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光出现时,阿桃便醒了。
前身小名也叫阿桃是她没有想到的,总有种冥冥中的感觉。
顺着窗纸上的破洞,能看到青色的天空,一弯月牙浅浅淡淡,淡得快要分辨不出来,因为昨夜下过一场大雨的缘故,吹进屋里的空气带着微凉的湿意,分外清新,更远处,偶尔有啾啾鸟鸣随风而来。
阿桃目不转睛看着,静等时间流逝。
三十天里,她总是醒得这样早,从柔软的席梦思到硌人的硬板床,从二十四岁的健康女到八岁的药罐子,从白饭炒菜到干馍咸菜,从半夜入睡到日落而息……,这一样样的不习惯,她都需要时间逐渐适应。
每一个现代的普通人,过的都是古代公主的日子,这是阿桃初体验的结论。不过,她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锦衣玉食的复杂远不如相依为命的单纯,这种令人心惊的贫困状态,她总会有办法改变。
至于那个压死人不偿命的任务……
阿桃转了转眼珠,站在泥地里,就不应该去想云层上的事,她现在要考虑的是最迫切的需求:衣食足。
还有那个涉及子孙后代的威胁……
呵呵,如果没有子孙呢。
在狡黠的笑容里,慢慢的,天地间起了一层薄雾,慢慢的,开始有了人声,最初只有一两声,渐渐越来越多,不一会儿,便转为一片嘈杂。
这里是吕府的后街,住了五十多户投靠的亲戚,几排户户紧挨的土房,将几百号人起床的声音压缩在不大的空间里,泼水做饭出工,孩子的哭闹,妇人的尖声,男人的闲扯,听起来就像处在人挤人的菜市场。
很快,隔壁传来小心翼翼的起床声,阿桃不再想这想那,目光从破洞里的风景上收回,掠过低矮窄小如洞穴般的黄泥小屋,落在自己皮包骨的手腕上,叹了一声,动了动四肢。
床板只咯吱一下,外间的声响便停止了,随着床板继续咯吱,才有声音传进来,是略带歉意的,“是不是又吵醒你了?”
阿桃暗暗叹气,她这个名叫吕毅的半路爹,对她的照顾称得上无微不至,有时让人感动到心疼,在这种久远又模糊的溺爱下,她觉得自己的心理年龄有迅速变小的趋势。
就像此刻,她就是在用一种孩子跟父母说话时才有的音调,随意清脆,理直气壮,“才不是,天天躺着,不分黑天白天的睡,能有多少睡意,要说吵,外面的人才吵,我好像听见胖大婶又在编派咱家呢。”
外间传来一声闷闷的哑笑,“觉得咱们占了地,也就是出出气,过一阵就不说了。你再眯一会儿,爹去给你熬药,等药好了,估计你街头婶子的点心也就出笼了,爹昨天得了些面,说好换几块点心。”
“嗯!”
尽管那种点心在阿桃眼里根本算不上点心,但她还是脆声应着,如果她不表现出点欢快来,她这个爹就会垂头丧气一整天,看向她的眼神总像带着羞愧和歉然,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果然,听到她高调的回应后,外间的脚步声也仿佛也变得轻快了,在升炉子、放陶罐、开药包这些窸窣的声音中,阿桃慢慢合上了眼皮。
好像是睡着了。
吕毅将药罐放在炉子上,蹑手蹑脚的走近内室,先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声息,又掀开破了好几个洞的布帘子往里看了看,发现女儿的手脚果然又晾在外面,无奈的笑了笑,轻轻进去给她盖好被,无意间看到右手指上的戒环,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红了眼圈。
刚在这里安顿好,他便发现女儿的手上多了一枚戒环,他并没有在意,因为做工很粗糙,还是木质的,拿到外面不值一个钱儿,但是女儿却很珍惜,不让碰,不让看,也不说哪儿来的,洗手洗脸从不拿下来。
连这个都当稀罕物……
吕毅脸上又露出那种羞愧和歉然的表情来,垂了头,无声的叹了一口气,默默的退到屋外,看着开始咕嘟的药罐子盖发呆。
此时,阿桃的心神正在戒指空间里。
当初她醒来,看到这枚不起眼的戒指,从那略微呈粉色的纹理,一眼就断定这是白无常所说的那件礼物,等屋子里没人,狠心咬破指头涂上血,结果真的进到另一个空间。
只不过进入之后,欣喜的笑容就凝结了,“谁说这样的礼物,我肯定会满意来的,谁说的,白无常,你们到底有没有调查过我啊?!”
