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丫儿猛的扭头,直直的看着比她矮半头的娇小姑娘,忽然咧开嘴笑起来,也将包了布的擀面杖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那些小丫头以为阿桃她们怕了,气势立涨,叫嚷着冲过来。
阿桃瞧着她们,慢慢的说,“再说一遍,我俩不是府里的人。”
有人嗤了一声,其他人叫嚷声更大,还有人顺手操起了扫帚,举着就拍过来:“打出去,把这些没规矩的都打出去!”
丰儿委在角落里,捂着被打疼的脸,吃吃笑了两声,正在暗自痛快,却见一位打扮光鲜的丫环进了门,后面跟着一脸惊诧的管事娘子。
明艳的黄衣绿裳,正是大夫人的贴身丫环夏绿。
夏绿进到厨房来,目光缓缓的扫了一圈,咳了一声,见那些丫头望向她,笑了笑,语气温和的说,“有什么事,到大夫人跟前说吧。”
当着夏绿的面,那些丫头终是不敢太过放肆,嘀咕着住了手,有人不甘心的剜了阿桃一眼,“有什么好说的,这种不讲礼数的,只是挑拨两家的关系,打出去算了。”
阿桃人瘦小,武丫儿站在前面,以夏绿的角度看不见,她看过去,没看到什么,便笑着说,“妹妹们安心,问明白了,自是要打出去。”再看向管事娘子,却换了一张冷脸,斥道:“怎么闹成这样,还不快和我去见大夫人。”
管事娘子嘴上告罪,手下却推出丰儿。
丰儿怯怯的看了一眼夏绿,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哭丧着脸说管事娘子带她去止血,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又一指阿桃,大声说,“小少爷的人吩咐了,让我们都听从阿桃小娘子的安排!”
阿桃?夏绿挑眉。
丰儿跑过去,“阿桃,阿桃,这事从头至尾你都看在眼里,我们嘴笨,你行行好,替我们去说说吧。”
武丫儿哼了一声,拦住丰儿,“你们自去,别扯上阿桃姑娘,我们是来做点心的,别的不管!”
夏绿这才看到阿桃,人是好好的,没有挨打的痕迹,只乱了几根头发丝,护着她的那个浓眉大眼的丫头,头发凌乱得乱,但脸上没有痛苦之色。
反观那些打人的丫头,一个个头脸光鲜,脸上却很痛苦,还有尴尬,也不知哪里挨了打,竟不敢表现出来。
真是个机灵的,夏绿笑了。
丰儿却愣了,眼泪汪汪的凑近,“阿桃,阿桃,正是外人才好说公道话,你说的话比我们都有分量,你就帮我们说说吧,要不然,我们真要被打出去呢,大家都靠着这份差事糊口啊,二厨娘家里有三个孩子,三厨娘的婆婆长年有病……”
每个人的困难都说个遍,每个人失去这份差事都不能活了,阿桃成了救世主,小厨房的人都眼巴巴的看着阿桃。
“小娘子,行行好,帮我们去说说吧。”胖二厨哀求。
“您大恩大德……”瘦三厨流着眼泪。
“小娘子,救救我啊。”烧火婆子最害怕,已经跪在地上了。
武丫儿皱眉,“求人不如求已,又不是没理的事儿,你们照实说就好了,走到哪里不都要讲个理字嘛。”
“同样的话,要看谁说。”丰儿拉起烧火婆子,脸上都是泪,“阿桃,阿桃,你是二老太爷那一支的啊,你说的话比我们大家都好用,难道你就忍心看着我们小厨房的人都被打出去吗?”。
二老太爷那一支的,大家的眼光亮了,还带着点气恼,觉得阿桃推三阻四,不句良善。
却不想,如果她府里认了她,怎么会来做点心小娘子。
阿桃看着丰儿。
这个白胖的小丫头,和自己有仇么?
说了这一会儿,那些小丫头早等得不耐烦了,特别是吃过暗亏的,脚丫子疼,小腿疼,胯骨疼,疼,都是不好明说的地方,都想着回去看看伤得怎么样,齐齐嚷着:“都去,都去!”
