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脆响，香风过面，人影鱼贯而出。
下了台阶，过了太湖石，出了容芳院的门，大姑爷一甩袖子，突然加快了脚步，眨眼就离了一段距离，大小姐变了脸色，咬了咬嘴唇，不肯示弱的哼了一声，扭头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后面的丫环婆子小厮，互相看看，也没有什么表情，立时分成两波，各追各的。
艳珠左看右看，选了大姑爷的方向，却不去追，而是不急不缓的走着，经过无人的花径，终于轻笑出声：“有这样一位姐姐，真是无趣。”
说完又笑了两声，用丝帕按了按飞扬的眼角，低声吩咐嬷嬷：“去打听打听那个口齿伶俐的丫头……”
容芳院这边，大夫人端了茶，另外两位小姐也告辞离去。
阿桃不着痕迹的动了动腿，有些期盼的看向大夫人，按她想，小厨房的事已经说明白了，乱传话的人也找到了，大小姐占了上锋，艳珠受到了喝斥，这事就算不奖励她，但也绝对不会为难她。
谁知最不可能发生的真就发生了，正座里的大夫人，好像忘了门口还有四个人等候发落这件事，软软的靠在椅背上，脖子微微一歪，竟然闭上了眼睛！
“……”
刚刚帮了她的女儿呢，转眼就这付模样。
阿桃愤愤的想，她可不信大夫人是忘了，那双有着慵懒风情的眼睛，曾有意无意看过来，里面藏着细如牛毛的凌厉和冷意。
她感觉到了，却想不出是为什么。
别说没看见大姑爷想和她说话那一幕，就是看到了，也不会往那方面想，她才八岁，还比同龄人要瘦小，身材平板，没有任何招人的地方，再看艳珠的容貌和身段，大姑爷明显是有正常取向的人。
夏绿看了一眼垂下眼帘的阿桃，上前给大夫人捶起了肩膀，有了大姑爷那一眼，一旦大夫人知道眼前这位娘子是谁，必不会再在意春红了，那个自恃美貌的小蹄子，就在庄子里哭吧。
屋子里静静的，各有各的心思，深处轻轻捶打的声音和珠帘外风吹树叶的声音互相应和，表面上一团让人昏昏欲睡的静谧。
突然，一声低低的无力的闷哼，让这种静谧起了涟漪，跪在地上的小厨房三人扭头看向阿桃，眼见着人摇晃欲倒，都直起身来尖叫。
阿桃抚着额头，眼睛半睁半闭，身体小幅度摇晃着，像秋风中一片枯叶，歪歪斜斜的向胖二厨倒去，胖二厨叫了一声，将人抱在怀里，紧张的向大夫人看去。
大夫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闪了闪，又闭上了，夏绿继续给她捶着肩膀，低着头，也不给个神色。
小厨房三人互相看看，没敢再出声，那两个往远处挪了挪，又弯腰跪好，胖二厨犹豫了下，将阿桃靠在墙边，自己又跪着去了。
“……”
不动声色？我演技很差么？
阿桃揉着额头，从手指缝里看了看闭目养神的大夫人，可惜工钱还没到手，不能闹得太僵，眼珠一转，正想来点刺激性大的声响，有人蹬蹬的上了台阶，大夫人的眼睛嗖的睁开了。
“煜哥，你慢点走，别磕在台阶上哟！”脚步声后面跟着担心的低叫。
“母亲，母亲！”煜哥是个小胖墩，长得虎头虎脑，提着袍子、迈着小短腿爬台阶的姿式颇为可笑，等他手脚并用、有惊无险的跨过高门槛，大夫人已经张开怀抱迎了出来，脸上不见一丝倦意，搂着人左看右看，见没伤着，拍着胸口直呼气，转头就冷了脸，皱眉看向跟来的那群奴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什么事让煜哥急成这样？”
众人唯唯诺诺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还不都是点心闹的。
