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来的稻子经过几筛几选,几番晾晒,终于顺利的收入仓库,而地里的其他作物也早已收获完毕。便是徒留稻茬的那一亩田地也已经重新犁耕,一半撒上了油菜籽,一半则插上了麦秧,准备过冬。
是的,秋叶落尽,寒风乍起,山城的冬季,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
这时候能越冬的作物毕竟是少数,既入了冬,田里的劳作便少了许多,闲暇工夫李远鹏便去山上砍了些木头回来,做些木工活。说来他其实也只是半吊子,不过好在态度认真,做活细致,出来的活计好歹总还能入眼。
陆氏倒是一贯的忙碌,家里诸事需要打点,偶尔得闲了又忙着做些女红,便是泽芸也指望不上粗枝大叶的男人来照料。
这一家三口,最闲的自然当属泽芸了,可小姑娘却愣是没这份自觉,成天板着个小脸,为啥?她也忙啊,忙着整天去爷爷的私塾报到,还得成天个忍受她那位眼高于顶的举人小叔叔。
不过气归气,有一点还是让泽芸颇为开心的。因了这个举人叔叔,时常有乡亲来私塾看希奇,特别是这一段入冬了以后,许是田里活少了,心思却活络起来,原本死活舍不得那几个铜钱将孩子送来私塾的人,也巴巴的送了孩子来,还指望有朝一日自家孩子也能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除开中了举人的李宣鹏本人不说,李繁的其他儿子女婿都是地里讨生活的,没什么值得炫耀。再往下数一辈,也就是泽芸这一辈,泽庆还小,泽昊顽皮,也就泽芸乖巧懂事,又识文墨,当真值得人另眼相看。无奈她一介女孩子家家,李繁自己也不甚重视,乡亲们也只是看个希奇,顺便夸赞几句。
不过李繁还有两个女儿,长女雁珍嫁去了外乡,虽也育有一子一女,却常年不得见,不提也罢;四女儿雁茹倒仍是嫁在莱村,生了个儿子唤做忻昭的,倒也得了李繁的宠爱,只是他似乎也并不怎么爱学习,虽是天天来私塾报到,学业却不怎么样。
忻昭随了雁茹的丈夫孙寿平姓孙,这也是莱村除了“顾”之外的大姓,想当年他初初降生之时,李家已许久没有小孩子的动静,雁茹一举得男,尽管不是姓李,却也颇得了李繁的喜爱,当真是疼宠之极。
不过自从李泽昊出生,外孙子到底比不上亲孙子,李繁再宠他,这时候也不得不顾此失彼了。
泽芸却喜欢这个大她两岁的表哥胜于同样小她两岁的堂弟,不为别的,就为孙忻昭外出玩耍时总会带上她还不嫌她累赘。
不过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自从那次落水生病,泽芸的玩心便收敛了不少,尽管此时天天都能在私塾见到表哥,却到底不似以前那般爱缠着他。
对八岁的孙忻昭而言,这个小表妹虽然机灵活泼,但到底是个小屁孩,他虽不怎么嫌弃她,可总带着她出去耍,老被人笑,现在她不缠着他了,他倒也乐得自在。
这天吃过午饭,泽芸低着头沿着河边走,刚过了一座桥,就瞥见孙忻昭匆匆往山上跑去的背影,她皱皱眉头,马上便大声叫唤,“忻昭表哥!忻昭表哥!”
孙忻昭闻声驻足,回头看到她也是一愣,不过还是满不情愿的走了过来,“芸表妹啊,你叫我干吗?”。
泽芸眨眨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孙忻昭一番,“马上便到时辰念书了,你不去私塾吗?”。
孙忻昭眼底飞快地闪过不耐,吊儿郎当地甩着手中的野草,“不去了!”
“可是爷爷会发火的。”
孙忻昭听泽芸这么一说,也有些动摇了,可想到那几个伙伴此时都已经在山上等他,他又怎么舍得不去?
“你帮我跟外公说一声,就说,就说我病了!”
孙忻昭说完转身要跑,泽芸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爷爷一定会亲自来看你的,见不到你,这事儿不就露陷儿了?”她说着噘噘嘴,“到时候还得连累我。”
孙忻昭不以为然,“那你就装做没见过我!”
泽芸眼睛一瞪,“可我就是见到你了!”
孙忻昭有些急了,“那,那你给我想个法子呀。”
泽芸一本正经地拽紧了他的衣袖,“我的法子就是,你现在就跟我一起去私塾!”
泽芸使劲拽,孙忻昭使劲挣扎,这两个都不过是半大的孩子,到底孙忻昭更胜一筹,可偏偏泽芸硬是不肯放手,结果她便不自觉地被孙忻昭半拖半拉着走了。
泽芸这会儿也急了,看孙忻昭的方向,根本就是要往山上跑,她如何能放他去?眼睛一转,咦,四姑姑的家就在附近,她此时若是大喊一声,姑姑定然听到,那就不用再担心表哥逃课了。
“四姑姑!四姑姑!四姑夫!”
