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荏苒,那是最容易过去的。转眼秋去冬来,便是飘雪的季节。大雪纷纷扬扬、如柳絮般漫天飞洒,远远望去,一切的楼台亭阁、庄园田地,深宅大院,全都披上了厚厚的银装,宛若水晶雕琢,焕发出不真实的明亮光泽,照得夜晚如同白昼,明晃晃的刺眼。城郊十里,东水湖畔的那块荒地,终究是被她拽了过来,她亦没有食言,即刻着手构建牡丹园。但见原本荒草凄凄的空地上,不知何时被青砖圈砌了起来,俨然一个很大的园子。园子里悄然搭起了连绵不断的大蓬,蓬内凉爽却了无寒意,光线透过轻纱质的蓬蔓缓缓透射进来,照得满室生辉,新鲜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那是耗费了无数人力财力,从牡丹山上一撮一撮搬运下来的。不但是土壤,连带数万株牡丹,都是从那里连根掘起,用稻草将肉质小心扎紧,然后用马车装了,细细移植而来。今日,连绵数天的大雪终于停了,便披了翠色洒金大氅,冒着凛冽赛风,来看移植载培的情况。由于错过了最佳移栽时节,倒是添了不少麻烦。兰老爷到底也不放心,便派了两个经验丰富的助手给她,祥叔和福叔,据说他们的栽培技术,已尽得兰老爷子真传。看到地里忙得热火朝天的伙计们,两人俱是会心一笑,慢慢走入园中,不时指指点点,脚下松软泥土里,印下无比深深的脚印。眼看园林的诸般事宜已接近尾声,便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宅院的建造上去。方家昔日的聆心阁,仍然维持原料,不过内部却是粉饰一新,留下作了自己的府邸,照样雇了丫鬟婆子,每日里收拾得纤尘不染,偶尔在这边督工的时候,也会去那里小憩片刻。她现在还真是财大气粗,在如梦那里借的银两自是不用还的,“红轴楼”却又让她赚了个盆满钵满。想着初入萧府时的寒碜,后来虽然解决了衣食温饱,但到底那是别人的地盘,总是要看人脸色的。去到方府虽是过上了好一点的日子,哪知又太过短暂。细细想来,她来到这里已有三年光景,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风光过。恍然间,又忆及前世里那些骄蛮任性的岁月,眸子里陡然涌起一抹酸楚。东水湖其实并不大,左右也不过30来亩,而且是人工湖,存在了二百多年。凌嫣亦找人测算过,水位并不深,两丈左右,遇到枯水季节,只怕一丈都不到。因为附近都是方家的产业,所以一般的商贾富户,虽然有些垂诞,但仍是不敢在周边建造别院。因此美丽的东水湖,并无多少人来游玩。再细细瞧过一遍,心里便有了计较,身边铁南带了纸笔,于是顺带勾划出隐隐轮廓来。近来,她总是喜欢带着铁南,周旋于各种场所,兴之所致,便令他吹奏一曲,弦律或伤感或优美,都会让她难过好一阵子。但她仍愿意固执地带着他,这样她才觉得心里踏实,像食了罂粟般地上瘾。一日不食,便觉心里空空落落地很。回了琉璃宫,彻夜赶工,仔细计算了面积分布和户型设计。老爸是地产界大亨,她在大学里又学的是建筑,虽然因为率性调皮而只学了点皮毛,但终是遗传了爸爸这方面的天赋。先前的“红轴楼”只是小打小闹,初试牛刀便已首战告捷,无疑给了她莫大的鼓励。她有生以来,还没从独立操作过如此庞大的项目,因此心里也充满了忐忑,便喜欢事事亲历亲为,生怕底下的人办事不牢靠。牡丹园那边自是不必担心,她相信兰老爷派来的祥叔和福叔会料理得很妥当。她亦不怕兰老爷会在这个时候暗害她,因为没有理由。所以她全身心地扑在房屋的构建上。她把这里取名“东方明珠”,取完自己也觉得有趣,便又笑了。三日三夜,终于拟好了整套方案,便赶在小年夜之前召开了庭议。参加庭议的便是整个项目组,他们亦是当朝建筑界的名人,其中还有曾参加过修建皇宫的老匠师。方案在众人手里一一传阅,大体上是通过了。然后又具体商榷细节,直至夜幕时分,才总算理出头绪。当下又定了开工日期,正月十六,上元节过后。忙完这些,终于大大地呼了口气。所谓“瑞雪兆丰年”,眼看新年将至,不巧又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皑皑白雪映照得整个京城灼灼生辉。闲暇之余,约了几位贵妇们麻将娱乐,仍不忘交待底下人去东水湖照看牡丹园,伙计回报一切无恙才总算放了心,安心打起麻将来。这日的运气实在是好,连胡十八圈,吓得贵妇们个个丧气而去。她赢了不少,遂请了伙计及她们的家眷去戏园子里听戏。