上来就要扯人,武丫儿低低的吼了一声,阿桃冲她摇了摇头,看着夏绿,一笑,“我也不知道府里的规矩,只能把看到的,听到的说一遍。”
夏绿自是希望大夫人和阿桃见面,很温和的笑着:“小娘子不用有顾虑,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让两个厨娘也去,两位厨娘临走时又拽上那个烧火婆子,三个人一路上互相指责,直到容芳院才住了口。
容芳院是正院,门口两溜衣着光鲜的丫环婆子,低眉垂手,从台阶上一直站到台阶下,不管站多久,没一个乱动的,出来进去的人虽多,但都屏着气,整个院子倒显得比别处要安静。
胖瘦厨娘和烧火婆子进了院门就开始腿肚转筋,缩头耷肩,直往阿桃身后躲,武丫儿不屑的狠瞪,她们也不觉得羞愧,阿桃不放心武丫儿的性子,让她在院门口等,那三人互相看一眼,也想在门口等。
夏绿觉得不像话,冷哼一声,回头警告的看了她们一眼,眼见那三人都跟上,才紧走两步进屋回禀,过了一会儿,有婆子出来招手:“大夫人叫你们进来。”
阿桃侧身让两位厨娘先行,她俩拼命摇头,露出乞求的目光,和烧火婆子缩成一团,就是不肯上前,阿桃有些无奈的上了台阶。
自有婆子上前打帘,跨过高高的门槛,便闻到一股繁杂的花香,踩着彩色云纹毡毯走了两步,有人示意她们停下,眼角两侧是红漆椅腿,左边一双男鞋,右边三双女鞋,第三双离着地,正在不安分的摇晃。
阿桃收了目光,低眉敛息,站了半晌,才听到茶杯相碰的声音,声音很轻,但被安静的空气放大了,显得有些刺耳,小厨房三人立刻堆了身子,低头弯腰的,倒和阿桃差不多高了。
又过了半晌,前方响起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打出去。”
突然这一句,吓得那三人惊恐万分,扑通跪在地上磕头求饶,语无伦次,阿桃没有跪地,腰杆挺直,神色从容,显得极为打眼,好几道目光看过来。
正前方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长得很端正,嘴唇很薄,正端起茶杯,以一种慵懒的语调又道,“还带进来做什么,打出去。”
茶杯举到嘴边时抬起眼皮,正对上阿桃的目光。
阿桃微微一笑,“请容我说句话。”
她的声音清甜悦耳,这句话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大小姐微微咬唇,眼底有几许期待,二小姐捂着嘴轻咳,目光轻飘飘的,三小姐笑嘻嘻的歪头,一付没心没肺的样子,大姑爷王尚抬起眼皮,扫了两眼又收回,他身后立着一位妖艳的女子,鼻翼和眼眶微微泛红,白了一眼阿桃,低头擦了擦眼泪。
阿桃只看着大夫人,不慌不忙的将事情经过简单的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小厨房的规矩,见大小姐坐直了身子,知道说到了点子上,“两位厨娘先就说了,小厨房是给小姐少爷专用的,别房的去大厨房。”
话音刚落,大小姐就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斜了眼大姑爷,剜了眼艳珠,“这没错,艳珠并不是我屋里的人,如今除了我,就是黑丫都不去小厨房要东西。”
艳珠眼里闪过一丝不甘,拿着带着湿痕的白帕在眼下轻点,呜咽着说,“这也罢了,她们还说我碍眼,爷……”说着将手搭在大姑爷的肩膀上轻轻摩挲,惹得大小姐直瞪眼。
“有这回事,是有人说。”阿桃冲艳珠点头。
艳珠的眼睛刷的亮了起来,瞥了眼有些失态的大小姐一眼,嘴角露出笑意,委屈的又叫了一声爷。
“你说有这事?”大姑爷王尚拍了拍肩膀上的那只手,看向阿桃,今天他一身淡绿色的家常绸衣,显得很随意。
阿桃点头,不管那些忽然变得凌厉起来的目光,歪头想了想,“偏我是人生地不熟的,只记得那个小丫头宽额尖脸,鼻梁上有一颗豆大的黑痣,上衣是……”
还没形容完,三小姐已经咯咯笑起来,拍手从椅子上跳下来,指着艳珠身后一个小丫环叫道:“不用找了,就在那儿呢。”
那个小丫头立刻变了脸色,摆着手说不是她,艳珠尖声追问是怎么回事,小丫头吓得说不出整句话。
阿桃知道没自己事了,退到门边不再言语,珠帘外飞鸟的影子一晃而过,看过去,碧空如洗,阳光明媚,透进来的空气也新鲜,比较之下,这暗色调的大屋和那股繁杂的香气更让人觉得憋闷。
大宅门里就没好事,以后还是少来。
“好了,好了,多大的事儿!”大姑爷王尚起身甩袖,俊秀的脸上满是不耐烦,扫了一眼那个小丫头,“还不把这个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的赶出去!”
立刻就有婆子拖着那小丫头走了,艳珠脸色苍白,紧紧绞着丝帕,不敢再说一句话,大姑爷转身长揖到地,“正是忙的时候,还给您添了这么一桩事。”
大夫人露出和蔼的笑容,不再提这事,说起大小姐的生日来,“洛阳离得远,她在家里过生日的机会不多……”
大姑爷立刻接话,说洛阳不忙着回,而且他的春宴也选在那一天办,把亲朋好友都请人,要麻烦大夫人云云,大夫人十分高兴,又说车马劳顿,让女儿女婿回去多歇歇。
大姑爷笑嘻嘻的看了大小姐一眼,拱了拱手算是赔罪,大小姐抿了抿嘴,斜了一眼面色苍白的艳珠,悠悠起身和夫君同行。
他转过身,就见门边抬眼望天的小姑娘,长长的睫毛,微翘的琼鼻,侧面和小多很像,小小的年纪能说会道,也不怕人,也不惧场,比不上小多俊俏天真,却胜在大气伶俐上,又是个美人胚子……
想到这儿,兴致大起,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两眼,正想说什么,就听得身边一声拖长音调的冷哼,立刻没了兴致,甩袖离开。
大小姐抿了嘴,艳珠却翘起嘴角,注意的扫了阿桃两眼,留下极轻的笑声。
这一幕,稍微有心的人都看到了。
大夫人碰了下茶碗,目光在阿桃身上锐利的一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