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冠后街的商肆很大,一眼望不到头,铺子酒楼茶室客栈应有尽有,时近晌午,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多了起来,尤以天水阁的门前最为热闹。
吕大夫人坐在临街的雅间里,慵懒的端着茶杯,轻轻吹着上面的碧绿浮叶,氤氲的水汽袅袅而上,看不清她眉眼间的神情。
她的对面,坐着大小姐和小少爷,大小姐眼眶微红,好像是抹过眼泪,神色也有些恹恹的,眼底带着一股气性,呆呆的看着没有动过的茶水;小少爷却咕咚牛饮,茶杯马上见了底,夏绿过来续茶,他摆了摆手,瞄了一眼母亲不注意,往窗边凑去,兴致勃勃的看起街景来。
“那不是铁牛嘛!”小少爷指着不远处。
夏绿心里一动,望过去,看到铁牛旁边那个细小的身影,余光瞄了瞄大夫人,嘴角有了笑意:真巧。
经过春红的回禀,阿桃成了命比纸薄的病秧子,大夫人只叹了两声,正好大小姐过来抱怨人手不够,便顺着话儿派了春红去帮忙,说是暂时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碍着大小姐的性子,不能掀开了说。
春红自然懂得大夫人的心思,喜得浑身瘙痒,她比大小姐生得好,比那个带来的姨娘也不差,自认为只要有机会,必能得到大姑爷的青眼,出了主院,拿腔作调,俨然已是半个主子了。
夏绿可不想让她如意,只要让大夫人看见阿桃本人,春红就完了。
于是装模作样的睁大了眼睛,轻轻“咦”了一声。
小少爷果然好奇,顺着夏绿的目光看向了阿桃,认真打量了两眼,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来,直接问:“你咦什么?”
夏绿暗喜,可就在这时,派去买点心的小厮捧着描金的红漆大食盒进来了,立刻将小少爷吸引过去,她只好失望的过去摆碟。
小少爷坐回位子,看着摆满桌的点心,气鼓鼓的说,“母亲,要是比小厨房的好,那些人都不要了!”
大夫人溺爱的点头,“嗯,都不要了,我们去洛阳请个点心娘子来。”转眼看见大小姐还是呆呆的看着茶水,叹了一口气,“元娘,你若是这样,可正如了别人的意,一会儿尚哥儿来了,你好好解释一下。”
大小姐不应声,大夫人皱眉,正想说什么,就见对面的茶水直动,原来又哭上了,便有些无奈,“有眼泪在他面前流,有委屈好好和他说,那是个知礼的孩子,有什么说不开的。”
“谁在他面前哭,他带着那小贱人来,当着娘家人给我没脸,母亲,我凭什么管不得那狐媚子,他凭什么给我甩脸子……”大小姐霍的抬头,越说越理直气壮,那付急赤白脸的样子,让大夫人心中生出浓浓的无力感。
“凭什么?”她呵呵笑了两声,沉了沉眼皮,狠心点出事实来,“凭他姓王,凭你姓吕!他是低娶,你是高嫁!你不是公主,不是郡主,不是县主,他是京陵侯世子,他是名士,是你的夫主,凭什么不能给你甩脸子?!”
