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敏的帖子约在上午十点,阿桃提前到了半个小时。
商肆杜家点心铺门前的大柳树下,停了一辆咯吱咯吱的破旧牛车,一个与牛车不搭调的鲜衣小娘子轻松跳下,与车上之人微笑告别。
车上是个打扮干净利落的朴素女子,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
她嘴唇翕动,想和鲜衣小娘子说什么,顿了顿,却是转向另一个浓眉大眼的丫头,声音里透着不放心:“那是都督府的五小姐,你们说话时注意些,不要明显逆了她,有什么事好言好语推不得的就先应着,回家咱们一起想办法,万一她找碴发火,你们就且忍一忍,千万不要和她对着来……”
是李家娘子。经过这几天相处,特别是阿桃把蛋糕的手艺传给李永年之后,她看向阿桃的目光更加柔和了,说话也没有那么生分和客气,言语间更像是家里慈爱的长辈。
“婶子你放心,我不是那没脑子的,只会一味耍蛮。”已经听了一遍这些话的武丫儿,偷偷朝阿桃吐了吐舌头,很认真的保证:“我一切都看姑娘的眼色行事,婶子你不信我,也应该相信姑娘吧,再说大庭广众的,她纵是是都督府的小姐,也不能太过分。”
都督府一声吼,长安城抖三抖。
五小姐司马敏,找阿桃能有什么事呢……
来的这一路上,李家娘子的眉头就没有完全舒展过,她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阿桃,把蛋糕篮子递给武丫儿,正想再嘱咐两句,就听得后面有人颐指气使的喊,“前面的,走了,走了,我们要在这里停车!”
那是个尖脸细眼的丫头,穿着翠绿的花绫衣裙,手里捏着白丝帕,她身后是一辆华丽的青帷马车,拉车的是两匹油亮的高头健马,难得一样的颜色,一样的个头,额前都配有红宝石,阳光下闪着富贵逼人的光泽。
“看什么看,快走,快走!”那个尖脸细眼的丫头,皱眉瞪眼,嫌弃的向外挥着丝帕,就像赶苍蝇似的。
那双和丰儿相似的细眼,武丫儿瞧着就反感,不过眼里刚流露出一丝那种意思,就被李家娘子看了一眼,她猛的想起自己刚才的保证,挠头嘿嘿笑了两声,和阿桃后退了两步。
牛车带着不放心的李家娘子咯吱咯吱的走了,阿桃两人过了边道,进到点心铺之前,武丫儿回头看了一眼那远去的牛车,又看了看阿桃,“姑娘,你真的一点也不怕?”
阿桃看了她一眼,“害怕有用么?”
武丫儿抽了抽嘴角,“是没用,所以我才装出嘻嘻哈哈的样子,可是一想到是司马敏,我觉得都笑不出来。”
阿桃淡淡一笑,“你应该和小多学一学了。”
武丫儿撇嘴,“他那个没心没肺的,谁和他学,我是瞧出来了,他看不得你好,天天盯着姑娘你想捡乐子,前几天吕府逼迫你的事,他插不上手就算了,就说今天早上赵嬷嬷来送帖子这事,别人都挺担心,你看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还说什么司马敏是记仇的性子,生怕你不吃亏似的!”
阿桃一笑,“有些人做事不是在表面上的,小多是仗义的好孩子,就是有些爱看乐子罢了。”
“我可看不出他哪仗义。”武丫儿撇嘴嘀咕,却也不多说了,边走边想着司马敏这事。
吕府的生辰宴上,她和大小姐一起,屡屡为难姑娘。
让姑娘唱曲,又让姑娘喝酒,一心等着看姑娘闹笑话。
按说她一个高高在上的都督府小姐,不至于专门和一个初见的寒门姑娘过不去,可这事就发生了,抓着姑娘不放,有机会就踩一脚。
这次说不定又出什么妖蛾子。
姑娘说是订生辰蛋糕的事,她可不信,那样派个丫头问下就可以了,约在天水阁那种气派的地方做什么。
担忧中的武丫儿想得出神,差点绊在点心铺的门槛上,门口一个正在东张西望的小伙计,忽然大叫了一声,眼急手快的扶住,不过是身形晃了晃,不扶也倒不了,他却吓得连连惊叫,引得不少路人往这边看。
“哎呀,小娘子,可摔不得,可摔不得,你怎么才来,掌柜的都快急出汗了,快请进,快请进,你今天要是不来,就了不得啦!”
