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持着酒杯，向内走了两步，眼角有一抹红急急的消失在侧门里的屏风后，身影颇有些狼狈，便微微挑了眉，“这是怎么了？”
他的声音像暖玉一样温和，却令大部分姑娘越发垂了头，羞涩的眼帘下是欲抬不抬的眸子，阿桃从眼皮下扫了一眼小桌上的蛋糕，心里抱怨这些公子来得不是时候：哎，哪怕再晚一分钟也好。
王尚目光缓缓一扫，在主桌主位那里停了停：酒杯歪倒，紫色的漳绒布湿了一块，便有些明了，低低笑了一声，“原来是酒撒了。”
顿了顿，优雅的转身，举了举琥珀杯，“诸位，春风动春心，春酒流春音，这杯寿星酒，就由我来代夫人，来人，倒酒！”
厅里开始有了动静，角落里的丫头们捧起黄铜酒壶，穿梭在公子们当中，给每个人都满上了酒，公子那边开始有了低低的交谈声，姑娘们就不再那般拘束，私下里你一眼我一眼，你一句我一句，用微垂的睫毛作掩护，目光时不时飘到门口那边，也不知看到什么，就像受惊的小鸟似的，嗖的收回，脸颊微红，乐此不疲。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多情。
阿桃看向窗外，那些花树多么灿烂，像铺天盖地的青春的火焰，甜蜜的闪烁，枝条不时颤动，好像都难以承受花儿火焰一般的美。
她也曾是少女，也曾有过美梦。
青梅竹马，天长地久，却被一只白花花的胳膊打碎了。
单纯……
阿桃想到这个词，自嘲的一笑，随着这一笑，眼中那一抹复杂之色消失殆尽，她慢慢勾起嘴角，略微动了动身体，以更舒缓的姿式，以新生的目光，欣赏这一窗的湖光春色。
一个望着窗外小姑娘，在一群脸冲着门口窃窃私语的姑娘当中，是很显眼的，有好几道目光扫过来，停了停，又收了回去。
“阿桃！”脆脆的声音响在耳边。
三小姐凑过来那张瓷女圭女圭似的脸，忽闪着明亮的双眼，“你看什么呢，快告诉我，谜底是什么？”
阿桃看向她，又看向蛋糕，没等说什么，三小姐有些不高兴的嘟起了嘴，“喂，你还想着罚吃呀，我大姐一时猜不出来，急得碰倒了酒杯，还湿了裙子，这就算罚了吧，你快点告诉我！”
三小姐和小少爷一样，有付亮堂的好嗓子，这一不高兴，说话声就大了些，压过那些低低的细语，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王尚持着酒杯向这边看来，目光落在阿桃的脸上，颇有些兴致的哦了一声。
三小姐立时有了精神，兴致勃勃的站起来，指着阿桃大嚷，“谜语是阿桃妹妹出的呢，猜到了她唱曲，猜不到大家吃点心。”
“研娘！”一直不怎么说话的二小姐突然出声，眉头微蹙，细声细气的劝说，“不要闹了，快坐下吧，那只是玩笑话，你怎么能当真呢，阿桃妹妹可是头一次来，当不得你这大呼小叫的。”
“原来是玩笑话呀。”三小姐斜了眼司马敏，一坐下来，欢快的对阿桃说：“这下好了，就是有人猜中了，你也不用担心了。”
阿桃拿不准这个鬼灵精怪的三小姐是什么路数，好像和大小姐和司马敏都不合，也不便多说，只是笑了笑。
王尚觉得那张笑脸很熟悉，又仔细的看了两眼，便有些怔忡：这是那个分说小厨房之事的小娘子？
翠眉星眸，粉唇桃腮，睫毛又卷又长，眨起来翻飞如蝶。
那时他还想，伶俐是伶俐，却没有小多俊俏，这才几天，竟然是小多不如她了！
煜哥儿才发现阿桃，之前受了母亲之命打探消息，一直留心听那些公子的言谈，便没怎么注意厅里的姑娘们，听人说起阿桃，马上迈着短腿进门，站在王尚旁边，直直的看了一会儿，开始有些迷茫，再看两眼，突然哇哇叫着扑过来，张开双臂就是一个熊抱。