这话说得很重,不是大夫人一贯的风格,夏绿很有眼色的避开了,小少爷瞄了瞄母亲,抓起两块点心站到窗前,低声问夏绿刚才咦什么。可惜这时阿桃和铁牛已经穿过驰道走到对面去了,再说也不是时候,夏绿岔过话题,掏出丝帕去擦小少爷嘴角的点心渣。
那边大小姐震惊的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大夫人,脸刷的一下惨白,过了好一会儿,哽咽的叫了一声母亲,眼泪哗哗而下。
大夫人又是无奈又是心疼,“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会害你,听我一句劝,别学老夫人那一套,她姓郭,她可以挥着大棒子将老太爷的妾都打杀,她可以将看不顺眼的赶出去,你不可以。”
大小姐哭得浑身颤动,抽上一口气,睁着一双泪眼,表情有些迷芒,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大夫人又叹了一声,吩咐夏绿打些水来。
夏绿应声出门,走到门口,听到大小姐不服气的泣声说,“祖母说我可以……”刚说到这儿,就听里面砰的一声,应该是茶杯重重撞击桌面的声音。
她摇了摇头,正想着怎么样才能让大夫人见到阿桃本人,无意间往阁外一瞅,竟然看见到阿桃和铁牛又走回来了。
阿桃手里拿着纸袋,里面装着黄白色的糖块,才过了驰道,靠近手的地方就有了发软的趋势。
也不知用饴糖能不能做出蛋糕来,她小心的提着边儿,有些后悔没买篮子,当时只想着省钱,恨不得一文钱掰两半花,听到买个篮子的钱够买一个鸡蛋了,她转身就走,才几样就花了五十文,一共才有二百文。
“你脸色不太好,咱们在那边歇会儿吧。”铁牛指着一棵粗壮的大柳树。
阿桃这会儿心慌气短,脑袋里和胃里好像窝着一团浊气,感觉很难受,眼眶和太阳穴也发胀,看到白花花的日头,竟有眩晕之感,连身体都微微打晃,恨不能立时躺下。
躺下……,她眼睛一亮,怎么就忘了,她有空间呢,在里面调息一会儿,比外面睡一小觉的效果都要好,便不再强撑,靠着树干坐下。
铁牛小心的兜着鸡蛋也坐下,还没沾地,就听见阿纳闷的声音,“怎么没有卖牛女乃的呢?”
“谁喝牛女乃啊,要喝也是喝羊女乃,咱们汉人除了没女乃吃的小儿,谁喝那个,膻得很……”铁牛把细目筛子放在膝盖上,忽然意识自己又说错话了,咳了一声,“西北头的东市有卖的,羌人卖羊女乃,得早去,我腿快,正好给我爷爷买两贴膏药。”
说完半天没人应声,扭头看去,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阿桃竟然睡过去了,身体一动也不动。
铁牛哑然失笑,无聊的看着天水阁的大门,里面飘出的香味勾起了他的馋虫,想到永远也不可能在里面吃上一顿,认命的转开眼,这一转不要紧,他看到了老爷专用的马车。
老爷这时候在官署,正在猜里面是谁,对面又驶来一辆马车,那个车夫虬须环眼,好似蛮夷人,可不就是那个桃公子的车夫。
两车都放慢了速度,在离铁牛不远的地方相对而停,铁牛看到下来的丫环里有春红,还以为车里是大夫人,结果出来的人却是大姑爷,觉得有些意外,眼看着周围的人开始骚动,立刻扭头叫唤阿桃。
贵人出行,低贱者要避开,不避者视为不敬,轻者鞭打,重者砍头,现在他们离得太近了。
阿桃虽是二老太爷那一支的,但是吕府没有公开承认过,那层身份便不能作数,就像多年前被吕府赶走的那一家,出了吕府,庶出的公子也和平头百姓一样,犯了事照抓不误。
铁牛急得直冒汗,阿桃却怎么叫都不醒,不管大声小声,低着头一动不动,他想自己离开,又有些犹豫,这一犹豫就出不去了。
三位公子,长身玉立,广袖翩翩,上午的阳光柔和的洒在他们身上,添加了几许如梦如幻的味道,实是一幅好画。
开始是一声惊喜的尖叫,接着越来越多的尖叫声,还有抽气声,此起彼伏,搅得连空气都骚动起来,眨眼间,看热闹的人群就围了个风雨不透,以两辆马车为中心,划出一大片空地来,将阿桃和铁牛圈在了当中。
铁牛很紧张,觉得谁都在看他,要债时的蛮横劲早就不见了,缩着身子,蹭到树后,侧着头,脸贴着树干低叫,“阿桃!醒醒!”
