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悬,晒着人的脸,晃着人的眼。
阿桃的脸色很不好,耷拉着沉重的眼皮,拖着两条发软的细腿,有气无力的由人扶着走,到了家门口才提起一点儿精神,摇晃着扎进屋,直接往木板床上一倒,连破门帘也懒得撩开。
累坏了。
武丫儿望着吕府的方向啐了一口,在后面关好院门,等进得屋,看见阿桃一摊泥似的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便把包裹轻轻放下,正想帮着月兑了鞋,没想床上忽然传出闷闷的笑声。
咯咯的,透着无比的欢快,后背和肩膀都在颤动,笑了两声,侧头又笑,这回更清脆了,就像春天的小溪。
武丫儿也爱到了感染,眉梢眼角都带着笑,刚想问一声,就见阿桃腾的翻身坐起,脸庞是亮的,眼睛是亮的,苍白的双颊泛着微微的红晕,有着一朵春花的灿烂和生机。
她困惑的眨眼,可是却想不出为什么,要说是因为那一大包打赏,可是姑娘还没打开看呢,终是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不可说,不能说,一说就是错。”
阿桃伸出食指,调皮的摇着,脸上带着神秘的笑,目光掠过不起眼的戒指,又笑了起来,露出齐齐的小白牙,笑了一会儿,忽然就没头没脑的高喊了一声:“值了!”
这下武丫儿有些担心了,“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就是高兴。”阿桃两脚一蹭月兑了鞋,盘起腿来,费力的把大包裹拖到身前。
里面的东西真不少,小少爷发了话,什么都要多多的,而大夫人明显是不想打赏太过,吕煜的跟班两边权衡,除了二两工钱,做主给了四吊赏钱,余下的用杂七杂八的东西来添补,深浅两色的细葛布,精致的小荷包,另外还装了不少蜜饯,弄了鼓鼓的一大包。
阿桃随意的翻捡着那些东西,倒没有刚才那股兴奋劲了。
武丫儿更加困惑。
阿桃笑了笑,空间的秘密,异世之魂的秘密,她永远也不会和人说,要带到棺材里去,要和她一起寂灭。
这样想着,便有些落寞,好像这万丈红尘就自己一个人似的,出了一会神,突然又高兴起来了,欢快的指着那些蜜饯,示意武丫儿吃,自己也含了一颗,武丫儿只拿了一颗,吃得津津有味,再让拿,却说吃够了,转身要去挑水。
这孩子。
阿桃有些无奈,叫住她,从钱串子上拆下三百文,“咱们晚上吃红烧肉,要猪肚皮上的五花三层肉,蔬菜你看着买,再买十个鸡蛋!”
武丫儿却不接钱,瞪大看着阿桃,“姑娘,这些钱能割好大一块肉呢,不用这些,五十文足够了,吃不了会坏的!”
五十文才几块肉,阿桃豪爽的一挥手,“今天例外,就是一顿吃的,庆祝意外之喜,钱嘛,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大手大脚不对,一毛不拔也不对,该花的钱就要花!”
该花的钱就要花……
武丫儿瞄了一眼阿桃,想起她早上一脸肉疼的嘀咕,说什么创业资金变成了两套新衣,再也生不出一文钱来,那一两银子都够买瓮酒了!
看看,新衣就不该花钱,一瓮酒就该花钱,这是什么逻辑?
要依她,新衣才是值得花钱的,能穿得很久,酒肉之类的,吃过就没了。
哎,姑娘的想法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武丫儿甩了甩头,把钱串起来,放在怀里,那边阿桃拿出两套旧衣,藏青色,带补丁,“我不会女红,放着也是放着,给你姐看看能用到不?这边也没什么事,你晚饭前一个时辰回来就行。”
武丫儿微微红了眼圈,知道阿桃有了新衣,便没有推月兑,回上吕府这一趟,将两人的关系拉近了很多,也不再那么固执,暗暗想着以后多干活,接过衣服转身噔噔就跑,连篮子都忘了拿,好在没忘了挂上门。
屋里没人了,阿桃拿下手上的戒指,举在光线里,细细的看着着,咯咯的笑着。
原来给了她一个可以成长的空间。
玉石可以让空间的水变多。
“也不告诉我一声,非要让我自己发现。”眼睛向上埋怨了一声,戴回手上,心神一晃进了空间,小心翼翼的伸出食指,水面在指尖下颤动,冰丝丝的,却很温和,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极淡,极清新。
天天有半石窠空间水是什么概念?
