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香,醇甜,柔和。
铁牛呆呆的站在那里,背对着从门里闯入的晨光,几秒钟之后,他猛的抱紧了小陶罐,凑近洇湿的纸封,闻了闻,转身把陶罐放回原处,又从柴堆里扒出那两个,看到纸封没有弄坏,呼了口气,放在原处。
武丫儿正在往锅里放馒头,眼角看到三个小陶罐又回到了灶旁,奇怪的看过来,顺脚一踢,“不是让你藏起来嘛?!”
“别,别,千万别碰。”铁牛紧张得大叫,他的脸说黑不黑,说红不红,呼吸也有些急促,眼神很奇怪,就好像做了噩梦刚醒似的,就那么恍惚又震惊的看了武丫儿一眼,转身蹬蹬就跑。
“嗳,你去哪儿,在不在这儿吃饭?”武丫儿追出来问。
“我先去府里借车!”铁牛回了句,急急的推开院门,他的声音很大,这一声之后,正屋里有了动静,李永年马上就出现在门口。
“铁牛,你这是……”
“阿桃做到了,美酒有了!”铁牛转过一张有些激动的脸,用力关上门,急促的脚步声很快消失青色的晨雾里。
“我没听错吧?”武丫儿呆了呆,看了看东屋的门窗,放低了声音,“阿桃昨晚明明叹气来着,这铁牛是不是糊涂了,是他最不信姑娘,说姑娘胡闹,如今一大早的,他又胡闹起来了……”
李永年微微摇头,铁牛可不会胡闹,必是有什么让他心服口服才这样,想了想,进了厨房,“我看着火,你去收拾包裹,路上颠簸得厉害,毡垫带厚的,还有平时吃的药也别忘了。”
武丫儿没想到今天真能去成,立时就有些慌了,出去了又忙忙的转回,急急的舀了两瓢面,“包裹好收拾,还是先做干粮吧,姑娘吃不惯外面的馍,你说是鸡蛋饼,还是葱花饼……”
“都做些吧,多做点儿,早上也吃。”清甜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阿桃穿着围裙进来,眼睛比启明星还要明亮,微微一笑,“早!”
“早!”李永年也微微一笑,看着阿桃也动手,知道这是要做蛋糕了,说声去看吕叔避开,人刚进正屋,就听门外有车马声,吱咯咯停在门口,然后就有敲门声,却没人叫门,他皱起眉头。
“不会这么快就来了吧,这个铁牛,早饭都还没好呢,岂不是叫人干等?”武丫儿一路埋怨着开了门,等看清是谁,嗖的瞪圆了眼,万分惊讶的问:“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
小多嘟着嘴,低着头不说话,等阿桃过来了才抬起眼皮,用那种很能勾起母性的眼神看着人,嘟着嘴,有些委屈的说,“阿桃,公子把我给你了。”
“你说什么?”阿桃提高了音调,怀疑自己听错了。
“公子把我给你了。”小多重复,鼓着腮帮,一脸的不情愿。想一想也是,贵公子身边的小童,如今却要跟着一个穷姑娘,还要住在这样简陋的房子里,哪能情愿。
可阿桃也不情愿啊,家里有个卧床的伤者,哪有精力照顾一个张狂别扭的小孩子,再者,她的钱包,她的秘密,都不充许她收留小多。
咯咯笑了两声,打趣道,“别鼓腮帮子啦,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说来真是奇怪,你的公子怎么会做这个决定?”又装模作样的威胁道:“告诉你,和我开玩笑的后果是很严重的。”
小多嘟着嘴不答,转过头看向马车,马车里没有任何动静,那个环眼虬须的大汉,解下腰间的酒囊,仰脖猛灌,根本不朝小院这边看一眼,他有些失望的回过头来,手指抠着门柱上的小洞不语。
还真不像开玩笑。
桃公子是司马敏的堂哥,可见也是司马家的人。
司马家的人不能惹。
阿桃想着铁牛的警告,对眼前的事百思不得其解,桃公子和她没有相交点,她对他的印象,只局限于酒坊前那繁花般的衣料,和吕府宴会上一个只露出耳线的侧影,他的模样,她不知道,而他那样的贵公子,也不会注意到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八岁小姑娘。
竟然就把小多给了她。
感觉马车帘里有一道视线在注视着自己,她拉起小多的手,走到马车前,笑着说,“小多愿意来家里玩,我很高兴,可是我爹刚刚受了伤,怕是照顾不好他,可否等我爹伤愈之后?”
