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他这话,孙绰心中暗暗奇怪。旧年里,她总抱着一份希望,期冀着他哪日会前来,详详细细地与她说,一切都不必搁在心上,都是个安排好的迷局。可是时至今日,这丝丝缕缕的幻想已经如树影光斑那样碎了,仍能见,却不再拾起。她直觉此时又腾起一寸念头,忙压住了,想他只是仍希望和好吧。他这九五至尊当惯了,不愿让任何事任何人月兑离他的掌控而已。
袁时兴见皇上对他那挤眉弄眼的警告神情全然不理,也顾不得规矩,忙忙堆了一脸愚蠢的笑容道:“皇上,已经在紫云宫小半个时辰了,方才两仪殿那边的奴才来报,说有大人递了折来觐见……”
孙绰余光瞧见这老奴真是急了,手里捧得那拂尘一抻一抻的。她并不打算和君铎和好,再回到原来的样子中去,心想君铎今日说什么动情话,她兴许又心软难做,不如不听的好。她带着浅浅的倦意道:“既有政务,皇上便去吧。臣妾才出了月子,这会儿也乏了。横竖没有急事,改日说不迟。”
君铎眼看着她,她眸子清明,哪里有半分倦意!袁时兴又在使眼色了,他恨恨叹了一声,道:“你怎就知道朕没急事呢?孙天青的事急不急?”
孙绰心内像悬着个秤砣猛地撞向胸口,又震又痛,人都往后退了一步。袁时兴闻言也愣住了,不知皇上葫芦里卖的到底什么药,只觉得孙婕妤脸色骤然一白,甚是让人可怜。
君铎抿了抿嘴唇,向前半步,笑道:“别急别急,是好事。”
孙绰还是不自觉地半蹙了眉,袁时兴更加一肚子狐疑,孙天青?好事?没听人说起过呀!君铎胸有成竹似的,温言继续:“你只说有些乏了,去备一盘棋提提神吧,叫人沏上壶酽酽的好茶来,朕再细细与你说。”
孙绰再望他一眼,只见他那笑容淡淡的挂着,什么也看不出,只好扶着丫鬟的手,先出了去。君铎在屋内又俯身模了模儿子的小手,忍不住又亲亲那与他如出一辙的小小高鼻,才漫不经心道:“袁公公太小心了些。”
袁时兴模出手帕来抹了把汗,小声说:“皇上哟,不是老奴拦着您。您怎么也得等景公子回来商量商量才是……”
君铎瞪了他一眼,快步走出来,等一行本留守外间的嬷嬷拥簇着两个女乃娘复进去里间,才道:“公公,事事都问他商量,朕是皇帝还是他是皇帝?”
紫云殿的西边暗间里,孙绰已经备下了棋盘。虽说她祖上商贾,毕竟祖父与父亲还是极有体面的官员,少不得会些琴棋书画,只是她玩不得围棋,偏偏喜欢象棋。闺中之时,她还一番宏论说围棋是布局打仗,象棋才是真刀真枪杀得痛快,长辈西宾皆是无言以对。孙晓辰膝下只她一女儿,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自然由她去。如今,她摆在炕桌上的,也是一盘象棋,黑红两边,一头行书,一头隶书。
君铎进来坐了,她方坐。君铎并不与她下棋,随手拈起一个车,在手中把玩,孙绰后头倚着一个水红镶边绫子靠垫,柔和地望着他。
君铎道:“天青十七了,虽然按咱们的习俗,他年纪不大,可不算很小。朕想给他做门亲事。家里多个帮手,夫人也有个帮衬的。你说呢?”
孙绰听他称呼俱是以往一样,心头发了酸酸的芽。她道:“莲兄想得甚是周到,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君铎听她说话,却低了头,认认真真地把玩手里那颗棋子,落寞的声调显得声音都低了几许:“我只怕你心疼。我也不很舍得。若是不见着,只提他名字。我这眼前就是他那时七八岁的模样……”
孙绰往后靠了靠,抑制着自己想起以往家中之景象,头脑中嗡嗡地有些发痛。君铎仍陷在回忆里:“想那时候,天青总跟着咱们。你和海蔚兄总趁着夫人忙着捉弄他,他委屈了就往我那里跑……说起来,这莲哥哥还是他叫起来的。”
孙绰觉眼窝热胀难忍,鼻梁内像堵着似的,忙无措地打断了君铎的话,勉强道:“皇上说他成亲,皇上看中了谁家姑娘呢?”
君铎停了片刻,将那棋子放回原处,正色道:“说了你别恼,门第不太高。苏文龙的女儿。”
孙绰才要启口,君铎忙抢白:“你别恼,如今……如今天青毕竟身份差了些……我问过苏文龙了,这女孩是他正房出的……而且,天青是他苏文龙的女婿,必然倾囊相授……”
他信心不足似的越说越小声。孙绰低头盘算着,孙家本来门户并不高,她祖父接近中年才做官,而孙晓辰又是幼子,他高中之时,他父亲早已厌倦官场,所以,孙绰的祖母和母亲皆是原籍江南的世交商贾女儿。之后孙绰嫁给太子,又是皇后,才忽然飞黄腾达起来,如今打回原形,还降了罪,能娶来正五品太医院使的嫡女,却是高攀了。
君铎却是极怕她再落泪难过,愈加道:“那女孩子听说很是爽利,人品极好的。苏文龙也喜欢天青……”
不等他说完,孙绰起身来盈盈一拜,一拜到地,朗声却被呜咽打断了:“谢皇上……”
君铎亲身下了坐炕,将她扶起,目光像那晨曦日光一样温柔:“我……绰儿,我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能顾全的……我不会落下的……”
他搂着孙绰的肩膀,送她坐回炕上,自己坐在她身后,拥着她将面前的棋盘打乱了重新摆出一副样子来。孙绰看着他的手,他一瞬也不停下,并不像摆棋谱残局,且动了太多的棋子。她不出言,只静静看着。不多时,君铎停了手,环抱她的腰月复,将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附耳的音量:“绰儿,这就是我面临的局。”
只见那棋盘之上摆了一个古怪的局,本来贴近孙绰的红方,帅还在帅位,九宫格里两个士,却还搁着一个炮。楚河界上摆着一个车。己方的领地中,只剩下这五枚棋,该摆其他的位置上,却是规矩地摆着黑子,全然符合开局的规则,分毫不差的黑子占着本来红子的位置。而那些余者红子全然在对方,散乱的搁着,全无章法,甚至还扣放着几个。纵观全盘,黑子无将,象马车炮卒,却不少半个。
孙绰看呆了,君铎在她耳垂上轻轻印下一吻,伸手将那棋盘毁了。
此言罢,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君铎方起身去了,静王又来,琼贵太妃热情地邀他兄弟去她宫中坐坐,膳后,琼贵太妃闲谈:“皇上怜我年老寂寞,又信我照料子嗣,哀家感激不及。只是问皇上一句,宗族子嗣,哀家尽可挑来照看么?”
君铎含笑道:“随贵太妃喜欢吧,谁家的子嗣由太妃照看,不是他们的福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