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青站在一行人的最边上,正因如此孙绰才如此清楚地望见幼弟。孙天青身量不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纤细和修长,合身的官服都显得松松垮垮,仿佛他是一夜间长大的一样。他半侧着身,贴身地站在院使身后,脸上带着谦卑的表情。孙绰不禁叹息,姐弟两人若问起,竟也有七年未如此近距离的相见过,当时自己出嫁时在门口抹泪的小孩子,已经成了肩负一家人生计的男人。孙绰绞着手中鹅黄的丝帕,又是喜又是心酸。
万欣宫是新进宫嫔的暂时居所,这些皇上的新女人们,平日里份例不多,可却有着成文的规矩,太医院的例行大检,万欣宫必要最好的太医来诊视。现在院中三位中着五品官服的,即是院使;其中着六品官服的是左右院判。这三人身后跟着各自贴身服侍学习的生徒,显然绝无外人插手。孙绰上上下下打量着,小薛子两步窜了进来,弯腰附耳与孙绰,道:“明公公叫奴才来说给娘子。那中间的是院使苏文龙;两边的院判一个叫崔翔,一个叫罗济誉。小公子是跟着苏院使的。苏院使是皇上亲命的,那两个是先帝在是就有了的。”
孙绰还未点头就看见院子中的太医分了队伍,苏院使带着孙天青向东厢房来。孙绰起身出了卧室,在明间里受礼。苏院使揖了揖,孙天青规矩地跪下磕头,待人站直了,眼圈已有些发红。孙绰心中亦是一样的五味杂陈,面上挂着稀薄的笑容,只对幼弟更明显几分。
菱角在南边次间已收拾好了贵妃软榻并脚踏,孙绰这才转入,隔着门望了一眼对面,钟宝林正谈着头和崔院判交头接耳,一边的生徒捧着一个托盘,上头蒙着红布。孙绰知道里头必是银两,钟宝林从不避讳赏人钱财,即使她自己也没有多少。孙绰一笑,不再挂心。
苏院使搭了脉,笑吟吟道:“禀宝林娘子,胎像很稳。母子皆好。娘子可自觉什么不适?”
孙绰收回手腕,道:“不适倒是不少。入了八月,吐很是厉害,闻东西也是稀奇古怪的,以往闻不见的,现在都能闻见。平时又是渴又是饿的,频得很,一天到晚的,都没心思做什么事情了。”
苏院使宽厚地一笑,道:“孙娘子这些都是常见的妊娠反应,不碍事的。待月份再多些,许就好了呢。”
孙天青在孙绰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盯着姐姐,虽然才接触医药之事,却是极怕姐姐说出什么不好的感觉来。孙绰一启口,他便全神贯注的回忆思索,竟是不记得自己的职责。苏院使听身后并无笔墨记录之声,回头道:“娘子的症状不打紧,你也该一一录下。”
孙天青脸上仓促地一红,忙低头写起来。苏院使转过来,向孙绰道:“请娘子怪罪了。”
孙绰见弟弟有些手忙脚乱,那眼神又时不时地望着自己,知道他的心思,柔声道:“不碍的,严师出高徒。该是我谢苏大人才是呢。”
苏院使笑道:“臣领皇上的旨意,必当亲力亲为。不敢承娘子之谢。”
一直在后记录的太医院小生徒愈发的脸红了。孙绰倒是松了一口气,这苏文龙不必倾囊相授,只认真待他教他,就是最好了。她轻松笑道:“皇恩浩荡。我不爱吃那些汤药,丸药的。苏大人给我列些适合的饮食吧。”
苏院使道了是。菱角托了裁好的宣纸给孙天青,他才将自己那本子收了起来,拿笔沾饱了墨,一笔一划地将孙文龙所说记下。孙绰望着弟弟,心中无数想问,口中无数想说,然而这都是不能。她等孙院使说完了,方不卑不亢道:“苏大人必知他是我幼弟,已几年未见了。今日见了,想几句话嘱咐他。所以请孙大人略坐一坐再走。”
孙院使不曾思虑便同意了,又起身要退去外间。孙绰摆摆手道:“这倒不必的。并没有避人的话。”
说完,仍是让孙院使在脚踏上坐了,又让菱角上茶。孙绰坐得端正些,一双眼睛目光柔和而疼惜地望着弟弟的脸孔,目不转睛,声调稳稳地正色道:“家中好或不好,如今全看着你了。家中长辈,你要尽孝,姐姐不说你也是知道的。”
孙天青点点头,已有了哽咽之声。孙绰不曾停顿道:“那些废话我就不说了。你要好好孝敬和服侍你苏老师,精进所学,万万不可懈怠,懒惰。你必要记得,行医不是为了沽名钓路,帮人解了病痛难处,才是根本的意义所在。我说的可是?苏大人?”
