族免于被消灭命运。
而远在京师梁王府的影卫队会忽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边境的原因,大概也是因为此处出现了某个对高东原的利益形成威胁的集团吧……关于这件事情高东原没有多说,白兰雪也没有追问的兴趣。她依稀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池宿是一个比臆想中还要厉害百倍的人物,自己还是乖乖地顺从他的安排比较好……
正是基于影卫队与甫遗族的这层特殊关系,高东原此次的对敌方针预备分上下两策,上策就是派出池宿,与甫遗族进行正面谈判,要求他们退出盟会。如果甫遗族同意退出,那么剩下的那些流民的力量就不足为惧了。
而下策则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动武,用军事力量说话。
高东原,显然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因为他不仅随身携带了池宿和影卫队。也顺便携带了将近七万的大军,对边境这一股烦人如跳蚤般的小势力,他是志在必除了。
果不其然,虽然面临着来自东缙的强大压力,今年的盟会还是如期举行了。
经过苦苦哀求,千方百计打消了高东原的关于“战争是男人的特权,女人这样娇女敕的动物更适合待在营帐”的观念,白兰雪终于获得了随同观战的资格。
高东原顾忌到她的安全,用轻巧而坚硬的盔甲,将她全副武装起来,白兰雪虽然觉得他这样的谨慎很多余,却仍然选择听话。
她臆想中的盟会选举,该是刀光剑影,铁血而残酷的,谁知……
甫遗族的浪人选手,与高东原安排出的几位东缙勇士对峙而立,双方只简短地交流了几句话,空气里便充满了剑拔弩张的味道。
负责翻译的东缙文士走到高东原身边,颇为紧张地向他禀报:“他们拒绝和谈,说盟会是甫遗意义极为特殊的组织,推选盟主意义非常,纵使于他们有恩的屈大人亲临,他们也只能得罪。而不愿意取消盟会。”
高东原点点头,并没有什么吃惊的表情:“那就用拳头说话。”
“王爷,这第一仗,请由我先来。”
是池宿的声音。
“不用手下留情。”“是,王爷。”
话音刚落,绛紫色身影纵身而起,身手俐落,在全场为之哗然的同时,池宿已如一尾云雀般,轻飘飘飞身降落在甫遗族浪人面前,向他们抱拳讨教。
甫遗族浪人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动手,毕竟池宿是对他们有重恩的人物。
“没关系,大家一起来。”池宿善解人意地道,“你们都是盟会的精英,也是参加盟主选举的热门人选,如果联合起来也不是屈某的对手,那么盟会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你们看呢?”
池宿本意可能并不是讥嘲,但是听在热血方刚的甫遗族人耳里,却十分不是滋味,他们摆成一个古怪的阵势,叽里呱啦地吼了几句,对池宿展开了攻势。
生在北方的甫遗族人,身材比较高大,骨骼粗壮而强硬,这对于练家子来说,固然是难得的长处,可是也因此往往会吃亏在动作不够灵活,变化不够机动上。
但是这几个甫遗浪人,却打破了身高给他们的动作变化带来的劣势,不仅出手凶悍有力,而且周身配合相当协调,动作转换之间,丝毫没有凝滞。
白兰雪不禁在心底为池宿捏了一把汗。
虽然她对这男人全无好感,但是毕竟大家相熟一场,而且甫遗族人实在是面目粗犷,外形鄙夷可憎,不仅是她在心底期盼着他能赢,对当天围观的任何一名民众来说,相对于长相抱歉的甫遗浪人,面目清秀俊朗,风姿飘逸飒爽的池宿,在双方没有正式动手之前,就已经获得了大众在印象上的优势得分。
交战已经开始。
几名甫遗浪人,已经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列内外两层,将处在中间的池宿团团包围住。
有了前面的故事铺垫,白兰雪理想中的池宿。身手该是极为了得,即使不能在一开始就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却也一定能在五分钟之内解决问题。
然后,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出现了极为明显的强弱对比,出乎人意料的是,强的一方,竟然是甫遗人。面对他们的凌厉攻击,雄浑掌力,池宿纯粹以灵活身法闪躲,并没有采取任何有效的进攻。
虽然白兰雪是个门外汉,对武功从来没有研究,可是武打电影也看了不少,从前她只觉得电视上的那些武打明星动作过于花俏,只是为了吸引观众的眼球,而摆出的一套套华丽的动作。可是现在她却发现自己错了。原来武功到了一定境界,真的是可以很华丽很华丽的。
