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妙以前见过这个喇嘛。当时他虽然消瘦,但是还有肉,不像现在跟纸皮似的里面包的是骨头。到处都听说过喇嘛修炼的奇异传闻,但是因为密宗的修炼方式非常秘密,亲眼见到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是去年冬天被封的洞,这么久封闭在洞中,居然还没死,想来修炼有成。她不由得肃然起敬,连忙跪伏下来给老人磕头。
老喇嘛摆摆手阻止了她:“起来吧,你供我衣食,应该是我跟你拜谢才对。”虽然身处黑暗中将近半年,他两眼依然炯炯有神。他的记性甚好,不过见过两次面已经认出了妙妙。
但是这句话却是用汉话说的,而且他的汉话带着西川口音,语法明显比藏语熟练。妙妙一愣:“你是川人?”
老喇嘛点头:“老衲以前在成都大慈恩寺出家,因缘际会到了青朴寺。”
说完他朝妙妙伸出枯枝一般的手,示意妙妙将手搭上来。妙妙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去。老喇嘛手一翻搭住她的脉门,她瑟缩了一下,却忍着没有将手收回来。老喇嘛按了按她的脉门,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面相。跟康亲王叽叽咕咕地说了起来,青熙看了妙妙一眼,连连摇头。
被人晾在一边的感觉不是很好,但是妙妙一向尊敬老人和出家人,这位老喇嘛两样都占全了,她只好面无表情地干坐着。
青熙越说越激动,老喇嘛磕磕巴巴的藏语与那种奇怪的语言显然不够用,他开始不自觉说起了汉话。当妙妙和卓湛听到一句“多少皮求泥枯秀伊时酒为撩赖生呢便成南生,泥不废锤灰止离……”
“闭嘴!”青熙猛地打断了老喇嘛的劝告,显然这句话踩住了他的痛脚。
第一次看见康亲王暴怒,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妙妙和卓湛对老喇嘛带着浓重西川口音的汉话听得一知半解,都不明白康亲王突然暴怒为哪般。
老喇嘛叹口气,脸上的神采一下子黯淡下来,再也没有开口。
五人枯坐良久,再无交谈,直到老喇嘛的那位修行的徒弟进来,他们才跟着青熙告辞。
凌晨,中军大帐,康亲王将陈和春的折子看了又看:“廓尔喀一千人越境?”
“是,估计是与前第巴布尔登勾结,看看来迟了,劫掠一番就走了。”秦梧解释,见康亲王脸色憔悴,连忙说道:“如今廓尔喀已经退兵,不足为虑。王爷还是先好好休息才是。”
青熙点点头,秦梧连忙退下。浮生轻手轻脚的上来搀扶着他走到后面隔出来的小间:“王爷,铺盖已经热好了。我试过,刚刚好。”他一边帮青熙除下乌云豹大氅,一边问道:“那个老和尚是不是想你娶秦家那只母大虫?”他这些天都这么叫妙妙。
“说是她能给我带来好运气。”青熙想了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你帮我想想,怎样才能让她心甘情愿的……”
“嫁给王爷是她几世修来的……”浮生酸溜溜地。
“不是娶她!还有,别说什么修不修的,她就是去做尼姑,修行个千万年成不了佛,也不会比嫁给我这个废人更糟。”青熙暴躁的打断浮生的话,“出去,我静一静。”
这句话不啻与一个焦雷打在浮生的头顶上。服侍康亲王十年,他还是第一次被赶出去,心里顿时瓦凉瓦凉的,原本举着的手无力的垂下来,脚半天没挪动。
青熙见他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一样垂头丧气,觉得自己的语气重了些,放软声调说道:“我心里难受,你先去睡吧。还有,以后不要再提这个了。”最后他喃喃地低声说了一句,那声音细如蚊蝇,要不是浮生靠的近。根本听不清。这位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皇家贵胄说:“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娶妻。”
见一向高高在上的主子眼里流露出几分孤苦凄凉,浮生觉得鼻酸:“王爷,那我,那奴才就,就一辈子陪着您。”
“傻子,你不陪着我能去哪里?”
