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丫儿端着汤碗,表情无奈的出了正屋,对着阿桃摇头。
“一点儿也没喝?”
熬了一个下午的大骨汤,专门给吕毅做的,阿桃把给她配的人参养荣丸加到里面,那些材料都是补血补气的,人参当归龙眼肉熟地黄之类,正好对症,没想到,吕毅不喝。
也不说为什么不喝。
武丫儿尝了一口,香得她直啧舌头,很不解的看着阿桃,“为什么不喝呢,平时都是喝汤的啊,还很喜欢呢。”
阿桃也想不明白,只能猜测吕毅是摔断了腿,心里难受,所以显得有些古怪,刚才也不让喂饭,非要自己坐起来吃,结果刚起身,疼得额头冒汗,好说歹说同意武丫儿喂了,又不肯喝汤。
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是阿桃没经历过,所以想不到。
铁牛捧着一瓮酒进门的时候,就看见梨花树下一张愁眉不展的小脸,旁边满满了一桌子菜,四碗四碟,都盖着没动,很是意外,便有些担心的问怎么了。
武丫儿嘴往正屋一撇,小声说,“不肯喝汤,水也不肯喝,就干巴巴的吃了半碗饭菜,那汤是姑娘熬了一下午的呢。”
“许是心情不好,我和吕叔聊聊去。”铁牛将酒瓮放到偏厦里,看见灶上坐着一口大锅,上面放着原木大桶,扣着大一圈的铁盖子,有些像酒坊的蒸桶,区别只是木盖和铁盖,便有了兴致,问是做什么的。
“我也不晓得,你知道,有时姑娘说的话,我有一大半听不懂……”武丫儿露出苦恼的表情,铁牛点头,深有同感。
“反正是给吕叔准备的。”
“大夫说了,不能喝酒!”铁牛大惊。
“不是喝的呀。”武丫儿叫住朝外冲的铁牛,“说是要蒸出酒精来,擦伤口杀什么……”
“酒精?酒的精华?”铁牛拿起铁盖子,翻来覆去的看。
“看到出来没,不是平的,合不上,还带槽的,架火就得漏汽。”武丫儿一脸想不能的表情,“这是姑娘特意订做的,花了不少钱呢,这些天一直不见用,今天却突然要用了。”
“有盖就是不让漏气的。”铁牛看了看那道槽口,撇了撇嘴,嘀咕一句奇怪,要找阿桃问问。
“姑娘愁着呢,哪有心思给你讲这个。”武丫儿劈手夺过铁盖子,“你把吕叔哄好了是正经,最好能问出来是怎么回事,省得姑娘吃不下饭。”
铁牛依言进了正屋,阿桃和武丫儿站在梨树下竖耳朵听着,屋里传出的声音很平和,除了有些虚弱,听不出什么异常的情绪。
“铁牛啊,你去把隔壁李家请来,他们今天帮了不少忙,我们连个谢字都没有说,正好一起吃个饭,也互相认认门,如今我躺在床上动不了,阿桃年纪小,有什么事儿还要拜托他们照看一二。”
躺在床上动不了,说得有些苦涩。
阿桃的眼圈就有些红,可惜前世不是学医的,只知道杀菌消毒很重要。
“爹,我去请吧。”
隔璧李娘子就街头点心婶子,总是静悄悄的,阿桃不怎么出门,出门也没碰过面,陌生得很,今天回来只见吕府的人,还不知道帮忙的事。
“我去吧,正好让永年来说一说,他识文断字的,比我说得明白。”大夫走的时候,铁牛见那管事不太尽心,拉着李小哥,追上去又问了一番。
李娘子三十多岁,打扮得干净利落,李小哥十二三岁,穿着石灰白的袍子,布料已经起毛了,胳膊肘上打着补丁,但脸上没有穷苦之色,干净沉稳,像个书生,比铁牛矮小,但看着比铁牛有主见。
总之,很顺眼的一对母子。
李娘子看着阿桃,笑着走过来,嘴唇轻抖,显得有些激动,“搬来那一天看见了你,那时你又黄又瘦,看着那个令人心疼,你……”有些说不下去,滞了滞,转脸冲吕毅喊,“这可好了,这可好了,吕毅大哥,你有福气哟!”
要是大夫人说这些话,阿桃觉得虚伪,不知怎么,阿桃就认为这个李娘子这些话是发自内心的。
手背上忽然落了一滴水,阿桃抬头,却不是下雨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
“承你吉言,我有阿桃,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吕毅笑了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她点心婶子,你们快吃饭,是府里送来的,我这是借花献佛,你们不要客气,我也不和你客气,阿桃身子骨弱,将来少不了麻烦你们。”
“瞧你说的,邻居住着,就是要互相照应。”李娘子转头看着阿桃,目光特别温和,“我天天都要去商肆送点头,正好带上你的,也不费什么事,以后你们就不用送了,你爹身边也需要人照看着。”
阿桃想拒绝,床上的人一锤定音,“那就劳烦她点心婶子了。”
吕毅这是怎么了……
阿桃总觉得吕毅今天有些古怪,话也多,人情也欠,送点心不过是来二三刻钟的事,何必劳烦别人……,看了看李娘子,又看了看吕毅,心里一动,生出点八卦的心思来,不过可不敢确定,笑了笑,让武丫儿把菜热热,请大家上座吃饭。
大家都说大骨汤好喝。
阿桃抿了抿嘴,放下筷子,铁牛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抹了下油嘴,低声说,“别愁,我一会儿指定给你问出来。”
李小哥看了看阿桃,又看了看铁牛,目光里有疑惑,铁牛凑过去说了,“你平时最有主意,帮我想想,这是怎么回事?”