眼前的场景,似乎还比电视上看到的武打场景华丽了N多倍。在她眼里看来,甫遗人出手相当粗鲁暴戾,他们所出的每一个招数,似乎都是为着夺取对方的性命来的,不是频繁攻下盘,就是锁爪直逼咽喉,要么就是朝太阳穴,眼睛这样的要害部位伸手。此情此景不由得令人产生疑问,池宿真的曾是这帮人的救命恩人吗……
面对这样毫不客气的攻势,池宿只采取了别树一格的闪躲方式,在甫遗人窄小的包围圈里弹跃如飞,穿梭似电,紫光白影,刹那间仿佛分身千百,看得人眼花撩乱,捉模不定。
只是,闪躲功夫再华丽,终究也是闪躲,当不了饭吃,解决不了正事啊。有一种动物能躲在壳子里逃避大象的践踏,可也因此而赢得了“缩头乌龟”的美誉,千代万代也摆月兑不了强势人群的鄙视啊……不论他怎么习得这闪躲神技,他确实碰到了强敌,而这一群甫遗浪人显然在群殴之事上经验十足,池宿的灵活身法只能拖延一时,却不能扰乱他们的攻势。作为池宿的熟人之一,白兰雪不禁为他感到脸红。要是这样一味闪躲,当初就不要说那种大话嘛,还说什么什么“没关系,大家一起来”,搞不好连台都没得下。七八个距离池宿较近的甫遗浪人高声呼喝,雄浑掌力连接而出,很巧妙地逐渐封锁了池宿的退路,慢慢限制他的腾挪空间,把他逼到了一个角落,除非他愿意弃权离开包围圈,否则当甫遗浪人的下一掌击下,他就只有硬拼。
白兰雪在百忙之中偷偷的瞄了身边的高东原一眼,他却全然不似她这样投入得连手心都是汗,反而像是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皮影戏,嘴角甚至都噙着笑。
而下一刻,适才令那几名甫遗浪人,齐齐长啸一声,以池宿为包围圈,不约而同推出猛烈一掌来,这样的着数他们已经出过多次,白兰雪已经看得有些眼熟了,因为来势相当凶狠,令她心惊肉跳了好几次,若是像之前那样,池宿还有退路,或许还能躲开这一招重创的杀着,可是此刻,他却没有任何准备逃逸出这致命包围圈的迹象。
于是这一掌,凝聚在青筋毕露的甫遗浪人脸上,如狂风、如暴雷,向池宿轰击过去。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掌下去,已经足以断掉被包围之人任何可能的生路。
何况这是凶狠度高度一致的,来自七八个方位,密不透风的致命攻击。
旁观着的几个甫遗浪人的脸上,已经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掌力尚未击实,池宿的衣衫已经受到波及,紫色的长袍,无风自扬,似乎要被这凌厉的掌风刮破,击碎。
白兰雪仿佛已经看到了池宿那筋折骨断的惨烈情形,再多一秒,她就要紧紧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了。
一双带着关怀温度的手,蒙上了她的眼睛。
“我早已说过让你不要来,你偏偏不听。”
身后传来高东原略带嗔怪的声音。
白兰雪在心中哀叹一声,高东原说的对,女人可能真的是不适合铁血战争的生物,光是观看这样的场景,就已经让她周身战栗,血液几欲凝结了。
可是,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她飞快的将高东原挡住眼睛的手从脸上拨开,再次睁大了眼睛。
或许,她只是想向高东原证明,她不是懦弱的代名词,女人不是懦弱的代名词。
或许,她只是想看看池宿这个不像坏人的绝顶坏人,最后是怎么死的。
或许,她只是觉得,血肉横飞,活人惨死的场景,并不比之前所受的那些阴暗待遇,令人更难以忍受。
她已经没时间去仔细分析此刻的心理波动,总而言之,她决定直面这一切。
然后,她很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答案果然在下一秒揭晓。在雷霆般的攻击之下,没有看见意想中血肉横飞的场景,反而是一道绚烂的红光,从几欲被掌风震碎的绛紫色长袍下冉冉释放出来;红光中更似乎蕴含强横力量,把甫遗浪人势若五岳齐压的狂暴掌力,硬生生隔挡在离体一寸之外。甫遗浪人面上的微笑消失,露出了错愕的表情;红光的主体缓缓凝聚成形,那形态,像是凤凰的火焰炽羽一般飘逸而灵动,而那颜色,则像是刚从伤口里流出的温暖的鲜血般危险而猩红。
这美丽而危险的红光,紧绕着他的身躯缓缓流动,继而在他清瘦挺拔的身姿上,凝成一套微红的保护层,妥善而贴身地覆盖遍了他全身,竟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令围观的人群,无论是甫遗族一方,还是高东原一方,都发出了不可抑制的惊呼。
高东原身后,已经有热血的将士大声地叫起好来。
白兰雪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已经凝结,连指甲已经掐入掌中都浑然不觉。
只有高东原一直放在她肩膀上的手,竟然还非常闲情逸致地轻轻拍了她一下,示意不必紧张。
这个时候,也只有高东原伙,才会没心没肝地保持这样的冷静吧!