浮生突然恸哭起来,青熙想让自己安静一点,才讲一句感性些的话就惹出了一场水灾,无奈道:“别哭了,也别出去了,被侍卫们和你那些手下看见不好看相。干脆就在我脚边睡吧。”
浮生唯恐再次被赶出去,不敢再哭,抽抽嗒嗒的将青熙安置好,自己缩在床脚。
良久,两人都没有睡意。青熙说道:“浮生,这个姑娘还真不好拿捏。”
浮生心里一突,王爷还在惦记那只母大虫,“要不,叫秦大人……”
“秦梧是个有主见的,你说了这么久,可曾见他回应过一句?”有时候不搭茬就很委婉地说明了他的态度。
“那家伙不识趣,换做陈大人……”浮生突然语塞,因为换做是陈和春,他只怕会推荐比他的女儿更漂亮,门第更高的女子来转移视线,毕竟康亲王实在不是个好的联姻对象。他嘀咕一句:“这些穿花衣的都是老滑头。”(花衣即蟒袍,这里指官员)。
“那个秦妙音,你一口一个‘母大虫’,其实这姑娘不简单。当年她与赵家的事情就透着古怪。秦梁是什么人。当年父皇要封他为一等公的人,我朝的武将获得爵位远比文官艰难,可是秦家两代人深受三位皇帝赏识。要是秦梁心够大,现在的皇后只怕就姓秦了,哪轮的到谢家?不过是依附于木土司的一个小小的商家也敢欺负秦家人?而最奇怪的是秦家没有追究,那个赵霁云跟着莫桐混得风生水起……”
“也许是他们家理亏呗……”
“也许,不过,秦梧莫桐还有那个何渭南都不是那种有理让三分的人。”
“那,王爷,据说赵霁云救过那个姓何的。”
“赵霁云这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杨琛那种独夫,赵霁云居然能得他的欢心,陈和春对他推心置月复,在我的面前他不骄不躁进退自如,仕途上莫桐一直为他保驾护航。”青熙感慨,“当年秦老将军的眼光不差,挑中的女婿的确是人中龙凤,可惜了,造化弄人。不过,他救过何渭南,立过功是另外一回事,毕竟那时候妙妙生死未卜,没道理秦家人不追究他。”
“不是说秦大人与秦老将军不合?”
“陈和春今天来了两份折子,一个上面就写着从西北军里了解到的秦梧与秦梁不和的原因。秦梧本是秦梁发妻收养的义子。所以姓秦。”
“啊,那秦家还有后?”
“不算吧,后来秦梧不认义父,只认义母,义母去世后,他投笔从戎,正好在国丈谢锦江的手下当个马前卒。陈和春说当年秦梁率军在浙江平倭,秦夫人和秦梧莫桐等师兄弟几人全都留在海宁秦老将军的岳父家。倭寇在福建吃了亏就转而攻打海宁劫走秦夫人,秦老将军追着倭寇主力过海宁,不知为何,竟然没有回师救援。最后秦夫人是被秦梧带着县里自发赶来的乡民救下,但是她受惊过度,半年后就逝世了。因为这件事,秦梧与秦梁父子反目,两人终身没有说过一句话。”
“秦梧与秦梁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青熙继续说道,“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很护短,绝不会坐视秦家大小姐被人如此欺凌,这不仅仅是妙妙一个人的事,还关乎秦家这票男人们的颜面。要不是朝廷当时乱成一团,只怕父皇也会追究。所以当年赵家的事肯定不是妙妙说的那样简单。”
“还有,进藏的时候那些马锅头曾经说过,只要插上她的十字花小锦旗,中甸的土匪就会让道。有什么能让无法无天的土匪望风披靡?”
浮生吸了一口气,坐起来:“王爷,你说她是土匪头子?”
“你等会写封信,找人查一查当年赵家那件事的来龙去脉,还有中甸的土匪。”
“要挟那只母大虫?“
“就算那件事有把柄在我们手上也很难挟制她,她根本算是化外之人,类似薛红线聂隐娘之流,可是她常年生活在藏人之间,想法与中原侠义道上的女子完全不同,也不可能用那些大家闺秀的模子来要求她。这个姑娘为人正直,乐善好施,又绝不是那种滥好人。我们手里还真找不到可以要挟她或者让她向往的东西,你还是用心想想,要怎样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为我所用。”
“她不过一个乡野女子,王爷为何如此看重?那个老和尚说的话能信么?“浮生有些吃味。
“因为她的身份地位和经历注定了她的视角与众不同。陈和春曾给我看一份甘孜一带的地形图,还有一份草拟的奔袭计划,就是妙妙做的。地图非常的详尽,那种绘图手法当世只怕找不出第二份。你不会想到绘图的人实际上没有受过半点相关的训练,据说这只是她临时起意画出来的草图。那份奔袭孔撒土司官寨的计划也一样完美,可惜杨琛不识货,陈和春是文人不懂军事,但是秦梧看了两眼发亮,我没告诉他这就是他家小师妹画的。这个姑娘现在出现简直像是老天送给我一个礼物。”
青熙睡不着,干脆披衣起身。熹微的晨光中,浮生看见他长眉深锁,心事重重。“不过,要打动这个姑娘很难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