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阿桃目光凛冽,掠过还想说什么的丰儿,直视眼底隐有兴奋的大小姐,嘴角一勾,慢慢的说:“如果非要把罪名按到我头上,何苦走这些过场。”
说着甩袖转身,走到门槛,略略侧脸,慢条斯理的吐出四个字,“好没意思!”
再一扬头,缓步而行,纤细的栗色背影渐渐融到屋内的阴影里。
好没意思?
院外有大夫人、院内有世子夫人、墙上有佩刀侍卫,她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有胆不露惧色也就罢了,还敢当众甩脸子,如此张狂的行止,若是得了王尚的宠爱,怎么能拿捏得住?
大小姐在短暂的怔忡之后就是咬牙,对于这个母亲和夫君都看中的人选,心里生出更浓的嫌恶和戒备,这样想着,手上的团花小扇不由得加速扇了几下,赵嬷嬷还以为是晒到了,扶到树下的阴影里。
本想扶到木榻上坐着,不料那里却被小多占了,那个生得异常俊俏的小童,脸朝着天空,摇扇闭眼,像是在品味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无趣的走向木榻,同时郁闷的说着:“哎,好没意思,好没意思啊……”
大小姐看了小多一眼。
桃公子的身份,夫君虽没有说过,可从字里行间的意思,也能听出来贵不可言,他身边的小童,如此维护一个寒门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桃公子可是二妹妹看上的……
大小姐沉吟不语,她不是什么城府深的人,心有所想,在脸上就有所显露,丰儿只瞄了几眼,心里就有了数,嘟起嘴,看着手里的匣子,有些委屈的喃喃:“搬了新家,阿桃的脾气就越发大了,我也没说什么啊……”
“你还想说什么?”武丫儿啐了一口,一个箭步上前,将匣子抢过来,拿出一朵月兑了线的漳绒绢花,举着给丰儿看,“拜托你,在学会说话之前,把指甲好好剪一剪,在剪指甲之前,把你的手练稳当了,把腿练直了,别动不动就出岔子,你现在站在这里,可不是姑娘的邻居,你是大小姐的婢女,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懂?”
武丫儿本来嘴就利落,也会见机说话,如今常在阿桃身边,又学了不少新鲜词汇和说法,要不是大小姐在这里,她早爆发了,那学得惟妙惟肖的尾音微扬的懂字刚落下,屋里就传出忍俊不禁的轻笑声。
丰儿看过去一眼,抖着嘴唇,推开武丫儿的手,嘶声叫道:“怎么不能说,我又没说谎,阿桃她本来就把手伸到匣子里过,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武丫儿很响亮的笑一声,用无限同情的目光看了丰儿一眼,“原来你脑子也不好使啊,才几句话的功夫,你就只记上半句,不记下半句了,……罢了,罢了,姑娘都不屑于和你计较,我和你计较什么。”摇了摇头,抱着匣子退到檐下站着,站在那里,盯着地面上的一点,竟是谁也不理了。
丰儿咬了咬嘴唇,蹬蹬走到正屋外,挥着手,比比划划的叫道:“没做亏心事,有什么怕说的,百年紫丹人那种宝物不见了,自是人人都要翻一翻的,阿桃,阿桃,你不是说你要大力配合吗?”。
武丫儿撇了撇嘴,从眼皮底下厌恶的看了丰儿一眼,记得她刚到阿桃家里干活时,隔壁这个小胖丫头还能看过眼,这才过了几天,就和那些当枪使的狗腿子没什么区别了,要是以为这样能得到什么,那可真是打错算盘了。
同样厌恶的表情也在赵嬷嬷脸上出现,这种搅缠的行为在她眼里很低级,再说话头也起得不好,小姐和姑娘岂能翻一翻的,眼见丰儿比划得布帕都落了地,咳了一声,刚想出声制止,却被有意纵容的大小姐给看了回去,心里就哀叹一声。
怪不得大姑爷能看上阿桃,放在一起这么一对比,十八岁的大小姐,还真不如人家八岁的阿桃有风度,刚才那番骤降寒霜,让她心里也大赞一声好,她说不清哪里好,只是觉得极具贵人做派。
想到这儿,又看了一眼大小姐,看到大小姐看戏一样期待的眼神,不由得耷拉下眼皮,也得武丫儿一样,看着地面不理人了。
大小姐任性自恃的摇着扇子,她也知道,阿桃那身衣裙藏不住一根百年的枝枝丫丫的干参,再说她当时看得清楚,阿桃当时只是伸进了四个指头,还挽着袖,不可能是那时藏的,但养人不能白养,丰儿就是养着去对付阿桃的,她不好说出口的话,她不能做的恶事,都由她代做,此时,她就是想为难阿桃,丰儿就是拼着挨板子也要上去咬!