这保护层形成后,在最外层面上缭绕的微薄的火焰红光明显地凝滞起来,少了一份飘逸的灵动,多了一份坚固和强硬,尽管依然肉眼难见,却在空气里增加了热和力,令人感觉到,从他体内喷薄出的能量,在瞬间增强了十倍。
而那以他的身体为中心,发出来的光与焰,仿佛一头振翅而飞的血翼凤凰,和强大热力一起往四周射去,而与之相比,甫遗浪人的掌力却急速衰弱下去,气势凶猛的夺命一掌,在转瞬间便被甲胄上的血光给吸化,点滴无存。
七八个甫遗浪人仍旧保持着进攻的姿态伫立,只是已经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原地,一动不能动,他们脸上不约而同地出现了极度震惊,极度讶异的神色。
然后,再齐齐地从嘴角里,渗出一股流量大到不容忽视的鲜血来。
当红光消失的时候,片刻之前还气势汹汹的这几个甫遗浪人,已经集体栽倒在地,动弹不得。
场上所有人都没有了声音,安静得能听见鸟飞过时扇动翅膀的声音。
“梁王爷是很有诚意和谈的,大家怎么不懂珍惜呢?”池宿拍了拍衣衫上看不见的尘土,好整以暇地从栽倒的包围圈里走出来,态度一如既往地温和无害。
他这样的神色,叫人不敢相信,方才神迹般的功力,是从同一个人身上发出的。
高东原站了起来,脸上是轻薄的笑:“不错,机会我给过你们了,从现在开始,你们除了集中全族只民力拼死一战,再没有别的选择。”
白兰雪紧紧咬住了嘴唇。
如果说,周身散发如此强大的能量,大到足以同时灭除七八个这样的高手,也不能把池宿怎么样的话,那么上次,他化作萨满为她赢得新生后,身体虚弱得连行动都成了问题……这是怎么样的牺牲?
他竟然为她做这样的牺牲,难道仅仅因为她,是他手中的一粒棋子吗?
操纵棋盘,博弈厮杀的棋手,会为了一粒棋子,而选择耗费掉足以威胁到自身力量的牺牲吗?