“母亲，母亲，是我请来的点心小娘子！”煜哥挣开大夫人，胖脸涨得通红，视线向屋里扫了一圈，特意在门口停了停，没看见心目中的人，便有些焦急，指着一个厨娘喝问，“小娘子呢？”
胖二厨指着墙边，讨好的笑道，“靠墙坐着呢。”
“她怎么了？是不是被打坏了？”煜哥担心的跑进屋，等看清了阿桃的脸，惊奇的凑近了大叫：“原来是你？！”
阿桃放下手，有些困惑，煜哥拍着手解释，“我见过你，昨天在天水阁，你坐在树下，贵人来了也不躲，把铁牛吓坏了，哈哈。”
“原来是这样。”阿桃慢慢站起身，理了理衣襟，看了小胖孩两眼，“不知今天的点心你吃得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比昨天好吃多了。”相对阿桃的不冷不热，煜哥儿正在一种以令众人诧异的态度说话，似有些讨好的意思，摘下腰间的玉佩，捞起阿桃的手就往里塞，“给姐姐的。”
称起姐姐来了……，众人面面相觑。
大夫人进屋，目光落在那块晶莹的玉佩上，眉头跳了跳，夏绿急忙上前，“小少爷，这可是老夫人赏你的物件。”
煜哥儿愣了愣，又把腰间的荷包解下来，“那这个给姐姐。”一付散财童子的架式。
蛋糕有那么大的魅力么？
阿桃又是好笑又是怀疑，手里的荷包有点重量，里面的东西圆圆的黄豆大小，听到抽气声，就知道这个不能要，把两只手掌向前伸了伸，低下头，柔声说，“我不能收贵重的东西，收了会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话，做的点心就会不好吃呢。”
煜哥儿露出惊慌的神色，伸手拿回玉佩和荷包。
有一瞬间，玉佩和戒指碰到了一起，阿桃有种感觉，但说不清，就像在沙漠里喝到一口冰水，或者大冷天喝上了一口热汤，是一股无法形容的舒适感，只是很快就消失了。
阿桃有些出神，煜哥儿拉了拉她的衣襟，从荷包里掏出两个金豆子，给她看了看，又跑去问大夫人，“母亲，这个算不算贵重？”
大夫人笑了，神色间很是温柔，慈爱的模了模煜哥儿的头发，掏出丝帕去擦煜哥鼻尖的细汗，却没有马上回答，夏绿机灵，“小少爷，金豆子很多地方都不收，阿桃会很麻烦的。”
煜哥儿一听，立刻吩咐自己的小厮，“快去拿银子，拿钱串子，多多的，还有，大姐夫的点心不给送了！”
耿耿与怀的小模样逗笑了大夫人，大夫人一笑，其他人也跟着笑，大夫人嗔怪的拍了下煜哥的，“好孩子，可不是你大姐夫的错，是有下人搬弄事非，已经打出去了。”
煜哥嘟嘴哼了一声，又跑到阿桃身边，也不说什么，就是瞪眼看，带着好奇的神色，那小鼻子还耸动着，像猫见了鱼，阿桃冲他笑了笑，他眨了眨眼，忽然伸开短胳膊扑上来，小胖脸正好埋在阿桃的胸口。
“……”
阿桃下意识后退，煜哥儿顿时失去重心，幸亏有人伸手扶住才没让俩人都摔在地上，大夫人拍拍胸口，有些不满的看了阿桃一眼，叫人带煜哥儿去偏房吃果子，但神色还是缓和的。
夏绿借机指着跪在那里的小厨房三人，“大夫人，让她们都下去吧，受了这一吓也算是罚了。”
“这些事也闹到我面前。”大夫人言语中有几分无奈，也有放过几人的意思，小厨房三人欣喜的互相看了一眼，忙忙的谢过离开。
阿桃想了想，也跟着转身离开，打算和武丫儿汇合，在院门口等那个取钱的小厮。
夏绿看了一眼阿桃的背影，扶着大夫人的胳膊往里面走，“大小姐的女乃娘没了，剩下的都还小，如今春红过去，却也顾不过来，今天没在场，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如再给大小姐挑个得力的嬷嬷……”
大夫人不语。
元娘的事情，有几个厉害的嬷嬷都没用，关键在于嫡子，如果再过个三五年还是没有动静，正妻的位置很可能保不住。