他鬼鬼祟祟的样子,逗得雅间里的小少爷哈哈大笑,问夏绿:“那个小娘子是谁,她就不怕冒犯贵人吗?”。
夏绿闻言一喜,放下水盆,过来刚想接话,却见阿桃坐在树下一动不动,便悻悻的闭上了嘴:如果这时引起大夫人的关注,无疑印证了春红的话:犯了病,就像过去了一样,叫都叫不醒。
这个阿桃,命也太不顺,想帮忙都没机会。
那可是条富贵路!
夏绿叹息了一声,转身帮大小姐上妆,耳听得小少爷兴奋的大叫:“母亲,母亲,有人比大姐夫都要俊美呢!”
大夫人放下茶杯,轻声嗔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莫要人看见闹笑话。”小少爷放低了声音,看向擦脸的大小姐,“大姐,是真的,是真的!”
大小姐哼了一声,并不到窗前,但心里也是在意夫君的,叫夏绿快快帮她上妆,大夫人看她这般,笑着点了点头。
这一错眼的功夫,也不知道小少爷看到什么,突然向窗外探身,大夫人吓得直拍胸脯,还是夏绿眼急手快,冲上去抱住人。
“她指定得挨鞭子。”小少爷一付惟恐天下不乱的架式,夏绿死命拉着小少爷,顺便向外一扫,瞬间瞪圆了眼。
阿桃她到底在想什么,躲在树后就好了,避之不及,躲起来也在情理之中,这一走动,可真是要挨鞭子了!
难道是想故意引起几位公子的注意?
……倒是不错的想法呢。
夏绿以已度人,眼底有了笑意。
她哪里知道阿桃压根就没有那攀龙附凤的心思,人家是一心挣钱奔小康的伪萝莉,爱情美男良人什么的都是浮云。
见没人注意,又急着买羊女乃,阿桃快步走到人群中是很自然的反应,不过十几步路,低头眨眼就过去了,又不经过中间那三位的视角,这在她看来没什么。
铁牛却吓坏了,一脸焦急,想喊又不敢喊,跺了跺脚,一手兜着鸡蛋,一手拿着细目筛,伏身跟上,他个子高,虽然弯着腰,仍然很显眼,像只追着猎物的大黑熊,在人人不动的情况下,想不注意到他都难。
本来这也没什么,这时,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个半大姑娘,穿着破烂,抱着脑袋急急的跟在铁牛身后,走了两步鞋子掉了,懊恼的嘟囔一声,回头拎了鞋又跑,就这样,也不忘用一只袖子遮住脸。
人们便哄笑起来,现场的焦点一下就转移了。
王公子看过去,沉了沉眉头。
杜七郎摇着扇子回头,认出了是谁,嘴角便带了一丝笑意。
桃公子还是那样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倒是小多,惊讶的叫了一声,目光追着那分开人群的细细身影,鼓起小腮帮,露出又恼又乐的神情。
紧接着吕府的马车旁也有声音,却是春红发出的。
王公子开始确实不高兴,看到杜七和小多的反应,便暂时息了抓人的念头,尤其是小多那可爱的神情,让他忍不住想笑,转头问春红,“你认识他们?”
春红含情脉脉的看了大姑爷一眼,袅袅亭亭的上前一步,柔声答道:“回姑爷,那位小哥是府里前院车马管事的孙子,人虽粗了些,平时却是懂规矩的,前头那位小娘子……”
听到这儿,小多猛的向前走了一步,摆出侧耳倾听的架式,谁都看出来他很关注下面的话。
几乎是下意识的,春红改口了,她直觉说出什么吕府二太老爷那一支的话,或者是吕府的投靠亲戚之类的话,阿桃的命运就会出现转机,而自己刚得到的机会就要失去。
“看着倒是眼熟,要是春红没记错,好像是木匠家的,自小就有病,犯起病来跟过去了一样。”
“木匠家的怎么会识字呢?”小多歪头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