她真的,不愿接受他这样的恩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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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甫遗族的战争,在第二天便正式拉开了帷幕。
关于战争这一词汇,可以找到很多定义,比较官方的解释是:当事者之间事情矛盾争端到达白热化之后对对方采取的粗暴的毁灭行动,是一种不能通过其它手段解决问题的解决方式。
而在高东原的引导下的这场战争,可以说并无“非进行不可”的理由,套用他说的一句话,只是“机会我给过对方了,只是他们不懂得珍惜”而已。
白兰雪这才领略到政治里所蕴藏的厚黑学,也许从一开始,高东昇要求高东原出征之时,就已经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将这为害边疆多时的甫遗族,消灭殆尽,一个不留。
或许,所谓的和解,只是东缙方面摆出的一种姿态,根本没有付诸实践的诚心。
这是压倒性的战争,由于兵力的过于悬殊,几乎从一开始,胜利的一方就早已注定。
事实上也是如此。东缙拥有的不仅是像高东原和池宿这样坚毅果断的领袖,同时还拥有大陆上最为先进的武器,纪律最为严正的军队,以及军士们心中无比高涨的战斗热情。
但是,正当所有人都认为,东缙方能够在一个月内结束战斗,班师回朝的时候,性情刚烈的甫遗族人,却以不计代价的自杀性方式,给了高东原这一方的军队一记惨烈的反击。
当这个骁勇善战的民族,发现他们的任何抵抗,在过于强大的东缙面前,不过是蚍蜉撼树,对本民族即将灭亡的命运起不到任何帮助的时候,他们做出了寻常之人永远无法做出的决定……
白兰雪永远也忘不了当天的那一幕。如果时光能够倒转,她一定会选择听高东原的话,不要到场,不要观看。
这场自杀性的反攻,并不是独立存在的事件。那天,如同连续半个月来甫遗族人对东缙进行的所有进攻一样,他们的姑且可以称之为军队的群体,还没有在他们的姑且可以称之为坐骑的马匹(不仅有马,还有骡子,驴子这样的家畜)上坐定,就已经被高东原派出的先锋队伍,杀了个溃不成军。
摆出的阵势被杀乱以后,那些红着眼,流着血的甫遗族人,艰难地,跌跌撞撞地重新聚集在一起。
东缙方面的将领,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居高临下的笑容,轻蔑地看着自己的敌人,并不急于给他们决定命运的最后一击。对他们来说,这场战争就像游戏那么好玩,而这群甫遗人就像是奄奄一息的老鼠,怎么也逃不过猫的手掌心的。
白兰雪皱着眉头,有些不忍心看下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现实生活里,领略到战争的残酷。
战争是什么?对从前的她来说,战争是烽火台上袅袅的狼烟,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里的号角,是绝代佳人在滴血的刀锋前猝然苍老的红颜,是培育出惊世骇俗的爱情的最佳土壤。战争是铁血,可也蕴含着壮丽,是浪漫。
而只有亲身经历了,才会明了,战争只是残酷的,是人杀人的狰狞游戏,这样的游戏,甚至不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每天都有无数鲜活的生命,为着心中燃烧着的那一把无名之火,白白地逝去。
而现在,甫遗族人心中的这一把火,显然已经燃烧到了炽热发狂的地步。
他们大概有二十几个人之多,一个时辰之前,他们还背负全族人的希望,可以现在却已经完全地颓败下来,受着伤,流着血,有的甚至连行动都非常困难,要由族人搀扶,才勉强地拢成一个圈。
他们将头凑在一起,用东缙人听不懂的语言交流了一会儿,声音高昂,情绪激愤,从他们的样子来看,他们好像在商量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并且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然后,这些人转过头来,用充满了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瞪了己方的仇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看好戏的东缙将士一眼,而这眼神里包括的仇恨和决绝,足以令从这场战争中存活下来的东缙人终生难忘。
东缙将士们,依然没有感觉到危险的来临,有个别嗅到不详气息的,也只是在心里稍微打了个恻,却没有任何人选择退缩。
的确,胜利唾手可得,他们没有退缩的理由。
如果时间真的能够重来,相信他们也一定会如日后的白兰雪一样,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吧。
甫遗族一方,从人群圈里,走出一个壮硕的青年男子,他是这群人里力量最为强大,也是受伤最轻的一个。
他面朝东缙将士的方位缓缓地跪下来,头深深地垂下,凝视着地面,双手则高举过头顶,喉中发出一声暴烈的怒吼。
东缙这边的队伍里发出一阵讥嘲的哄笑,他们认为,这是这群败军俯首投降的举动。
