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府的小厨房,靠近后院的东北角,碎石铺地,花树掩映,收拾得很是清雅。
天刚亮,这里就有了人声,显得比平时紧张。
议论的都是将要来临的点心小娘子。
丰儿坐在小杌子上,脸上没有了昨天的郁结,看着枝头上沾着露水的鲜花和新叶,欢快的嚼着馒头,管事娘子过来,拔给她一筷头咸菜。
这是使了钱的结果。
为了丰儿这份差事,胖大婶奔波了一整天,其间一波三折:开始人家不肯收钱,说是小厨房最近不好,她不信强塞,结果就听说小少爷不要小厨房的人了,急得差点吐血,拉着丰儿去哭穷,不曾想刚要回钱来,因为一位点心小娘子,事情又有了转机,赔了老脸,又搭了不少钱才圆满。
丰儿任娘亲拉来拉去,一直浑浑噩噩的,直到听人说大姑爷也爱吃甜食,她才猛的清醒过来,突然对这份短工有了无比的激情,昨晚忙到天黑,今早天不亮就起床,仍然觉得有用不完的精力。
让大姑爷的厨娘都一头雾水的点心方子!
丰儿嘿嘿笑了两声,喝光碗里的粥,一会高人来了,她要用心些,给大姑爷送点心的时候,好能说得头头是道!
“你们说,是不是那位小娘子虚虚实实,怕人偷学?那都是些什么材料啊,做蜡烛的牛油,穷人吃的疏芯麦粉,蛮子爱喝的羊女乃……”胖二厨又细细的看了一遍材料。
这事就没有想明白的,管事娘子叹息了一声,“高人就是高人,点石成金那是本事,你们一个个都机灵点,做得好,差事就能保住。”
众人齐齐点头,静等高人到来。
辰正,花树上的露水干了,院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大家精神一振,有些激动的盯着半圆的月亮门,等看清来人,眼里的敬畏和期盼,变成了怀疑和惊讶,纷纷张大了嘴巴。
这高人……,太矮了,太小了,分明是个娇弱的女娃。
那身形……,一根擀面杖就能压坏了,哪里是下得了厨房的模样!
不免忧心忡忡的看向管事娘子,管事娘子却嗤了她们一声,摆出更加恭敬的神色来,笑着迎了上去。
等那一行人越走越近,大家才发现还是管事娘子有眼光:这位小娘子岁数小,但气场绝对不小,那从容不迫的神色,那大方温和的目光,那挺直舒展的身姿,嘴边笑容浅浅,不见一丝紧张僵硬之色。
“阿,……阿桃?!”丰儿揉了揉眼,不可置信的抻长了脖子看过去,眼睛瞪得溜圆,怎么也想不到,点心小娘子竟然就是隔壁的病秧子!
昨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丫头哪来的?