李雁茹果然闻声走了出来,远远瞥见僵持着的两个孩子,马上奔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芸儿是想你表哥带你去玩吗?怎么拉着他不放啊?”
李雁茹虽然与陆氏犯冲,对这个侄女却是真心喜欢,平素见面总是要亲亲抱抱,爱不释手。可是她更疼自家儿子,何况眼前的状况又分明是孙忻昭一脸不情愿。
“姑姑!”泽芸跺了跺脚,“我是要拉表哥去私塾呢,可是表哥好象要去山上玩!”
李雁茹闻言瞥了眼孙忻昭,“忻昭,怎么回事?”
孙忻昭撇撇嘴,不置可否。李雁茹一向疼他,即便是知道他成心跑去玩也不会骂他的,顶多说上两句便也放行了。偏偏这个表妹多事,叫的这么大声,眼看着他爹也过来了,他如何还跑的掉?
“没事儿,我这就去!娘,你回去把爹也拉走吧,我走了!”
说着掉转方向,拉着泽芸往私塾方向走。而李雁茹愣了会儿也回头看去,果然见自家夫婿一脸疑惑的走了过来。
泽芸自以为劝服了忻昭表哥回去读书,心里很是洋洋自得,孙忻昭却恼她多事,一路上虽然牵着她的手,却是爱理不理,正眼也不看她。
泽芸莫名受了冷遇,心里很是委屈,正要张口说什么,却不料私塾已经近在眼前,孙忻昭飞快地甩了她的手跑了进去,一句话也没留下。
“坏表哥,下次再也不管你了!”泽芸恨恨出声,也往书房走去。
书房里没有人,想也知道,李繁此时必然是在隔壁,而李宣鹏么,或者是在家里休息,或者也在隔壁。
泽芸深谙“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道理,当下也不磨蹭,磨墨铺纸,倒是轻车熟路。这段时间几乎天天来这儿报到,书房里的东西她早就熟的不能再熟了。原先的胆怯与小心翼翼,到今天也都变成了胸有成竹。
照例先默上一遍《三字经》,这是最早陆氏启蒙她的东西,也是为人根本;之后便开始背诵《百家姓》,虽然比《三字经》略难了些,倒也还好记忆。
再然后泽芸便捧着《千字文》开始看了,现阶段来说,她还不能全数认得这上面的字,更别提其中含义了。
李繁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泽芸趴在书桌前认真看书的背影,走近了才发现她看的竟是《千字文》。
“看的懂么?”
李繁淡淡出声,却把专心致志的泽芸吓了一跳,手上一松,书本便掉在了桌子上,人也条件反射地跳下凳子,弓身问好,“爷爷!”
李繁走到脸盆架前洗了洗手,顺手扯下毛巾擦干,然后才又走过来,轻轻拾起桌上的《千字文》,重复了一遍,“这书,你能看懂么?”
泽芸低着头看着鞋尖,半晌才摇摇头,“只是略懂。”
“寸阴是竞,何解?”
“时间宝贵,不得浪费。”
“知过必改,何解?”
“一旦知晓了错误则一定要改正。”
“耽读玩世?”
“……”
泽芸被问倒了,她着实不知这词何意,也不知道这其中有何典故,却又生怕贸然答“不知”会惹李繁生气,当下踟躇不已。
“东汉时有一少年姓王名充,虽父母早丧,家境贫寒,却酷爱读书。他虽买不起书,却时常留连书肆,饱览群书,广泛研习,久而久之,便精通了百家之学,并著书立说,自成一家。”
泽芸眨眨眼,“爷爷,书肆是什么?私塾吗?”。
李繁一滞,随即不客气地教训她,“肆,市中陈物处也。便是莱村亦有酒肆、食肆,你如何不知?”
泽芸缩了缩身子,有些懂了,那书肆便是卖书的地方?那定然有许多书了。
“要是莱村也有书肆就好了。”
听到泽芸的叹息,李繁真真是无话可说,顿了顿,他方道,“便是我这里的书,你也未能尽数阅读,如何又肖想其他?”
泽芸便低头认错,不敢再说。李繁又略略给她讲解了《千字文》里几个词的意思,便转身去了隔壁。
话说今天是怎么了,一向对她甚好的表哥不理她,一向面无表情的爷爷又凶她,她却当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怎么人家不念书不知数,爷爷都不会骂,却独独到她头上就成了不能原谅的大错?
泽芸委屈地扁扁嘴,却还是忍住了泪水,默默拾起《千字文》,重新开始认真研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