阿桃翘起嘴角,体验了一把牛饮空间水的感觉,还很败家的洗了脸,这才开始打坐冥想。不知是不是空间水多的原因,她很快进入到一种很奇异的状态里,彻底放松,所有一切都暂时远去,心里空白如纸,就如无忧无虑的婴儿一般。
醒来时,窗外已经隐隐有了霞光。
正穿鞋,传来武丫儿有些惊讶的声音:“铁牛,你怎么不进去?”
铁牛说了句什么,武丫儿的声音突然就变小了,再进院时蹑手蹑脚的,铁牛就很响亮的笑,“阿桃听不见的。”
“你才听不见呢。”武丫儿瞪了他一眼,轻手轻脚的放下菜篮子,那边铁牛已经咣当担起水桶,生了锈的铁链子哗哗直响,她不由怒了,压低声音叫着:“你不会小点声啊,姑娘好容易歇一歇。”
铁牛有些委屈,“她睡着了就听不见,能听见我干嘛站院外等?”
听到这里,阿桃轻轻咳了一声,武丫儿瞪了铁牛一眼,冲进来问,“是不是被吵醒的?”那边铁牛已经出门挑水去了。
“我很累的时候,有时就会睡得很沉,什么也听不见。”
阿桃穿好鞋起身,见武丫儿忽的一愣,见鬼似的看着她,还后退了一步,她不由得呆了呆,模了模自己的脸,凉滑细润,像丝绸一样,手感很好啊,又模了模五官,都在,舒了口气,“你别吓我,怎么了?”
武丫儿睁大眼睛,很仔细的打量她,然后又站远了些,“你变了。”
什么意思……
阿桃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空间水不能多喝?冲到窗下拿起镜子,不大的黄铜镜里,出现一张已经熟悉了的小尖脸,看了几眼,疑惑的看向武丫儿,“哪里变了,我怎么看不出来?”
武丫儿凑近了,指着阿桃的脸,“这还看不出来,多明显,你看你的脸色,你看的皮肤,之前你像一朵花,现在像十朵花哩。”
“有么?”阿桃又看了看镜子,做工粗糙的铜镜看不出来什么,武丫儿就急了,跑出去就喊,“铁牛,你来看看,是不是阿桃变漂亮了?”
地上没有石子,也没有坑,铁牛却被绊了一个趔趄,水也洒出不少,他看了看隔壁的墙头,又看了看身后,有些恼火的凑近了低斥,“你这个大嘴巴,姑娘家是别人议论的吗!”
武丫儿一愣,瞪了他一眼,喃喃的说姑娘还小呢,却也知道自己不对,讪讪的背过身去,蹲在地上摘起野菜来。
阿桃笑着出屋,当没有听到,扎上围裙,看了眼篮子里的菜和肉,对铁牛说,“见者有份,来了就不许走。”
“不了,不了,我来是告诉你一件事。”铁牛把水倒进缸里,抹了抹腿上的水滴,转过身,“我……”下面的话没说出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他呆呆的看着阿桃:武丫儿说得不错,是变漂亮了,具体哪里变了,他却说不出来。
其实只是顿了一下,铁牛却心虚得觉得过了很长时间,正觉得有些尴尬,阿桃的手一挥,态度带着一种可爱的霸道:“是有关点心的吧,不吃我的红烧肉,不听!”
铁牛有些吃惊的看着阿桃,“你,你怎么知道?”