可惜元娘不会做人也不会做事，只会明里嫉妒和暗里哭泣，那种没脑子的小妾都能给她气回家，这才送过去一个皮相好的春红，转眼就被支到庄子上去了……
春红顶多做通房，如果元娘不愿意，这事成不了，即使在她的劝说下带到了洛阳，按元娘的性子，春红能生下孩子的机会也微乎其微。
得派去个身份高的，能做妾的。
选谁好呢，二老太爷的那个嫡孙女是个病秧子，指不上了，别的族女，离主枝太远，怕难以让大姑爷接受，如果大姑爷看不上，送去也没用……
大姑爷看上的人……
大夫人忽然直起身，想到尚哥儿临出门时似要和阿桃说话，心里不由一动，扭头看去，珠帘外已经没了人影，急忙拍了夏绿的手，“怎么让人在外面站着，快叫进来。”
可怜刚刚下转过太湖石的阿桃，刚觉得轻松，身后就有急促的脚步声，还亲热的挽住她的胳膊，说着她最不想听的话，“怎么不声不响的走了，大夫人叫你呢。”
“是么？”阿桃垂下眼帘掩住眼里的不满，身体一晃，软软的靠在夏绿的身上，其实也不用多假装，其中有八分是真累了。
夏绿看了看阿桃的脸色，吓了一跳：“你……”
阿桃虚弱的抬头一笑，站直了身体，表示自己没事，然后歉意的看向夏绿，“能起身也就是几天的事，让你笑话了。”
夏绿同情的看着阿桃，拍着她的手，意味深长的说，“你坚持一下，就顶住这一会儿，将来的路还长着，总会越走越好的。”
阿桃眨了眨眼，没听明白。
夏绿却不在说什么，挽着她往回走，这时屋里出来一个婆子催，夏绿高声应着，侧头笑道：“大夫人这是喜欢姑娘呢，姑娘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大夫人歪靠在椅子里，慵懒的喝着茶，见阿桃被扶进来，微挑眉头，夏绿抢着解释，“小娘子身子弱，小厨房站多了时辰，这会儿腿软了。”
“拿个小杌子来。”大夫人看了两眼阿桃，亲热的聊起来，“没想到也有我们煜哥儿看上眼的人，你不知道，我们煜哥挑人挑得厉害，点心是点心，人是人，煜哥儿能喜欢你，真出乎我的意料，听口音，阿桃姑娘不是长安人吧？”
阿桃犹豫了一下“……，刚搬到这里来。”
夏绿拍着手，笑着插言，“夫人，这位阿桃姑娘是二老太爷那一支的，昨天您还特意让春红去送了年例呢。”
大夫人有些惊讶，眼光一闪，嗖的坐直了身体，重新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越看眼睛越亮，示意夏绿将阿桃扶到椅子上，“原来是堂侄女，那时你病得厉害，府里有老夫人，怕过了病气，昨天的人回来说不是太好，我还说让人开了库房，找些药，只怕不对症，如今看了你，我这常年吃药的，也大概心里有数的……”
阿桃笑了笑，“多谢伯母挂心，如今已经不需要吃什么药了，卧病时间长了，总是有些弱，害伯母胆心了，多活动活动，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这是不接受药。
也是个有分寸的。
大夫人打量着阿桃，觉得那付竹竿似的身体能调养过来，心里十分高兴，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客套两句将人打发回去。
夏绿送走阿桃，回来给闭目养神的大夫人捶肩，“今天这事多亏阿桃……”
大夫人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等夏绿开始捶腿，轻轻的说，“论起来也是正经的亲戚，又是个可怜的，元娘生日，请她过来坐一坐吧。”
夏绿低声应了，大夫人又想了想，“让针线房给她做两身衣裳，穿成那样，倒是丢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