剩下的二十多个甫遗族人,并没有理会来自敌对方的嘲笑,而是一个接一个地走到青年男子的身边,为首的那个老人,口中念叨了几句没人能够听懂的甫遗语,然后将自己的右手,缓缓地盖在青年男子的头上。一道微蓝的光在老人的手掌和青年男子的头盖骨相接的地方浮起,若隐若现,随着蓝光的渐渐强盛,老人原本红润的脸色,慢慢变得惨白,周身的肌肉也在缓缓萎缩。
任何人都得出,他的生命迹象正在逐渐消失。
而青年男子则一直紧闭双目,将头低沉地垂下,出了喉间偶尔发出一声类似动物的低啸,没有任何其他举动。
东缙一方,由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不知道对方在搞什么鬼,而且,似乎也已经觉察到了对方此举绝对不善,于是他们选择了保持集体的缄默。
当蓝光迸发到最盛,几乎变成耀眼的紫色光芒之时,老人如同一具被抽干了血肉和灵魂的皮囊一般,软绵绵地栽倒在地面,再也没有站起来。
白兰雪眼睛竟然湿润起来,直觉告诉她,这群甫遗族人进行的仪式,是以群体的生命为代价,来换取某个个体的极端强盛的过程。
她的动容,不是对这老人的怜悯,而是被人这种动物在极端情况下迸发出的精神力量深深震撼。
不是同情,是震撼。一种能唤出眼泪的震撼。
而她的猜测,最终被证实。
不出所料,余下的二十多个人,也逐一走到青年男子跟前,将右手手掌覆盖于他的头顶,当蔚蓝的光转变到极盛之时,这人便会软绵绵地栽倒在地。
随着倒下人数的逐渐增多,青年男子面色越来越沉,他的皮肤,开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色,隔着皮肤偷出来,似乎他身体里流动的,已经再不是红色的血液。
而在高东原这一方,骄傲自大的东缙兵士,则像是在看把戏一样地看着彼方上演的这一幕,谁也没有向不利于己方的可能上想。
白兰雪看了一眼身边的高东原,他脸上是一派静水般的宁静,看不出任何波澜。
要不要把自己的猜想告诉他?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她的话一定会引起高东原的警觉,然后他会授命自己的军队,严正以待,不要掉以轻心。
白兰雪几乎已经这么做了,她已经向高东原转过了头,正欲开口,却明显感到身后传来一阵阴测测的凉意。
人有的时候会感觉到后背发凉,多半是心虚,恐惧的原因,那种凉意多半是心理作用导致的,因而是抽象的,并不是身体的真实反应。
可是此刻,白兰雪却真的觉得,有一股寒冰逐渐地贴近她的身体,向她的骨髓靠拢。这种凉意,绝对是能感觉得到,触模得到的。
有人在阻止她开口。
白兰雪本能地向凉意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却看见池宿站在身后,以警示的目光看着她。
他显然不希望她向高东原透露任何讯息。可是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希望看着高东原吃亏失败?可是对方不过是一群在拼死一抗的可怜异族而已,就算这奇术的力量有多么恐怖,毕竟集结的人数太少,对高东原能造成的损害,也是微乎其微。
作为一个秘密筹划了N多年的老阴谋家,池宿为什么要贪图眼前的这一点蝇头小利?
白兰雪没有多想,既然他不愿意让她讲,那么她就不讲,让高东原的人自生自灭吧,本来她就已经很同情对面的这些甫遗人了……
“雪,怎么了?”
她的细微的动作和神态变化还是没能逃月兑高东原的眼睛,他似乎永远有这种能力,一边关注军国大事的同时,一边将眼睛牢牢地锁在想要关注的人的身上。
白兰雪反应也算是敏捷,微微垂下眼睫,低声道:“我真有些不忍看下去了。”
高东原苦笑道:“那就不要看,也没有人逼你,回营帐去吧。”
白兰雪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也好……”
高东原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道:“你自己回去,这里还要有一阵乱,我要留在这里,军士们情绪能平稳一些,就不陪你回去了。”
白兰雪有些发怔,难道他已经预料到甫遗人的举动会对己方产生威胁了?如果真的也意识到了,为什么不出面要求军士们提高警惕?
太多的疑问萦绕在心头,她却终于只是道:“你是统帅,当然要留在战场上,陪我回去算怎么回事呢?”
“雪真算是个识得大体的姑娘。”高东原微笑着点了点头,给了她这么一个类似哄小孩的赞扬,然后目光重新转移到对面的甫遗人身上。
现在,七八丈之外,满场伫立的甫遗人,就只剩下那个青年男子一个了。
片刻之前还生龙活虎的那些甫遗勇士,已经变成了二十几具没有生命力的尸骸,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上。
惨不忍睹。
白兰雪在心里哀叹一声,转过身,预备回自己的营帐。
可是就在她走出没几步的时候,却听到了一声闻所未闻的长啸,像来自深山丛林里的猿啼,悲切哀恸,又像是层云笼罩之下的冬雷,急切而沉闷。
白兰雪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而这一眼,却让她和所有在场的东缙兵士一道,发出了惊愕的呼声。
片刻之前还跪在地上的青年男子,已经冉冉地升起,悬浮到了空中。
是的,就像清晨初生的太阳一般,冉冉升起,并且周身发出了几十道耀眼的光芒。
若不是亲眼看到,白兰雪绝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
没有托力,人为什么会无故地月兑离地面,在空中长时间地停留,并且越升越高,直到到达一个匪夷所思的高度?
