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醉魏晋 长安荆芽 第037章 怎么不早说

作者 : 眠冰

申初二刻,下午三点半。

陶罐摆上桌,纸封被撕开,清雅醇厚的酒香,在摇晃中四溢而出。

其中一丝顺着开着的窗,蜿蜒钻到了小仙瓮的鼻孔里,那微红的鼻翼反射性的抽动一下,轰了半个时辰的恼人鼾声,嘎然而止。

低低的窃笑声自桌边闷闷的响起。

相处了两天,怀抱酒罐不放,站着打酒嗝,躺着打酒鼾,这些与街边嗜酒的老要饭花子没什么区别的举动,已经完全破坏了小仙翁世外高人的形象,树叶间漏下的春光,印在几张等着看好戏的小脸上。

果然,没等小多将陶罐盖上,西屋里已经传出一跃而起的声音,床板吱吱厉响两声,门里就冲出了衣裳不整的小仙翁,他趿拉着鞋,敞着怀,睡得发肿的眼皮还没有完全睁开,却能靠着鼻子的指引,准确的扑在酒罐上。

但是这次,他没有捧起来就喝,而是抱着不动,武丫儿抿了抿嘴。

小仙翁就那样抱了有二三秒,猛的抬头睁眼,目光向四周一扫,没看见阿桃,提气冲着东屋喊,“小娃子,你这酒好喝,可老夫的规矩不能改,明天此刻,没有百年紫丹参,老夫说什么也不会凑合的,不要心存侥幸!”

武丫儿耷拉了肩膀,再看小多和永年,发现他们真像是看戏似的,听了这话,眼角和嘴角还是那种没心没肺的笑意,一点儿也不为姑娘担忧,不禁在心里骂了句,两只白眼狼。

阿桃睡有半个时辰,精神见好,估计早上喝进肚的空间水还有效用,小腿肚上的伤口也不那么痛了,用酒精泡过的薄细布松松的扎了下,便在桌前拟计划,照最坏的打算,要做的事情还真不少,正拟得认真,这几个小鬼就搞出这件事来。

像小仙翁这种人,必是有原则的,否则无法在这乱世中的自保。例外第一次,就会例外第二次,不例外会得罪人,例外则会给人留下他可以商量的印象,到了那时,有美酒才下山的条件便不会被在意,请他不动的人之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小心眼的,说不定哪天就招来横祸。

所以,阿桃从没想过打小仙翁的主意,她收好桌上的写满字的纸,迈步出了门槛,目光掠过有些愤然的武丫儿,朝着怀抱酒罐不放的老人一笑,露出齐齐的小白牙,“您老就放心喝吧,不会让您坏了自己原则的。”

“小娃子,明白人!”小仙翁看了看阿桃,眼里闪过一丝赞赏,然后捧起酒罐,咕咚就开喝,接连喝好几口,擦下嘴巴,心满意足的叹了一声,甩了甩袖子,摇头晃脑的拐去偏厦,就听见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人再出现时气急败坏的,一指武丫儿几个,大声的告状:“小娃子,管一管你的人,他们藏我的下酒菜!”老脸通红,像孩子一样委屈。

小多和永年挑了挑眉,相视而笑。

“笑什么笑!”希望破灭的武丫儿看两人不顺眼,没好声气的说,“姑娘说晚上吃饺子,饺子,没吃过吧,姑娘说好吃,你们想吃到嘴里,就得干活!”说着蹭蹭去了偏厦,将熏肉干之类的找出来塞给小仙翁。

火气很大。

这孩子……,阿桃看了看武丫儿,却不能说什么,说一句,那丫头又得泪汪汪的,破坏和谐的气氛,便转向小多,笑眯眯的说:“小家伙,为了没吃过的东西,付出劳力是值得的。”

“你才是小家伙!”小多立刻乍毛。阿桃很满意他的反应,点着他,“饺子可是很好吃的东西呢。”

小多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想吃,又不愿意干厨房的活,想了想,一仰脖,拿出菜刀在树下磨起来;永年就不一样,虽然读书识字,穿的也是文人袍,但对疱厨不排斥,问讯的看向阿桃,只等吩咐。

“武丫儿和面,我切菜,剁肉嘛……”阿桃看了看少年的细长身板,又看了看泡在盆里的那两大块肉,没说下去,转头想问小多驼背老头哪里去了,那可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剁肉应该是小菜一碟。

永年好像知道阿桃在想什么,笑了笑,也不争,“那我来切菜吧,铁牛应该快到了,今晚他来照顾吕叔,他力气大,剁肉的活留给他。”

家里男性多就是好,虽然食量大得让人有些吃不消,但干起活真是爽利,不到半个时辰,面案摆上了,油汪汪的肉馅拌好了,铁牛三下两下,就将武丫儿和的面团揉得一个小疙瘩都没有,直接就能擀皮了。

阿桃扎上围裙,挽袖上阵。

树叶刷刷的在头上响,三男一女站在桌边,等她展示所谓的饺子是如何做成的,从止痛安神汤的药劲中苏醒过来的吕毅,在屋里低低的笑,“这孩子,又在搞怪了,不过你们放心,阿桃说好吃,必定是好吃。”

这时,阿桃怀里的小白,突然吱吱叫了两声,像在说:是啊,是啊。武丫儿和小多笑得不行,哈哈的笑弯了腰,铁牛瞪着微鼓的牛眼,困惑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饶是他大条神经,也觉得这高调的欢乐下面似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劲,武丫儿笑得太刻意了。

难道阿桃不愿做京陵侯世子的妾?