“姐姐，姐姐。”他仰起小胖脸，趴在阿桃的膝盖上，还深深吸了一口气，被三小姐一把拎起来扔开，“你把阿桃妹妹的裙子弄脏了。”
煜哥儿擦了一下嘴巴，有些不好意思，瞪了三姐一眼，转头讨好的看着阿桃，“姐姐，你怎么变清晰了。”
变清晰了……，阿桃扑哧一笑，皮肤白女敕了，头发黑亮了，嘴唇有了血色，这样对比的结果，可不就是变清晰了，武丫儿就说不来这种话，只是十朵花、二十朵花的比喻。
这边煜哥儿粘阿桃，那边一个远房的吕公子凑到王尚身边，“大姐夫，那边春宴还没有结束……”
让贵公子们持着酒杯等，总不是一回事，王尚点头，高高举起酒杯，绕了一圈，说了一套祝辞，一饮而尽，贵公子们哈哈笑了两声，纷纷饮尽退出。
王尚走了两步，在门口却突然顿住了，转回身，垂地的广袖飘起来，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什么谜语，说来听听。”
三小姐带着欢喜的神色，大声说，“大姐夫，你猜出来便算我们姐妹的！”说着，冲司马敏挑衅的挤挤眼。
司马敏哼了一声，甩袖急走两步，跑到门口，很神气的喊着：“哥哥，哥哥，你们别走，帮我猜个谜语！”
那些已经离开几米的公子们齐齐回头望，司马敏缩了缩头，似乎有些后悔，背后吕研娘的笑声又不容她退缩，只好又露出半张脸来，眼巴巴看着那两道一直没有转过来的身影。
那些贵公子哈哈大笑，“杜兄，桃兄，你们一个是表哥，一个堂哥，就凑个乐子吧。”笑着离开。
被点中名字的杜公子和桃公子互相望了一眼，慢慢转回身，却是站在门口的廊外，并没有进厅。
这样，司马敏已经很感激了，转过头，冲着三小姐得意的一仰脸。三小姐嘀咕一句“那也不见得能猜到”，大声的将谜语又说了一遍。
很难猜的谜语。
王尚微微有些吃惊的看了一眼阿桃，慢慢踱起步来，过了一会儿，将腰间的拂尘取下来，握在手中，反复摩挲着玉柄，望着窗外的春光陷入沉思。
杜公子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桃公子给了阿桃漫不经心的一瞥，迈步离开，司马敏呆了呆，想叫又不敢叫，嘟着嘴低下头，狠狠瞪了阿桃一眼，怪她谜语太难，落了两位神仙哥哥的面子。
三小姐掩袖吃吃的笑。
煜哥儿想了一会儿，很困惑的拽着阿桃的袖子，“有这种东西吗？”。
“当然有了。”阿桃弯下腰，看着那张胖乎乎的脸，心里一动，指向放蛋糕的小桌子，“吃过点心，我就告诉你。”
“姐姐做的？”煜哥儿一听点心，立刻将谜语抛在脑后，蹬蹬跑过去，上了椅子一看，吸了一口气，眼睛睁得大大的。
阿桃看了一眼武丫儿，武丫儿上前将围盒拆开，露出蛋糕的全貌，金黄的糕饼层，雪白的女乃油层，上面铺满的粉花的繁花，中间几列红字，写着祝元娘生辰快乐，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煜哥儿小心的凑近了，闻了闻，立时就要吃，听阿桃说要寿星切，围着桌子转几圈，眼巴巴去扯大姑爷的衣服，“大姐夫，大姐天，你替寿星喝了酒，也替寿星切蛋糕吧。”
王尚哈哈笑了一声，叫人拿了刀，温和的看着阿桃，“阿桃妹妹，你真是手巧，在洛阳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点心，不知切的时候可有什么说法？”
“也是请人帮忙做的，我自己做不来，想着亲自动手也是一番心意。”阿桃稍微放大了点声音，让那些邀请自己去参加生辰宴的人能够听见。
