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凝滞的气氛,旁边审犯人般气势汹汹的小男孩。
扑哧,阿桃突然笑了,咯咯的,听起来轻松又愉悦,没两声就将压抑的气氛给破坏了。
小男孩完全没料到,张着嘴巴困惑的看着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院里的人互相看了看,这是什么反应,被说破了心思,应该慌乱大哭才对吧。
杜七郎优雅的抿了一口酒,饶有兴致的看着那笑得微颤的瘦小背影,嘴角微微勾起:要么是不知厉害,只是随口一说,要么是心机深沉,故意作态掩饰,如果是后者……
握着酒杯的手停了停,又摇头笑了,瞄了一眼那个咳出声的学徒,把关注点放后面的几句话上,那些话他听不太懂,但能隐隐感觉到触及了酒曲的奥义,正想问一问,却被陈师傅抢了先。
“小娘子?”陈师傅目光闪烁,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激动,长了老年斑的手久久抚在山羊胡上,微微发抖,一时竟忘了放下来。
不怪他激动,制曲的难学,成曲难料,讲究的天时地利人和,其间变数极多,那些有名的制曲师,哪个不是熬到一把白胡子了才敢说自己模清了点天意,所以极重视别人的经验,只是大家都死捂着不肯拿出来,当听到闻所未闻的,自是有些失态。
阿桃就等着有人开口,嘴角带着笑意转过身来,迎上一片交织而来的目光,适度的露出些尴尬的神色,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站到了一边。
陈师傅没等阿桃下了土台便问,“小娘子,你刚才那番话是听何人所说?”
阿桃站定了,看向问话的山羊胡老头,“是爷爷。”
她身边的铁牛突然呛了,连咳好几声,古怪的看了阿桃一眼:二太老爷只会喝酒,哪里知道制曲的事?!
陈师傅看了一眼铁牛,追问:“噢,姓甚名谁?”
阿桃刚想回答姓李,铁牛移步将她遮在身后,向陈师傅恭敬的施礼道:“小娘子不懂事,您千万别听进耳里去。”
坊里的人知道铁牛诚实,信了,陈师傅却不知道,以为拦着不让说,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却没再言语。
阿桃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挡在身前的高壮身躯,眼里带了点笑意:有些事可大可小,她辩解什么都会有人不信,旁人说出来就不同了,她情愿被当成小孩子浑说,也不愿多加解释,这里忌讳太多,说不定哪句就踩了雷。
正想着没事了,那个小男孩又蹦了出来,绕到铁牛身后,指着她大叫:“好哇,你是在骗人!”
这一声,又把众人的目光引过来,阿桃很无奈的竖指嘘了一声,小男孩转动亮晶晶眸子,凑上前轻声说,“你心虚了?”
阿桃转开脸,想息事宁人,却不知余光里那一丝不耐烦被小男孩收在眼中,登时红了眼圈,很忽然的就跑走了。
杜七看着委屈而去的小男孩,好笑的抬眉,向铁牛身后的方向看了看,眼里说不清是郑重还是戏谑,还带着点探究和好奇,扬声道:“小娘子,可否解释一下你刚才的话?”
这一声,成功让阿桃又成了焦点,铁牛不好挡在前面,挪开之后,给了阿桃一个千万别乱说话的眼神。
“杜公子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难不成你那番话也是顺口浑说的?”小男孩又出现在院门口,这次却一改之前的张狂伶俐,淡淡的斜了阿桃一眼,云淡风轻的缓缓走向杜七。
杜七郎一付我都料到的表情,强忍笑意,“怎么,又让你自己找回场子?”
小男孩肩膀一耷拉,向院外的方向望了一眼,垂了眼皮,嘟着嘴点了点头,仿佛觉得自己这番模样有些不妥,触电似的,嗖的挺起了胸脯,抬高下巴,斜睨向阿桃。
阿桃听得明白,叹了一口气,拿出疏离的架式,目光有点冷,小男孩瑟缩了一下,又不服气的重重的哼了一声。
杜七眼里的兴味更浓,温和的说,“小娘子莫要叹息,是杜七失礼了,还请小娘子不要在意,只是一问,答与不答全在你。”
“她也是听来的,哪里能解释,我早说了,只知只表,不知其理。”小男孩撇嘴。
杜七抿了一口酒,很肯定的说,“这次你恐怕是料错了,我看是小娘子不愿意解释。”说着看向阿桃,“是也不是?”