苏文龙忙搁下茶,笑着应了:“娘子不搬书照理,说的正是道理。”
孙绰莞尔,仍是对弟弟语重心长:“不是姐姐说话刻薄吓唬你。天青,你入了太医院,必然行走在贵人之间,万事要小心谨慎,多学少言才是。若有赏赐,不可拿着,悉数交给你孙老师才是。”
苏文龙忙站起来道:“不必不必。若是孩子得了赏赐,便就是孩子的。不必交与我。”
孙绰将目光从弟弟身上移开,声调里带着些卑微:“让苏大人笑话了。孙家现在长辈年迈或获罪,幼弟无人经管,我日夜悬心。我如今只求苏大人照看管教天青几分,事事能帮他把关些,免得他受蛊惑,做错事。”
孙绰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绵长,饱含着无数的担心和恳求,说到一般竟滴下泪来。孙天青在后亦是呜咽出声来,紧紧咬着嘴唇,仍是抽气不止。苏大人一撩袍子,跪下磕头,慎重道:“皇上恩旨,娘子又重托于臣。臣必当尽心竭力。”
孙绰忙命人扶起,苏大人起身来,方道:“日后天青得了赏赐,我会悉数把关再收,再逐一记下账目,待天青大些,必当归还。”
孙绰低头还了礼,脸上勉强了舍不得,增了些笑颜,对孙天青道:“日后还得见呢。随你恩师去吧。已经耽搁了这么久。”
槟榔早已拧了手巾来递给孙天青,这孩子接了老老实实地擦了脸,再按规矩磕头下来,转身要走了,嘴唇动了动,又是紧紧抿了,眼中又生了泪,用细小的声音道:“宝林娘子好生养身……”
孙绰用力地弯着嘴角,道:“知道的,去吧。”
出了东厢房,苏文龙带着孙天青在阴凉里略站了站,让天青缓了不少情绪,才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徒二人随着小太监再往后院的配殿去,才过了垂花门,便见崔院判带着生徒从侯才人的房中出来,迎了上来。
苏文龙便低声询起情况,崔翔道:“钟宝林着了凉,感了风寒。才人们之中有症状者,都写了方子下去。侯才人有些积了食,亦开了方子。”
苏文龙点头道:“甚好,待罗院判出来,便可退出内廷了。”
罗院判不多时也出了来,明有金带人送出了万欣宫,立即又有太监领路而去。一路行走,正是要出宫门的时候,尚宫局之徐尚宫从后头追了来,上前行了礼,众太医还了。苏文龙先道:“今日例行大检之备案,明日便会派学生送至尚宫局。”
徐尚宫一福,道:“谢苏大人。只是前几日尚宫局内部的档案被水洒了。”
苏文龙想了想,道:“尚宫局内部医案皆是崔院判所管,请崔院判补送一份就是了。”
徐尚宫道:“正是的。我想明日派人去问,倒不如我今日将编号说与崔院判,明日烦劳一早送来。”
苏文龙点头许了,率众人先行而去。崔院判在后头驻足。徐尚宫倾身托着本子左右指点,又轻声问:“侯才人可是了?”
崔院判望了望四下无人,才道:“可是了。”
徐尚宫再道:“娘娘的吩咐你是知道的。”
崔院判顿了顿脑袋,方大步而去。徐尚宫在后扬声道:“有劳崔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