蛋糕的味道就不用说了，每一个吃过的人都说好，就是有些嫉妒想说点酸话的，看见王尚都毫不吝惜的夸赞，便识趣的住了嘴，只嘀咕两句，“又不完全是她自己做的，哼。”
王尚很优雅的擦了擦嘴，看着阿桃的眼睛，“可不可以告诉我谜底是什么，省得惦记。”
阿桃点头，刚想说答案，就听一个脆脆的童声传来，好像是跑来的，带着喘息的声音：“阿桃，说出答案，你唱曲？”
是小多，他穿了套青色的绫布衣，越发衬得小脸俊俏，毛茸茸的大眼睛溜溜直转，挑衅的望着阿桃，眼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有人能猜出来？
阿桃心里一咯噔。
司马敏得意了，眼睛亮闪闪的，给三小姐一个白眼，盯着阿桃笑，“我们可都吃过点心了，等于受罚了，要是猜对了，阿桃不只要唱曲，还要喝一杯酒，这才公平呢。”不少人点头附和。
三小姐走向门口，上下打量了一眼小多，“你又不是刚才在桌上的人，你猜出来的不算，不能让阿桃唱曲。”
小多只看着阿桃，走近了，两手叉腰，又摆出那种狂傲的姿态来，先看了看阿桃的鞋子，嗤了一声，“今天你的鞋子还算干净。”
司马敏捂着嘴吃吃的笑，“怎么，小多你见过阿桃？”
小多撇了撇嘴，脸上露出嫌恶之色，侧过身，斜着眼又打量了阿桃一眼，哼了一声，他的举动，让那些小姐们看向阿桃的目光更冷了。
阿桃咯咯的笑起来，看见小多的脸色有要崩溃的迹象，笑得更加欢畅，笑了一会儿，指着小多，“先不提答案对不对，我只问你，可是你猜出来的？”
小多一滞，“是谁猜出来有什么打紧，关键是对不对。”逼近了一步，挑衅的看着阿桃，“我猜对了，你可喝酒唱曲？”
阿桃淡淡的一笑，很不在意的说：“对酒当歌，有什么不可以的。”
小多张大了嘴巴。
阿桃笑了起来，点了他的头，“小多，你真可爱。”
小多呆住了，忽的一跺脚，转身朝外跑去，司马敏追着问答案，他沮丧的喊了一个字，人。
“人！”王尚抚掌大笑，“出生时是爬的，所以是四只脚走路，青年是壮的，两只脚走路，老年时要拄拐棍，所以是三条腿走路，妙，妙极。”
一片恍然之声。
司马敏哼了一声，“既然猜对了，阿桃你该喝酒唱曲了吧。”众人掩袖而笑，有同情的，有快意的，都等着看乐子。
王尚出其不意的哈哈大笑，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走向琴桌，大袖一甩，向阿桃做了一个请的姿式。
三小姐凑到阿桃身边，附耳言道：“唱吧，不用担心，洛阳双璧之一为你抚琴呢，传出去是一段佳话，别人求都求不来，这下，你出名啦！”
阿桃看了看王尚，目光流露出谢意，接过草儿倒的酒，望着窗外的开得正盛的桃花。
爸爸是教音乐的，身上有音乐细胞，爷爷女乃女乃从小就让她学琴，找个曲子把诗词唱出来不难，关键是唱什么。
李白的将进酒够豪放，但唱出来有些吓人，想了一会儿，当周围响起嗤笑声时，阿桃出声了。清脆的嗓音如流水滑过大厅，唱了四句，琴声响起，更添意境。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开始还有人笑，后来就没有笑了，只是静静的听。
大小姐站在窗口，看一眼抚琴的王尚，看一眼低吟的阿桃，脸色阴冷的哼了一声，吩咐了黑丫两句，整了整衣襟，挂上温和的笑，举步进厅。
春光大好，这样的郎情妾意，她怎么能够不成全。
只是，却先要将妾意踩到尘埃里，让她永远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