陈师傅躬身施礼,“还请小娘子不吝赐教。”
铁牛吓坏了,看见阿桃侧身子避开,松了一口气,还了一个大礼道:“杜公子,陈师傅,她是……”
“让她自己说。”杜七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却有一股不容反抗的威严在,铁牛不敢再开口,低头退到了一边。
阿桃看了看铁牛,沉吟了下,“其实说了也没什么,底部曲饼是最不易发热之处,如果底部都很热,就说明热量足够了,而从曲衣能不能挑起来,正反面是否一样,能知道生出了哪种曲衣,不同的曲衣,对温度的要求也不同。”
“竟有这种说法?”杜七有些吃惊,脸色变得郑重起来,看向陈师傅。
陈师傅眼里放光,咳了一声,看着阿桃蠕动着嘴唇,可能知道不该问,终是没有开口,又过了一会儿,对杜七施礼道:“公子可否将小娘子的爷爷请来,与我共议此次曲房之危,我愿分文不取。”
这是承认了那番话的高明之处!
众人精神一振,热切的看向阿桃,只有铁牛苦了脸,二太老爷早就去逝了,哪里找得来,想提醒下阿桃这里面的厉害,因为有公子的话,又不敢出声,急得动脚搓手,一付内急的模样。
杜七看了看惶恐不安的铁牛,又看了看平静从容的阿桃,只觉得这两人站在一起颇有喜感,笑了笑,“小娘子,你可以先回去问问,讨他老人家一个意思,你看这么办如何?”
阿桃摇头,“爷爷来不了,我可以按他老人家的意思提供一个方法。”
铁牛大惊失色,刚想不管不顾的出声阻止,就见杜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只得苦着脸垂下头,十分后悔带阿桃来曲房。
阿桃看了铁牛一眼,这个少年不明白,如果今天她不说出什么来,可能倒霉的就是他了,只不过先得为自己要个保证,便认真的看向杜七:“我只是说说,能不能用你们自己决定,用了之后的结果,不管好坏,你们要自己承担。”
杜七眼神闪烁,流露一丝欣赏的意思,“好!”
陈师傅犹豫了下点头,“但说无妨。”
小男孩则嘟囔了句,“滑头!”
阿桃只要杜七的意见,话也是冲着杜七说的,“你们这种情况,要增加曲饼排列的密度,横三竖三,让它们挨得更近些,还要增加层数,至少要四五层,中间的稻草要厚……”用手比了七厘米的厚度,“至于湿度,一是开窗缓通风,直到曲饼表面没有水渍,一是换批干净的稻草,喷上去的水不能有水滴下来。”
“……”
铁牛目瞪口呆的看着阿桃,这方法对不对他不知道,但这么利落的一番话,现编不可能,突然想到,阿桃并没有说是祖父,只说是爷爷,张爷爷,王爷爷,年纪大的都能叫爷爷,这么想着,眼睛便亮了起来,难道阿桃真的认识高人?
杜七也有些意外,缓缓的将酒杯凑到唇边。
“胡闹,简直是胡闹!”
蓦的,怔忡的院子里响起一声大喝,吓得众人打了一个激灵。
是陈师傅在吹胡子瞪眼,他气愤的指着阿桃,像是上当受骗了似的,“老夫收回那句话,这女娃的爷爷就是来,我也不和他一起!”
“胡闹,胡闹,老师傅说你胡闹!”小男孩拍着手,兴奋的重复,挑衅似的看向阿桃。
陈师傅啐了一口,语气激烈,“四五层曲饼摞起来,自古就没有此法!谁做过?谁成功过?在京兆郡,在整个大魏,就没有听说过!如果真有此法,制曲量就会翻倍,试问哪家酒坊能瞒得住,这事就瞒不住,总有风声透出来,小娃的爷爷只怕是空口白话,异想天开,派个小娘子来这里哗众取宠,哼,此等人物,我不屑与之为伍!”
杜七看着愤慨的陈师傅,觉得他的话有些过了,不过高人都有怪脾气,想要得到他们的尊敬,必须有真本事,如果小娘子的爷爷是高人,定会被这番话激出山,说实在的,他对制曲量翻倍这事极为动心。
但令他意外的是,阿桃却没有一丝恼怒的样子,平静的看着陈师傅,嘴角还带着一丝温婉的笑意,好像说的不是她,看样子根本不会将那番话带回去,不由得怔忡了下,这个小娘子,给他难以琢磨的感觉。
陈师傅发完脾气,瞪了阿桃一眼,“回去告诉你那爷爷,做人要实在,至少实践成功了再出来显摆!”
“可不是,白耽误了这么长时间,竟然是纸上谈兵。”有人附合。
“铁牛也是,怎么领了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小娘子进来,陈师傅你可别和她一般见识,快给我们出个方子吧。”
这样的话接二连三,阿桃不在意,本就是她想要的结果,看到铁牛也没在意,还站在了她身前,心底暖了暖,捅了下他,示意可以走人了,转身之际,目光无意间扫到杜七手上反射着阳光的酒杯。
心里怦然一动。
杏眼弯了起来。
又一条生财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