伙计们自是喜不自胜,纷纷携了家眷而去。她亦无聊,禁不住侍女青儿的怂恿,便也跟着去了。到的时候,台下已经坐满了人,她今天穿了一袭玫瑰红的金丝绣缎袍,外罩一件贵态十足的银灰色狐裘,头上点翠满钿,累丝凤的金珠颤颤垂到鬓旁,为了免惊四座,面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面纱,被风吹动荡漾得厉害。即便这样,仍是引起了不小的躁动,幸好这时戏已开场,便转移了观众的视线,她被老板亲自领着迎到了二楼的华美包厢,然后便有精致的茶点送进厢来。茶是上好的珍珠兰茶,馥郁香气漫延开来,顿时满室飘香;点心亦是她最喜爱的香蕉飞饼、芝麻千层酥、蓝莓女乃酪、杏仁尖果。看来这戏院老板倒是个体贴之人,竟连她的爱好亦打听得一丝不错。心里暗笑,便随手拿了飞饼在嘴里咀嚼起来,味道还真不错。此时,戏台上一出《西厢记》,唱得情真意切,凄婉动人,尾末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唱词,更是把观众带上了高潮,刹时如雷般的掌声响彻全堂。凌嫣也附和着拍掌,顺手一抹,不知何时已是泪满香腮。身边铁南无言递过来一张手绢,上面有淡淡的烟草气息,让她不禁微微一怔,朦胧中她望向对方的脸,分明是睡梦中低低梦呓的那个人的脸庞,只是再一细看,便又不是了。他太冷,太淡然,亦太平静。怅然中,她低头俯视台下,却忽然像中了魔一般,眼睛再也移不了半分。这一次,她是真真切切,切切真真地看清了那个人的脸,分明是心中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剑眉飞扬,唇薄如削,头发用金冠高高束起,月白色长衫衬得他更见英俊,只是看起来有些消瘦,眉宇间隐隐露出轻愁,让人无端地生出疼痛之感。他身边坐着位容颜俏丽的**,绾了如意髻,粉色添着金边的百合裙,此时正偎依在他肩上,抽抽咽咽地哭泣着,他一边给她擦着脸上的泪,一边小声安慰着。像是感受到了投射在身上的炙热目光,他亦抬头朝她望去,便觉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眸盈然望着自己,璀璨如明珠。只是一瞬便又极其快速地消逝不见了。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隔着面纱,他无法看清她的脸,可是心里却没来由地一颤,便心不由已地离座而起,沧然奔到二楼。可是包厢里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糕点茶水仍在,还带着余温。他怅然若失,呆呆地愣在那里,不言亦不动。有伙计路过,也认识他,便笑着招呼,“四公子,您要找什么,小的帮你找好吗?”。他皱着眉,轻轻地道:“请问,先前这个包厢里,坐的是谁?”“哟,是墅楼仙子,难道四公子不知道?”然后又见他模了模后脑勺,自顾自地道:“明明刚才还在呢,这会儿怎么离场了?”一边纳闷一边摇头,扛着空托盘下楼而去,只余下了他自己。是她吗?真的是她吗?他迫不得已娶了雨虹,心里却无时不刻地想念着她,却又无法面对于他,她必是绝望至极,所以把自己匆匆嫁给了方野城。而他呢,日日思念,日日内疚,日日受着煎熬折磨,一下子便病了。两人都这么病着,于是大夫人做主,送了他们去萧湘别院静养。等到回到京城的时候,已是十月深秋,听闻方大人夫妇相继离世,皇帝下旨抄了方家,方大公子便带着她离了方府,二嫂整日以泪洗面,派了多方人马去打听,却仍是杳无音讯。可是,伙计说她是墅楼仙子。听闻墅楼仙子倾城绝世,因修建“红轴楼”而一夜成名,如今更是京城新贵,就连兰老爷子这种身份地位的前辈,都甘愿把东水湖畔那样有前景的地皮拱手相让于她。她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女子。自从病好之后,他便一直慵懒,对于外界那些凡尘俗事自然不放在心上,可是现在,他多么想迫切地知道这一切,他多么想揭开那神秘的面纱,他又是多么期盼面纱下的容颜,便是他苦苦寻觅的人儿。这时戏已散场,四周一片喧哗,人头攒攒而动,一窝蜂地朝大门处涌去。他依稀听见雨虹夹杂在人群里焦急地叫声,“四哥哥,你在哪里”他只好下楼,在人潮中拉住她的手,怅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