“多么里拉多,期期昂里多!”
在空中,如同星辰般明亮存在的男子,怒睁双目,发出如斯清哮。
依然,没有人能够听得懂他说的这句话,可是人群已经开始慌乱起来,现在这种情况,即便是个傻子,也能嗅到危险气息了。
那几十道耀眼的光芒,越发变得炙亮夺目,从青年男子的前胸后背,各个方位,笔直地投向东缙军队之中。
“天火!这是天火!”人群中已经有人大声叫喊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惊恐!
天火达到地面,立刻燃起可怕的火焰,光焰触及到的人马,立刻被烈烈凶焰吞噬干净。而那些侥幸没有被火焰射中的人,只要在光焰能照亮的范围之内,都无一例外地感受到了极为可怕的灼伤。
一时之间,七万余人的队伍哄乱起来,大家胡乱奔走,竞相践踏,人仰马翻,哀声一片。
白兰雪已经看得呆了,脚步忘了挪动,连闪躲都记不得了,只眼睁睁地瞧着空中那神明般的男子,从匪夷所思的高度,如同鹰鹫一般俯冲而下,直直地朝自己所在的方位攻袭过来。
不好,他攻击的对象是高东原!
这样的念头从脑中冒起,白兰雪正欲回头提醒,身体却被一道强横的力量拖拽,很快她就感受到了熟悉的体温。
凝眸一看,果然是高东原。
“你做什么?还不快跑,看不出来吗?他要的是你的性命!”不知为什么,白兰雪情绪激动起来,眼睛望向天空,那男子俯冲的速度极为迅疾,离高东原的头顶不过两三丈的距离了。
高东原身边的护卫和兵士,嘴里纷纷嚷着“保护统帅”的口号,可是却一个接一个的,被甫遗人愤怒的天火烧得魂飞魄散。
奇怪的是,那天火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明明是以高东原为中心来发射的,却全然没有伤到他分毫。
他想要生俘高东原……
“高东原,你快跑!”白兰雪急得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声音都变了。
都说人在平时无论怎样刻意压制和抵抗,在临死之前,该流露出来的,还是会流露出来。
这句话的真伪,白兰雪已经无法去考证。她只知道,这个时候,她真的不愿意高东原就这么死去了。
“我乱跑只会波及到更多无辜的军士,毫无用处,你别乱动,乱动就没性命了。”高东原低而快速地说了一句,一直牢牢地将白兰雪护在自己的怀中。
已经能清楚地看到那男子脸上的狰狞表情了,在火光的照耀下,他脸上的寒毛孔都能看得清,白兰雪惊惧地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就像是要被老鹰俘虏的小鸡,而高东原,就是那只张开翅膀,紧紧护住自己的老母鸡。
天啊,这是什么时候了,竟然还在想这种事情!白兰雪已经没有办法对自己不合时宜的幽默感生气了,因为此刻的她,已经能听到由于某种生物飞速接近,压迫头顶空气而带来的呼啸风声了……
一秒,二秒,三秒。
白兰雪在倒数着最后一刻来临的时间。即使闭着眼睛,她也能感觉得到,周遭正在变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炽热……
一阵不属于这个场合的清风,迅疾地掠过。
然后,明亮黯淡了,炽热消褪了。
什么?
怎么可能?
白兰雪不可思议地睁开眼睛,惊愕的发现,几秒钟之前还如煞神一般存在于半空中的甫遗人,已经栽倒在地,像是一颗流星,燃烧了全部的热量,然后坠落成陨石。
他真的已经如陨石一般,周身漆黑,再也看不到半点光明的痕迹,身上散发着一种,肉类被烧焦烤糊的味道。
“王爷,请恕属下来迟。”
朗若清风的声音。
是池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