听说老爷原有过让三小姐过几年抬过去的想法,不过三小姐和大小姐水火不相融,见面就拌嘴,大夫人和大小姐都极不愿意,这才息了那心思。

按说,阿桃这是飞上高枝了,很难有比这更好的归宿,那可是侯门!

虽是这么想,不过铁牛也知道阿桃是个特别的姑娘,别看才八岁,比成年人都有主见,本事大,胆子大,人也聪慧,自从一夜做出美酒的那件事后,他是彻底的服气了,现在阿桃说什么是什么,他绝不二话。

阿桃不知道自己多了一个坚定的支持者,正在将小剂子擀成圆薄的面皮,然后挑一团肉馅放在其上,手指灵活的动了几下,又一捏,一个元宝似的东西就诞生了,白白胖胖的,坐在面板上煞是可爱,勾得几人都跃跃欲试,就是不肯动手的小多,也拿起了一个剂子。

酉时初,下午五点。

阳光收了热度,饺子下了锅,夏绿急急的来送芙蓉膏。

她温和的笑着,眼里带了预支的幸福的光芒,轻轻拉着阿桃的手,放进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大夫人听说你腿伤了,非常惦记,立刻让人找了来,这是宫里出的东西,还是大姑爷送给大夫人的礼物。”

提到大姑爷时,仔细看着阿桃的脸,没看出什么来,她也不失望,难道还有第二条道可走么,除非她不孝,不想她爹腿好。

夏绿觉得有必要把这其中的厉害说一说,毕竟老的是泥腿子,小的才八岁,便拉着阿桃的手坐在木榻上,给阿桃拍掉衣角的面,问了两句家里的情况,慢慢说到了即将回府的大老爷吕巽。

说来说去,不外是在强调:大老爷是京兆郡的郡守,长安在他的治下。

她面朝正房坐着,还略略提高了声音,就是想让泥腿子听清楚,别做无所谓的阻挠。当然了,她也没认为吕毅会傻到不同意,那不是一般的妾,是京陵侯世子的妾,是洛阳双璧的妾,普通的富家小姐都高攀不上呢。

“……老爷做京兆郡守,最注重孝悌两字,碰到这样的案子,量刑都偏重,就是亲戚犯了,也不留情面呢。”

说着略略压低了声音,“听府里的老人说,当年隔房的老爷病重,道士说要以亲子之血为引可治得,隔房小少爷哭闹不肯,跑走了,当晚那位老爷就去了,大老爷知道了这件事,震怒非常,老夫人也气得摔了杯子,发话将那房人赶出府,那个小少爷被抓到衙门,当堂打了板子,还进了大牢,出来时都没了人样。”

夏绿故意叹了一口气,“还好是个少爷,过堂打板子也没什么,这要是个小姐,担了个不孝的罪名,还当堂打板子,即便是有些苦衷,这辈子也没脸见人了!”

好嘛,将退路都给堵死了。

啪,不远处有碗碎的声音,应和着夏绿的那声叹息。

阿桃看了一眼偏厦的方向,武丫儿探出半个身子,脸色有些白,“不小心碎了个碗,岁岁平安。”瞪了夏绿一眼,又道:“姑娘,饺子飘起来了,快来看看,是不是可以捞了?”

意思是我们要吃饭了,没事的走吧。

夏绿何尝听不出来,可她当是这家的一员,温和的笑着,跟阿桃一起进了偏厦,大锅里冒出氤氲的蒸汽,水面上翻滚着白花花的元宝状的面食,就像她沸腾的未来。

阿桃是京陵侯世子的贵妾,她是阿桃她爹的继室,她再指导阿桃灭掉大小姐,然后她再生一个儿子,儿子再靠着这个做世子夫人的姐姐飞黄腾达,为她挣来诰命……

这样美好的前景,让夏绿温和的笑容有些走形,见武丫儿将第一碗饺子递给了一个少年,知是给吕毅的,极自然的拦下,“还是我来吧,这可不是小哥儿能做好的事,阿桃,你叫他们都坐下吃吧。”

……,阿桃看了看脸庞发光的夏绿,笑容透着客气和坚持,“可不敢劳烦,我爹连我都不让呢,你坐,尝尝我们大家一起包的饺子。”

夏绿才不肯在这里吃饭,赶紧摆手,推说找赵嬷嬷有事离开,武丫儿很重的闩上了门,露出恨恨的脸色,嘀咕一句当她是谁,被阿桃敲了一记,拉进了正屋。

吕毅已经起身,脸色有些黑,但没说什么,阿桃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也升起一股身为小人物的悲哀之情:夏绿传达的意思是,吕毅要是宁愿舍腿也不愿她作妾,大老爷就会咬她不孝,别的不说,上衙过堂恶心一番是跑不了的。