可惜屋里没有回音,阿桃和李永年坐在床前,正低声说着什么。
丰儿扶着门槛,向里面探头探脑:“阿桃,大夫人还在外面等,吕叔也有伤在床,都需要休息呢,不过翻一翻就完事了,你又没有藏参,怕什么呢,永年哥,你也劝一劝阿桃呗。”
李永年背对着,看不到表情,是阿桃转过头,她看了一眼丰儿,起身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水碗,淡淡的看向丰儿,“我问你,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
“什么身份?”丰儿睁大眼睛,“当然是大小姐的贴身婢女的身份了。”
“哦。”阿桃显得有些可惜,放下盛满水的大碗,再不理丰儿,走到院里,笑着看大小姐,“元娘姐!你的婢女真是好玩,好像稚童一般,说话天真又奇怪,她怎么会觉得谁都可以翻一翻呢,难不成府里有哪位姐姐翻过了?”
阿桃先脆脆的叫了一声元娘姐,强调两人的关系,这关系是大夫人认下的,生辰宴上,吕府三位小姐都亲热的叫她阿桃妹妹,也是别人看在眼里的,这时没法改口赖掉,这层关系说明白了,后面那句姐姐当然指的就不是府里的婢女了。
千金小姐,哪有被搜身的理,大小姐脸有恼色。
阿桃微微睁大了眼睛,歪着头,“无娘姐!伯母府上不会有这样的规矩吧,要是有,那我也不说什么了,姐姐们都能翻一翻,我这个做堂妹妹的,有什么不能翻一翻的。”
声音清脆,也不知能随风飘多远,这一句一句的都牵扯府里的小姐,可真是要了命了,赵嬷嬷赶忙上前澄清,“哎哟,我的好姑娘!这话说不得,小姐们都金贵着呢,哪个府也没那规矩。”
阿桃一笑,看着赵嬷嬷,“我说嘛,百年紫丹参是贵重,但也贵不过应有的体面,这种侮辱人的事,怎么可能会发生,三位姐姐既然叫了我妹妹,我当然也要维护着姐姐们的名声。”冷脸一指丰儿,“刚才她若是以过去邻居的身份和我说话,我就要毫不客气的泼她一碗水呢。”
丰儿拾起地上的布帕,不在乎的哼了一声,“还真当自己是……”还没说完,被赵嬷嬷冲上去打了一巴掌,她捂着脸错愕的看了一眼嬷嬷,又看向大小姐,发现主子的脸阴沉沉的,立刻跪下请罪,“大小姐,奴婢该死,和阿桃住过邻居,说话时就没有……”
哗,一碗水泼到她脸上。
是武丫儿泼的,那个浓眉大脸的丫头瞪着眼,怒气冲冲的喝道:“邻居就能管到别家来?你当你是哪根葱,在这里张牙舞爪的,我问你,你想翻谁?凭你乱翻我们姑娘的东西,还把东西翻坏了,我就能把你扫出去!”
说着真拿起扫帚抡起来,丰儿抱着头,缩到赵嬷嬷身后,口里兀自说着大小姐最爱听的话,“一样的上门讨生活,摆什么千金大小姐的架子,来得不清不楚,就凭一张嘴,谁信……”
这话私下里说行,公开说就显得大夫人认这亲戚有目的了,在阿桃一声轻笑之后,大小姐嗖的一挑眉,恶狠狠的看着丰儿,向外挥扇子,“出去!”