那套新衣哪来的?还是红绸边的,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无数的小刺,扎得她眼疼。
吕毅的眼光不错,挑的衣服很适合阿桃,清雅的栗色,意外的搭配了活泼的绛红,很衬她略有些苍白的小脸,有了武丫儿,头发梳得也整齐,细细的朱绳在微黄的发髻间半隐半显,整个人衬着刚染绿的春景,看起来清爽又舒服。
这样的阿桃,让丰儿心底生出一股说不出原因的忿然,她突然越众而出,脸上挂着担心和焦急:“你哪里会做点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些点心是要……”
突然就说不下去了,顿了顿,一跺脚,去拉阿桃的袖子,“回去吧,回去吧,你爹知道你出来了吗?”。
这话说得阿桃好像是放出来的精神病似的。
阿桃看着丰儿,微微一笑,轻轻抽出袖子,温和的说,“你放宽心,小少爷已经吃过我做的点心,如果不是他称赞一声好,我也来不了这里。”
丰儿摇头,还想说什么,武丫儿撇了撇嘴,“你是不信我家姑娘,还是不信你们小少爷呀?真是的,这么多人,就一个没眼色的,也不知道谁该回去。”
质疑阿桃,不就是在质疑小少爷?送人来的小厮变了脸色。
管事娘子暗暗心惊,侧头狠瞪丰儿,一把将人拽开,没头没脑的打了几下,推到人堆里去,转身赔着笑,“打短工的丫头,刚才,还没来得及教规矩,也不会说话,千万别介意,回头我好好的教训她。”
阿桃笑了笑,见丰儿在那边瞪她,脸上也没有受疼的模样,松了一口气,笑着说,“也是关切之意,我怎么会介意。”
小厮看了看管事娘子,冲着众人厉声说,“这位是阿桃小娘子,你们听她的吩咐,午时之前,做出二十份点心来,别的话我也不多说,只告诉你们,小少爷对这事很上心,出了差子,别怪不给你们脸面。”
管事娘子连连应着,恭敬的陪着阿桃进了厨房,“我们见识浅,玉米粉、香草叶和巧克力,都没打听到,白砂糖也是,我们只有石蜜,你看……”
阿桃看了看白条状的石蜜,拿起一小块放在嘴里尝了尝,点点头,“没有也不打紧,这种石蜜可以,就是需要碾碎。”
“后街住着,鬼才信她知道比石蜜更好的东西。”丰儿在后面用极小的声音嘟囔,众人都听得清楚,却没人喝斥。
这是不信她的能力了。
阿桃一笑,也不解释,开始分派活计:加热面粉降低筋性的,煮羊女乃的,碾石蜜的,等羊女乃开了,将人都支出去,只留下武丫儿。
武丫儿关上厨房的门,郑重其事的说,“姑娘,我知道秘方是不传人的,你放心,我谁也不告诉,打死也不说出去!”
阿桃扑哧笑了,抓了一小撮茉莉花放到羊女乃里去膻味,“我的秘方可没有人命值钱,再说哪有什么秘方,材料都在这儿呢。”说着俏皮的眨眼。
武丫儿也不笨,嘿嘿笑了两声,按照阿桃的交待打发蛋白,早饭吃得饱,浑身都是力气,只觉得要不多干些,都对不起吃到肚里的那个煮鸡蛋。
阿桃一家待人真好,武丫儿扫了一眼身上的新衣和新鞋,鼻子有点发酸,说是来还钱的,倒像是来享福的,打定主意多干一个月!
小厨房的人坐在花树下,眼巴巴看着紧闭的房门,只觉得心痒难耐,丰儿闷声闷气的看了一会儿蚂蚁,抬头看了看管事娘子的神色,眼珠一转,撇了手里的草棍,“我去看看阿桃可还有什么吩咐?”
结果刚到门边,眼睛还没对准门缝,木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丰儿大叫一声,捂着鼻子蹲去,只觉得手里一股温热,举到眼前一看,竟是鲜红的血,扯着嗓子叫起来。
管事娘子有点烦,偏过头去,看到花木扶疏的小路上人影一闪,正奔这边来,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跑到丰儿身边,让众人听小娘子的吩咐,急急的拉着大哭的丰儿从另一边走了。
武丫儿站在门口,吐了吐舌头,嘀咕一句“我哪儿知道门口有人”,嘿嘿笑了两声,把人都叫到屋里,阿桃一面做着最后搅拌的工作,一面让人升火烧锅涂油。
正忙的时候,门口出现一个绿衣小丫头,硬梆梆的说,“蒸一碗女敕女敕的蛋羹,送到艳珠姑娘的屋里去!”