这一点,正中吕毅的心口,让他只能保持沉默。

永年夹起一个饺子,按照阿桃说的,在蒜醋碟里蘸了下再递过去,吕毅慢慢的嚼着,却半天没有声音,武丫儿性子急,刚想张嘴,吕毅咕咚咽下去,怕牵扯伤口,他也不敢多做动作,只用眼睛看着阿桃,木讷的脸部线条异常的柔和,“非常好吃。”

阿桃笑得高调又得意,露出小白牙,眼睛也弯起来,俏皮的一扬头,“当然了。”

骄傲的小样子逗得大家都笑了,吕毅也笑了一声,然后留下永年,将别人都赶出去吃饭,小仙翁叫不醒,阿桃看着一碗碗饺子,叹息了一声,兴奋的拿起筷子,“不在的人没口福喽!”

桌上都是十四岁以下的,又都熟悉了,也没怎么管吃相,狼吞虎咽的直吃到肚圆,阿桃心满意足:在最坏的打算里,这第一顿饺子,也是最后一顿,自是要让帮助过她的人都尝尝,铁牛的爷爷,武丫儿的姐姐,永年的娘。

铁牛是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武丫儿看了看阿桃,没像平时那般推让,捧了碗走了,永年吃饱了,照顾吕毅解决了生理问题,喂了止痛安眠汤,端了一碗饺子告辞,去接走亲戚的李娘子。前一刻还热闹至极的院子,立刻就冷落下来,只剩下小多和阿桃。

两人互相看看,阿桃笑了笑,吃得太多,俯身都有些难度,费劲的从地上拾起了一朵落花,细细的瞧了起来。

小多则专注的瞧着她,忽然道:“喂,那个丫环没有言过其实,不孝是重罪,过堂打板子都是轻的,可以为之而不为,你要是不答应大夫人的条件,细究起来,真就算是不孝。”

见阿桃没有什么反应,鼓起腮帮起,加劲说道:“大夫人是不会给你参的,你完了,你不仅治不了你爹的腿,还搭了自己!”

阿桃看着长满触角的小花盘,也不抬头,慢慢的说,“我不与命争,可不怕与人斗。”

我不与命争,可不怕与人斗。

可是明明斗不过,她怎么就这么平静?

小多呆愣了一会,觉得好没意思,撇了撇嘴,起身打了一个哈欠,进到屋里再也不出来。

戌正,晚上八点,武丫儿风风火火的回来了。

背着一个鼓鼓的大包裹,这突那突,不知装了什么尖锐之物,只见她抹把头上的汗,扑通坐在木榻上,很累的样子,包裹卸下肩膀时,有金属相击的声音。

阿桃看着刺出的一个箭尖,惊道:“你这是……”

“这都是进府能用到的。”武丫儿喘了几口气,兴奋的打开包裹,里面除了一个更小的包裹,全是铁器,各种各样的铁器,没有皮套的那几件兵刃在暮色里闪着寒光。

……,阿桃扯了扯嘴角。

武丫儿一付要上战场的架势,挨个拿起来讲解,“这只小匕首,别看像玩物,锋利着呢,给你用,晚上放在枕边,白天挂腰上,藏鞋里也行;这簪子,头是空心的,能装药粉和字条,尾是银的,能试毒,你插头发里;这把蛮子刀我带着,……可惜了这把弓,不能明着背……”

阿桃哭笑不得的听了一会儿,“武丫儿!”

那个浓眉大眼的丫头,扭头看着阿桃,眼神有一瞬间的黯然,把弓放下,坐到阿桃身边,“我有一个堂姐,和我姐很要好,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去寺里游玩被贵人看上,最初几年过得还挺好,像个贵族小姐一般富贵悠闲,可是有了天癸圆房后,她就慢慢不好了,身体越来越弱,孩子没生下来就去了,我们都认为是那些个妻妾害的……”

阿桃开始只是听着,睫毛眨呀眨,想着怎么安慰一下,听到后来,浑身一动,像是在打寒战。

吓得武丫儿赶紧哄她,“阿桃你别害怕,有我在呢,大宅里就那些事,我会护你周全,大不了打出门,我……”

阿桃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得十分快意,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她拉着武丫儿的手,一个劲埋怨她怎么没早些讲,“请来小仙翁那天,你就该说,早些和我说就好了,害我浪费了多少情感细胞哇!”

那有点激动的模样,弄得武丫儿一头雾水,很困惑的看着长长舒气的阿桃。

阿桃则看着天上,今天的月亮很亮,晚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像一首悠扬的小夜曲。

果然,作了最坏的打算之后,再来的就是惊喜。

来了天癸才圆房,呵呵。

她才八岁,有四五年的时间呢。

都不用那么久,两三年的时间,足够她安排好一切玩消失了,然后换个地方生活,和吕毅,和小白狐,和愿意跟她走的人,天大地大,蜀国和吴国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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