马车里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车帘终于动了,阿桃一喜,却见出来的是个驼背的老人,半黑半白的头发,动作颤巍巍的爬下了马车,旁若无人的从车门里掏出一个又一个包裹,不一会儿,门口就堆了七八个。终于不再掏包裹了,扶着车辕喘了一会儿气,然后冲环眼虬须的车夫挥了挥手,那车夫收了酒囊,一声吆喝,马车启动,眼看就要离开。
“请等一下。”阿桃有些气恼,“如果因酒坊那件事而起,我可以……”没有人回应他,马车已经走远了。
小多的手在阿桃的手里,他看着阿桃,觉得那只手紧了一下,好像生气了,然后那张脸探究的看向他,突然丢开他的手,大步走向院子,头也不回的关上了院门,他眨了眨毛茸茸的大眼睛,慢慢低下头。
可怜巴巴的模样,让偷看的武丫儿有些不忍,却也知道阿桃实在没能力收留小多,叹了一声,进到厨房的做活,气氛有些默默的。
过了半个时辰,蛋糕进锅烤了,早饭也得了,葱油香飘出了院子,武丫儿又一次扒门缝回来,看了看阿桃,斯斯艾艾的说了句,“小多还没走呢。”见阿桃没有反应,试探道:“总在门口坐着也不是个事儿,要不,我把他们赶走吧。”
阿桃还是没有接话,坐在小杌子上,将陶罐挨个开封,看了看,闻了闻,把桃花酒用细布过滤了,指着其中一个陶罐交待武丫儿,“换药的时候,用这个给我爹擦伤口,事先要洗干净手,用煮过的布条包扎。”
武丫儿机械的点头,只看着那桃花色的酒液,倾倒时,它飘出了醉人的芬芳,那水晶一样的质地,在晨光中多么美丽,所谓琼浆玉液不过如此吧,她还从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酒呢。
阿桃却以为是她可怜小多,叹了口气,小多对她有救命之恩,要不然,她很可能就掉到湖里淹死了,“还以为那个公子会来接呢,你叫小多进来吧,让他们住西屋。”
被接纳的小多,站在梨树下,脸上没有什么欢喜的表情,鼓着腮帮子,有点委屈,有点恼火,还有点伤心,总之挺别扭的,挺复杂的,也不如平时神气,他就这么盯着阿桃,嘴抿得有些紧。阿桃瞪眼,将饼盘子放在桌上,敲他了一记,“看什么看,洗手,吃饭!”
小多咧开嘴笑了。
这时晨雾已散,光线清透起来,凉风习习,带着露水的气息,小院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一起吃早饭,显得很热闹。
鸡蛋葱花饼,杂豆粥,白面大馒头,蛋糕边角余料,萝卜咸菜,凉拌野菜,熏鱼块,摆了满满一桌。那个驼背老头,见小多拿起筷子,松了口气的样子,武丫儿就撇了撇嘴,心说到这儿了还挑什么,不料那老头好像知道似的,冲她一笑,露出两个黑洞洞的豁牙,吓得她赶紧移开眼。
阿桃笑了一声,又咳了一声,拿起小酒壶,神秘兮兮的倒酒,“这是水晶露,你们品一品,看看怎么样?”
酒液是透明的,没有任何杂质,像最清澈的山泉一样,却有着酒的芳香,那种芳香很清雅,很纯粹,没有那种酸涩味。
武丫儿喝了,瞪大了眼珠子,啧嘴点头,直叫好喝。
李永年喝了,品了品,露出有些吃惊的神色,随即露出骄傲的笑容,“真是没想到,别的不敢说,只冲着‘看是水、闻是酒’这一点,别人就做不到。”
武丫儿想起那种漂亮的不可思议的粉色酒液,好奇的问,“那一种叫什么?”