李小哥稍微想了想,和铁牛说了一句什么,铁牛恍然大悟,直模头,“这原因啊,我怎么就没想到。”
阿桃两人直眨眼,就见李小哥和铁牛商量了几句,又和他娘说了几句,得到同意,对阿桃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们也撑不住,我和铁牛也过来照看吧。”
阿桃动了动嘴,李娘子凑过来低语,“你们是女儿家,照顾起来总有不方便之处……”
阿桃这才明白,吕毅不肯喝汤,是怕上厕所!
是有点尴尬。
只是这两人一个要上工,一个大概要读书,还不如雇两个粗使的小厮方便。
铁牛不愿意了,展示他的粗胳膊,“肥水不流外人田,有那钱还不如雇我们呢,永年看着瘦,也是有一把力气的,再说了,你天天还要做点心,有外人在你还能做吗?这事就这么定了。”
李小哥,就是外人……,阿桃一时不语。
吕毅低沉的笑声传出来,“她点心婶子,你别介意,阿桃这孩子就是不愿意劳烦别人,这事我就拍板吧,照顾我这个折腿的,一人三十文,包吃包住。”
铁牛很高兴,李娘子也笑道:“半大孩子出去帮工,就为混口饭吃,都是不给工钱的,这么说来,倒是我家永年占便宜了呢。”
这话武丫儿同意,“是啊,就像我,给学徒的工钱,给做衣服,给吃肉,还想走就走,我姐说,这样条件要是说出去,恐怕要挤门槛呢。”
说着,很感激的看向阿桃。
阿桃可受不了这个,要去盛汤,却被武丫儿抢了勺子,“我去吧,你快吃饭,你要是瘦了,吕叔指定心情不好。”
谁知刚拿起筷子,门外就有了敲门声,“开门,开门,葛大夫来了。”
小院里的目瞪口呆。
还是阿桃开的门,就见门外站着一个白发白胡子白袍的老头,后面跟着两个小童,进门脆声问,“病人在哪里?”
武丫儿恍惚的指了指正屋,直到那位葛大夫进去了,突然跳起来,急切的拉住阿桃,“怎么办,怎么办,千金葛,千金葛啊。”
阿桃这才知道大家失态的原因:葛大夫是长安第一名医,医术出神入化,但收费也极高,出趟门就是十两银子起价,喜欢开奇贵的方子,诸多药材之中,必有一二味极为难寻,号称千金方,不是高门根本请不起。
“无妨,必是有人付了出诊费的。”李小哥突然出声,转头和铁牛说,“就是不知是好意还是……”
请人开方子,却是她绝对用不起的方子。
这人是谁,想做什么?
阿桃若有所思的看了李小哥一眼,转身进了正屋,灰暗的屋里点起了蜡烛,葛大夫拆开吕毅胳膊和腿上的木板,看着伤口,神情严肃。
吕毅眉骨擦伤,胳膊肘骨折,最重的是小腿,腿骨在脚腕上方两寸处折断,断骨头从皮肤穿出,刺出一个洞。
葛大夫捏骨时,吕毅痛得浑身直抖,腮上的肌肉直跳,但没有发出一声,眼角里看见阿桃进来了,僵硬的笑了笑,“好孩子,快出去。”
阿桃嘟起嘴,“爹,我需要知道情况。”
葛大夫将绷带和木板包好,出了屋,目光扫了一眼院里的人,在李家母子身上停了停,又看了看阿桃粉色的绮裙,断定那不是女主人,便问:“你们谁做主?”
“我!”阿桃上前一步,“和我说好了。”
葛大夫看了阿桃一眼,模了下胡须,移步到院门口,“骨头对得不错,慢慢会长好,但你爹腿里有碎骨,好了是跛子,时常会剧烈疼痛;这是好的情况,不好的情况是伤毒发作,腿保不住。”
阿桃皱眉,“不能把碎骨取出么?”
葛大夫挑了挑眉头,转身刷刷写了一个方子,“可以保血毒不发作,另外我告诉你,很多人受不了肉中有骨的痛苦,最后都是截了腿。”
阿桃白了脸,拿着方子,看着葛大夫,只问,“不能把碎骨取出么?”
葛大夫哼了一声,甩袖走了,上了外面一乘小轿。
但就是那声哼,让阿桃看到了一丝希望,她听出里面有恼火和不服气的意思。
她知道消毒,她有高度白酒,成功率会很高,只要找到会取碎骨的人,吕毅甚至能行走如常。
她追上去,拉住一个小童,塞了一块银子,那小童看了眼远去的小轿,飞快的低声说了三个字,小仙翁,转身跑了。
“谁是小仙翁。”阿桃问众人。
铁牛很沮丧,眼里不抱任何期望,“葛大夫让你请小仙翁?”
李小哥叹了一口气:“小仙翁是隐士,他不在乎金钱,只在乎好酒,可是却很少有人能办到,上次出山是三年前,那时出现了药曲,现在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酒,多少高门都去请,没一个能请下山的。”
“你说他喜欢酒,小仙翁喜欢酒!”
阿桃眼睛刷的雪亮,咯咯的笑起来,笑得十分欢畅,笑够了,很有气势的一拍桌子,“这人我请定了!”
院外不远处,有个人影很困惑的嘀咕了一句: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