胖二厨闻言也不抬头,“我们这里是小厨房,给后院的小姐少爷专用的。”瘦三厨加了句:“别房的去大厨房。”
那小丫头见没人理她,嗖的竖起了眉毛,嗤了声道,“我们姑娘就是大小姐家里的,怎么就吃不得这里的东西,你们也不用东推西推,我这就去和姑娘说,早早的走,省得在这里人碍眼。”
转身蹬蹬的跑了。烧火婆子笑着啐了一口:“可不就是碍眼,倒是心里明白,早走早好。”
艳珠姑娘是大姑爷带来的那个小妾,接大小姐却带了她,让大小姐很是没脸,又争不过狐媚子,暗地里和大夫人哭了好几次,和大姑爷也没少口角。
阿桃听了众人的议论,撇了撇嘴:大宅门里就没有新鲜事。
当初没有选择那个被毒杀的贾家大小姐是对的,如果选了那个荃姐儿,去了就得和继母作生死斗,等殚精竭虑的嫁进侯门,又要面对那些个小妾,十五年的人生实在不值……
现在多好,不用和任何人勾心斗角,胖大婶丰儿之流,不过毛毛雨罢了。
阿桃带着笑容,让人把搅好的蛋糕液倒进烧热的大平锅里,等待烤熟的时间里,自己摆弄那些女乃油和浓果汁,练习的试验品全入了武丫儿的肚子。
很快,浓甜的味道热烈的塞满了整个屋子,阿桃一声令下,众人急不可待的掀开锅盖,喊了一声,合力将点心扣到面案上。
金黄的、喷香的、像小太阳一样点心,引来一片整齐的吞咽声,还没等大家说出什么,就听外面一片喧哗。
十多个绿衣小丫环气势汹汹而来,领头的站在门口,手指划了一圈,叉着腰叫嚷,“把这些不规矩的都打出去!”
小厨房的人知道是方才的事惹了祸,生怕这些人冲进来砸坏点心没了差事,拥上去堵在门口赔不是。那些丫头们哪里肯接受,涨红着脸,直接动手推搡起来,小厨房的人哪敢还手,却也万万不敢后退,忍着痛挺着。
就有人喊,“她们护着里面的那两个,打进去,打进去!”
有叫的,有哭的,有怒的,场面很暴力,阿桃腿都有些抖,强迫自己镇定,让武丫儿和她一起给点心扇风,好不容易等点心凉了,抓紧时间往上面涂女乃油,本来还想细细的弄些花样,此时也顾不得了,用三色网线代替,飞快的切块装盒,见食盒都被推到安全处,这才松口气。
“打她们,打她们嘴上没把门的。”那些丫头冲进门口,见阿桃气质出众,穿得与众不同,说不清是什么心思,竟不约而同的都奔着她来,倒舍了武丫儿。
“我们不是小厨房的人,我们是来做点心的。”
阿桃的话没人听。
武丫儿怪叫一声,拦在阿桃身前,顺手拿起擀面杖就抡起来,抡得呼呼生风,她是真正见过血的,吊起的眼里透着凶光,那些高门里的丫头哪见过这等气势,吓得齐齐停住脚步。
僵持的瞬间,丰儿回来了,见到小厨房的人在地上哎哟叫痛,头发散了,衣服破了,脸上还有血道,极为狼狈,大吃一惊,捂了嘴就跑。
她要是真跑走就好了,可惜心里那点不忿害了她,见那些人围着阿桃要打不打的,又折回身,惊奇的叫道:“阿桃,阿桃,不是都听你的吩咐吗,发生了什么?”
那些丫头找到了发泄口,忽的拥过去,抓住丰儿就是一通好打,丰儿想伸手打回去,却被人死死拉住,“打不得,打不得。”
“为什么不打她,呜呜,我们都听她的吩咐。”丰儿尖着嗓子哭叫,就有几个不甘心的凶狠的看向阿桃。
阿桃微微皱眉,见那些人一时不敢过来,略一思忖,让武丫儿放下擀面杖。
武丫儿不肯,固执的说,“你爹找我谈过,让我护你周全,我答应了,她们人多,没这个护不住。”
“听我的。”阿桃镇定而快速的抓过那根擀面杖,拿过抹布包了,又照样给自己缠了一根,放在身边的案子上。
在武丫儿疑惑的目光里,附耳轻声说,“这样打人疼,一时半刻也没有痕迹,用劲大了也不会把人打坏,不要先出手,别打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