阿桃一笑,“那一种叫桃花春。”
“两种酒?”李永年震惊了。
“多准备一样总是好的,这是没时间,要是有时间,还可以有竹叶青呢。”阿桃有些得意。
“水晶露,桃花春,竹叶青,我怎么没听过。”小多拿起碗,好奇的闻着那清水散发出的酒味。
驼背老人抢着喝了,入口之后,接连眨眼,有些不敢相信看了阿桃一眼,又闭目晃脑,一脸享受的样子,眼睛都眯成一条小缝,过了一会儿,睁眼大赞,“好酒!好酒!姑娘再给些吧。”
阿桃就笑,又倒了些,满桌她也就只信这老人的评价,那几个年纪都小,指定没喝过多少酒,这位老人家是桃公子身边的,怎么也该有些见识。
小多带着怀疑神色的尝了尝,点了点头,说了句此酒只应天上有,举了举酒碗还要,阿桃夺了碗,“小家伙,快吃饭,你是不应该喝酒的。”
“你才是小家伙!”小多立刻怒了,眼珠瞪起来,阿桃扑哧笑出声,拿起一块饼塞给他,“对嘛,就应该这样,吃饭,吃饭,我们一会儿要出城呢。”
小多把饼放一边,拿了一块蛋糕吃,吃着吃着,见大家快吃完了,也没人再提出城的事,终是忍不问:“你要去哪里,我跟着你。”
“我们要去请小仙翁,你好好在家,别到处乱跑,出了这院子,磕着碰着我可不负责。”阿桃进屋洗漱换衣。
“请小仙翁?!南山的小仙翁?”小多兴奋了,粘在阿桃身后,“我还没见过小仙翁呢,有了你这酒,肯定能见到,太好了,走,走,一起去南山!”说着催促驼背老人去收拾包裹。
“你别添乱了,阿桃是请小仙翁来治伤的,是正事,又不是游山玩水,哪有空儿照顾你。”武丫儿往外推他。
“谁让她照顾,是我照顾她还差不多,外面能和家里一样嘛,小娘子出门不方便的地方多了,多我们两个人,不提寻山问路,就是壮声势也是好的。”小多鼓起腮帮子,头一仰,梳洗换衣去了,要打扮成小公子,做阿桃的兄长。
“就他俩那岁数还壮声势……”武丫儿气哼哼的关了上房门,拿出那套蕊黄的衣服来,“不过有句说得对,小娘子出门是不方便,姑娘穿光鲜的吧,有些人就是凭衣认人,能少些麻烦。”说着又拿出帏帽来。
阿桃抽了抽嘴角,忽然心里一动,“你去问问小多,有没有新的公子服。”
最终,走出院门的是两位俊俏的华服小公子,一位卵青绸袍,一位墨蓝绸袍,阿桃旁边跟着换了一身新布袍的李永年,小多旁边跟着那位驼背老头,四人上了铁牛叫来的马车,在武丫儿和铁牛极有信心的目光中,马车顺着吕府的东府墙上了尚冠大街,再往西拐,顺着章台路一直向南,出了安门,直奔南山。
两个小陶罐的待遇最好,用厚毡子包着,抱在李永年怀里,阿桃时不时都要看上一眼,小多对车外的风景不是很关心,总是打量阿桃,好像阿桃比那些风景更有趣似的,见阿桃紧张酒罐,时不时要做些小动作。
最后阿桃干脆闭目养神了,小多不依不饶的凑上来,“我是大郎,你是二郎,有你这酒,由我出面,定能请下小仙翁,你不用出头,包在我身上了!”
结果到了地方,小多先下了车,迈着自信的步子,还没等说话,山门边两名仆人站在石台上,居高临下的、不屑的扫了他一眼,目光都没有停留,向外挥手赶人。
“主人正在静休,不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