如今再进来,阿桃眼睛一扫,还是一肚子气,还是忍不住要仰头抱怨两句,好像送礼物的人会听见似的。
“我喜欢幻想空间不假,但你们给的这个空间,实在是……”她歪头找词汇,“实在是太低级了!别人的空间水,不是取之不尽,就是成泉成河,我的这个可好,是按滴算的,洗脸都不够!你们派了那么宏大的任务给我,就给这么差劲的礼物,抠门!”
不怪阿桃生气,这个所谓的空间,三维不到一立方米,身体不能进入,只进入心神,里面是一平米的石地,中间是一个凸出地面的石窠子,脸盆大小,内壁是湿的,会以极慢的速度凝出的水珠来,然后一滴滴汇到盆底,一天到头只能得半杯清水。
也就是说,种地功能,藏身功能,洗澡睡眠活动等等功能,统统都不具备,就是想盘坐修身养性也不行,——坐在上面,总是不由自主的联想到马桶,根本不能静心。
想到这些,她恼火的踢了下石窠子,“这就是我二十四年的福泽?”
只是,恼火归恼火,鸡肋再无味也是块肉,何况这水真的很神奇,大夫判定无救的重症,只喝了一个月的空间水,每次半杯,脸色就已经大为改善,从干瘪的褐黄变成了新鲜的淡黄,如今看着只是略有病色,相信再有几天,剩下那一点点就可以去除干净。
空间水多点就好了。
怀着这样的怨念,阿桃将石窠里的水喝得一滴不剩。
出了空间,便闻到那股熟悉的浓重的药味,她穿鞋下了地,撩开帘子便看见桌子上的大药碗,正冒着丝丝的热气,放在地上的水盆是满的,门口的炉子上坐着一个陶罐,一股粥香飘进来,和药香混合在一起,给阿桃一种家的,温馨的,被照顾的细腻感觉。
用丝络沾盐擦牙,用皂角洗脸,把水泼到院子里的桃树下,做完这一切,阿桃拎着水盆,看着桃树上的花苞,总觉得这样的梳洗流程缺了点什么,模了模凉润的脸蛋,忽然心里一动,放下水盆,坐在靠墙的小杌子上,神识进了空间,伸手在窠里抹了一遍,然后将掌心里的湿气仔细的拍到脸上。
早一天去除病色,就能省一天的药钱!
她在空间里进行脸上工程,却不知道破得快挂不住门扇的院门外来了人,一个穿着鲜明的丫环,一个拎着包裹的仆妇,这两人招来了十多个围观者,还有越聚越多的趋势。
仆妇只是穿得干净齐整而已,那个丫环的打扮就太显眼了,黄绮上襦,翠绮下裙,在周围打着补丁的暗色调当中,像是鸡群里的孔雀,又像是脏泥墙上盛开的迎春花,啧啧的赞叹声不停的从人群中溢出来。
隔壁的胖大婶,持着大木勺子挤开人群,看见俏丽的丫环,眼里闪过惊讶之色,立刻堆起笑脸,将身后的女儿扯到身前,“我说怎么这么多人围着,原来是春红姑娘,真是稀客,丰儿,这可是在大夫人跟前的春红姑娘,还不快叫人。”伸手往前一推。
丰儿仰起脸,怯怯又羡慕的看着春红,用很小的声音叫了一声。
春红微扬下巴,矜持的目光越过去,落在院里那抹一动不动的藏青色上,嘴角隐隐挂上了一丝冷意,还有一丝探究。
给吕府后街的人送年例,本来不用她这样的大丫环亲自出马,一般都是派个仆妇了事,这次,大夫人却交待她跟来看看。
理由冠冕堂皇,说是昨夜的雨太大,担心后街那些投奔的亲戚,让她看看有没有屋子漏的,有没有院子塌的,有没有人伤着……,这话别人听着会赞声心善,她却知道大夫人存有别样的心思。
大小姐嫁了侯门,当时阖府欢庆,谁想到回家一次哭一次,开始是为大姑爷纳妾,后来是因为无所出,大夫人忧心忡忡,听说哪个方子好,必派人细问,觉得会有效果的,重金将出方的郎中送到洛阳,三年下来,大小姐吃过的药都能用车装了,肚子却依旧不见动静。
大夫人就提出挑个人帮她,大小姐听了立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夫人嘴上答应不再提,转头却叫她来送年例……
二老太爷的嫡孙女,身份够了,入得了侯门;家穷,没有依靠,便于操控;年纪小,几年内不能圆房,不会让大小姐心生反感,养熟这几年正好可以看看性子……
站在大夫人的立场,这是一个合格的人选,不知怎么,春红就想到风度翩翩的大姑爷来,那持着拂尘的手光滑修长,竟比白玉柄都要白,这么想着,心底猛的涌起一股说不清的酸意……
扫了眼院里还是不动的藏青色人影,她微抬眼皮,示意仆妇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