阿桃得意的一笑,却是不说,转身告诉武丫儿怎么做红烧肉去了,铁牛听了一会儿,见胖大婶趴上了墙头,时不时瞄两眼,便有些坐不住。
等胖大婶消失,抓紧时间小声说,“爷爷等着我吃饭呢,我来是告诉你,有人在打听你的点心方子,我不会说的,你小心些。”
阿桃瞄了一眼墙头,表现得浑不在意,还稍微提高了声音,“不怕,在府里做过,也没想保密,我们这种点心没有秘密,就那些材料,材料越齐越好吃,让他们研究去吧。”说着调皮的眨了眨眼。
强调材料,没说做法。
铁牛看了阿桃一眼,点了点头,告辞走了,阿桃进屋坐在桌前,从窗户上的破洞里,看着天边的霞光,神色颇为凝重:她是不是表现得过头了些……
一个八岁的小姑娘,会做新奇的点心,会给酒曲开方子。
卞和无罪,怀璧其罪。
以后应该遮掩一些了。
好在酒曲的事被那个陈师傅定性为哗众取宠了,点心的事只是刚开头,还是在吕府做的,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只是白酒的事,就要好好思量一番了,由浊变清,可不是一件小事。
破洞时的霞光更浓时,吕毅提着工具回来了。
老远就开始吸着鼻子,进门就问,“什么这么香?”
酱红色、油汪汪的大块猪肉,满满的、奢侈的一大海碗,肉块颤巍巍的,深色的酱汁在表面上流淌,油星在傍晚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别提多诱人了。
阿桃笑意盈盈的捧着大海碗,站在霞光里,莹润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病色,还隐隐透出一丝健康的女敕粉。
吕毅大步走近,直直的盯着阿桃的眉心,看到那里没有一丝病黄,工具哗拉掉在地上,激动得直抖嘴,半天才能说出一句话,“真的好了,真的好了。”
“是呢,武丫儿说我现在像十朵花。”
阿桃一脸欢快的进了屋,等吕毅和武丫儿坐好了,举起一杯水,甩起了酸文,“魏元帝景元二年春,长安京兆府后街,吕氏陋居父女以红烧肉待客武丫儿,庆祝女之病愈。”
也不知说得合不合乎规范,只当是乐子,吕毅却红了眼圈,眼看又要露出那种歉然和愧疚的神色来,阿桃赶紧撒娇,“爹,你要是不动筷,我们可不能吃呀,我快饿死啦!”说着很夸张的拍了拍肚子。
吕毅慈爱的笑了,夹起一块肉,香浓软糯,软中有硬,也许是苦日子过了太久了,恍忽间竟觉得美味无比,再看对面的阿桃,神色更加恍惚。
阿桃变了,如果不是天天带在身边,他简直以为是两个人了。
细细想起来,自从她清醒过来后,就慢慢开始变了,会哄人,会持家,懂事得叫他心疼,每次看到她被馍噎得直抻脖子,还弯着眼睛,很响亮的说好吃,他都觉得锥心挖肺的难过。
真的有神仙吗?
如果没有,她的病怎么会完全好了呢,那可是……
怔忡了一会儿,眼里渐渐有了欣慰和感激,对阿桃说,“那个神仙是灵的,挑个日子,爹带你去还愿。”
阿桃吃得满嘴油花,点点头,兴高采烈的讲起了去府里做点心的经过,当然是删减版,武丫儿事先受到了嘱咐,没有说什么,但忿忿的表情露了馅儿,吕毅脸黑了,闷闷的说,“以后不要去了。”
武丫儿吐了吐舌头,也不敢看阿桃,低头使劲的扒拉饭,赶紧吃完跑了,吕毅闩上院门,在门槛上坐了一会才进屋,良久,忽然双手抱头,表情十分痛苦,“爹没本事,让你吃苦了,爹对不起你啊。”
阿桃有些手足无措,愣了愣,正想来转移视线那招,院外传来轻轻的拍门声,很轻,很有礼貌的那种拍法。
声音也很温柔:“老爷,四小姐,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