丰儿抹一下头脸上的水,灰溜溜的跑出院门,赵嬷嬷走过去拉起阿桃的手,“我的好姑娘,你是个宽厚的,不要和一个没眼珠没规矩的婢女计较。”
阿桃摇头,也有些累了,回正屋取了一样东西,“这是从截山赶参人那里买的,五十年的,用高人留下的神仙水泡过,提了功效,小仙翁看着合用,给我爹用了,你拿去到药铺一问便知。”
赵嬷嬷拿在手里,看向大小姐。
谁知道是不是治伤用的那根参,大小姐转了转眼珠,笑道:“阿桃妹妹,姐姐一直想一堵小仙翁的风采,能不能……”
这是不相信,要请小仙翁出面说明一下。
闹腾这么久,小多也有些不耐烦,嗤了一声,“小仙翁用美酒才能叫醒,如果南山上那两罐酒没打碎,这时还有酒叫人,现在没酒了,你们等着他老人家自然醒吧。”
大小姐不接小多的话,拉长声音,亲切的叫着,“阿桃妹妹……”
“大小姐。”夏绿进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大夫人说了,想见小仙翁还有机会,今天有些晚了,府里还有不少事没有处理,再说阿桃的爹刚疗完伤,也需要休息……”
有了大夫人要走的意思,院里院外的人都解月兑了,在接近傍晚的阳光里,那长长的队伍开始掉头回转,慢慢的游进了后门,只留下踏起烟尘,又过了一会儿,小巷里有了纷纷开门开窗的声音,慢慢的,院门里有人探头探脑,张望一会儿,有人出来,指着阿桃的家互相低语。
阿桃关上院门,往木板上一靠,长长的叹口气,大夫人走时,虽没和她照面,但是隔着帘子该有的场面话一句不少,事事都留一线。
哎,这样子,实在太折磨人了,应对她们比什么都累。
势大压人,伯母在上,还不能不应对。
阿桃暗暗下决心:明天就开始找房子,找三个月,吕毅也能动了,钱也挣出来了,房子也有合适的了,不成就是租,也要离开这里!
“阿桃,你说她们会罢休吗?”。武丫儿有些担忧的闩上院门。
“那还用说,肯定不会的罢休的。”小多顺着下巴,抱臂装模作样的想了一会儿,然后看着阿桃,笑嘻嘻的凑近了:“你被盯上喽。”
阿桃飞了一个白眼,“还没找你算账呢,跟我来,武丫儿,关门关窗!”
小多往椅子里一坐,晃荡着两条腿,一付满不在乎模样,倒是万分好奇的问阿桃,“我可不信是看花眼了,你是怎么弄的?”
阿桃见武丫儿出去了,认真的低声说,“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你就是有再大的依仗,也要落个偷盗的名呢,至少和我商量一下吧。”
小多撇了撇嘴,商量过了,那还能有好戏看了嘛?
阿桃也知他爱看乐子,尤其是自己的,但对这个小家伙又真讨厌不起来,有些无奈的狠敲了他一记,“喂,你在我这里,就得听我的话!”
很强势的样子。
小多捂着额头,哇哇大叫:“有你这样的小娘子吗?!”人还没跑走,被阿桃拉了回来,从抽屉里拿出那个匣子。
“要是吕府的,真不想还回去了呢。”阿桃的表情有些郁闷,“至于你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还回去,我就不过问了,你和驼背大叔都那么厉害,必是能谋划周全,记得啊,千万别弄出什么事,从明天开始起,我要认真赚钱了。”
小多撇了撇嘴,似乎对钱完全没有兴趣,随口问到,“你要赚钱做……咦?”声音里透着万分意外。
“怎么?有什么不对?”阿桃凑过去。
“没有,没有,嘿嘿。”小多把匣盖推上,看着眼里有疑问的阿桃,咳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那个阿桃,你还是想想大夫人的事吧,你这么一个能请动小仙翁的人,傻子才会放弃,你想你想,我走了。”一付怕阿桃问的样子。
这个小家伙,阿桃推开窗,看向傍晚的天空。
容芳院里,赵嬷嬷披着一身微红的霞光,急匆匆的进了暖阁。
大夫人正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夏绿给她捶着腰,赵嬷嬷进了门,步子就放轻了,慢慢凑过去,帮着捶腿,看到大夫人眼睛似开了一条缝,这才低低的道:“……大姑爷今天没有离府,本来有个春宴也推了,下午咱们出府时,他的小厮到前院打探过情况,碧珠的庄嬷嬷一直在后门附近晃……”
大夫人不语,过了一会儿,“尚哥这是动心了……”
赵嬷嬷翕动嘴唇,担心的问,“那两根借来参该如何是好?明天就该还回去的……”
大夫人没有说话,在别人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她却道:“司马家五小姐的帖子,你明天一早就给阿桃送去,别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