一席莫名其妙感情强烈的话,说得阿桃两人齐齐愣住,再看小伙计的姿势,就有些哭笑不得:好嘛,人家不是怕摔着人,是怕摔着篮子,那手扶的不是武丫儿,正紧紧抓着篮子的提手,另一只手托着篮子底,有只脚还伸到篮下的位置,脚尖放平,显然是准备落下时托一下。
……,阿桃抽了抽嘴角。
这时那伙计已经万分小心的接过篮子,如捧无价之宝,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直腰沉肩的,尽量保持手中之物的水平,看到有人过来就转身躲一下,要是铺里的人就高喊让开,而那些伙计也都生怕沾到似的,远远的避开。
有那么夸张嘛!阿桃的眼睛越睁越大。
小伙计眼角里看到,惊奇的问:“李家娘子没有告诉你们吗?这里面是蛋糕,可金贵了,二两银子一块!要是动作大了,上面的云糕层就会变形,有个伙计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摆货时不小心,有两块碰花了,罚了三个月的工钱呢……”
说着话进了后堂,小伙计将篮子轻轻放在案几上,再轻轻的拿开撑布,让掌柜验货,机灵的邀功,“今天是这位小娘子送来的,她的丫头差点绊在门槛上,险些摔了,还是我扶了一下,要不真麻烦了,大都督司马府订了两块,东武亭侯钟府订了两块,京兆吕府订了一块,东家尚书杜府订了三块,这要是……”
迎门的小伙计,对这些高门如数家珍,说起各府名头来嘴皮子特别利落,阿桃听在耳里就是哒哒哒,却也听明白他们为何如此紧张,原来是都订出去了。
看来这高端路线走得不错,一切都如所料。
阿桃翘起嘴角,对自己三个月后买院子搬家的计划更有信心。
掌柜根本就没顾得上看是哪位小娘子送来的,只盯着那蓝底碎花的篮子,松了一口气,用袖子抹了下额头,看到里面的蛋糕完好,吩咐小伙计稳妥的装盒,“还好送来了,我是真怕来不了,别人倒好说,那两个千金小姐可都是不讲理的主儿,哪一个闹起来都能要了亲命!”
叹了一声,转头问道:“小娘子,李家娘子怎么没……”看到门边站着的阿桃,愣了愣,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大叫道:“啊呀,原来是阿桃姑娘来了,失礼,失礼,快请进,快请进!”双手向前伸着,热切的直把人让到里间。
倒叫小伙计愣了好一会儿,阿桃没有出现过,又幼小,谁也不认为点心高手就是她,她那身湖蓝的襦裙,在看惯了贵人的小伙计眼里不算什么,小伙计嘟囔着出去了,刚出去就被一个尖脸细眼的丫环拉住。
后堂里,掌柜坐下诉苦,“昨天李家娘子说,姑娘家里有事,有可能会停一段时间,她说只是十之一二,我这心却跳得厉害,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方才你也听到了,这还没摆出去,已经都被订走了,都是些惹不得的贵人,姑娘,你家里还好吧?”
上了岁数的掌柜,眼巴巴看着阿桃,恨不得她家所有的人都无灾无病、长命百岁,每天这八块蛋糕,给铺子里带来多大的名声和收益,只有他最清楚。
当初,杜公子让他和这位粉女敕的八岁小娃谈生意,他还很不以为然,开始并没有去找阿桃,而是用手段打听到了材料单子,却不想铺子里的师傅都弄不出来那种点心,后来他又花钱买通了那个胖邻居,结果把看到的和他们说了,师傅们还是做不出来,尤其是那所谓的女乃油,没有一个人能想出来那是哪个材料弄出来的,后来他没办法,亲自登门洽谈,谈得也是一肚子气。
世上竟有这等人,明明很爱欢迎的东西,每天却只肯做八块,每块还必须标价二两,还说什么打出名气,能给双方都带来更多收益之类的胡话,最终他是看着杜公子的面子才应下了,他狠狠的敲了一笔,没想到女娃竟然答应了。
记得那时杜公子问他印象,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说阿桃姑娘有主见,懂得让步,但想法有些幼稚。现在每想到那幼稚的评语,他都要自嘲的笑一笑,心中打定主意,以后阿桃说什么都照做,他只和她争分利那一块就得。
阿桃看着脸色变换的掌柜,微微一笑,蛋糕的成功,会让她在以后的合作中多争些利润,说实在的,八块蛋糕,她挣四百文,而铺子却挣八千四百文,近乎一比二十的分账,简直就是在欺负她傻子一般。
不过,她当时的情况,必须先吃亏才行。
小伙计端上来冒着热汽的茶水,阿桃象征性抿了一口,却不急于说生辰蛋糕的事,只回应掌柜的问话:“现在没有什么事了,这段时间供应是没有问题的,以后如果有事,我会按照契约提前一天通知。”
掌柜苦笑,当初以为无所谓,现在可不行了,提前一天通知根本来不及,那些订的客人非富即贵,都是少惹为妙的,便央求道:“姑娘你不知道,现在都已经有提前一旬订的了,那样的我都不敢接,只敢接三天内的。”
阿桃点头,“我尽量,就是怕有意外的事。”这话说得合理,也没办法再强求了,掌柜其实一直让点心铺的师傅在研究这蛋糕,可惜到现在也没有弄出什么眉目,饼层做出来没有那么松软,至少还有个模样,那上面的云层,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胖大嫂说是鸡蛋弄出来的,他们天天浪费二十几个鸡蛋,到现在也没弄出来。
想到这儿,掌柜叹了一口气,眼见阿桃让丫头注意时辰,有要走的意思,连忙道:“阿桃姑娘,听说京兆吕府大小姐的生辰宴上,出现了一种圆饼形的生辰蛋糕,上面有花朵……”
终于急了,阿桃带着笑听着,这位掌柜是人精,做生意特别能争利,如果自己先提,只怕之后会谈得很艰难,虽然有想法,想法也成功了,但自己毕竟高度不够,再怎么终是一个孩子,人家潜意识里会不太在意,当下便从容的听着。
掌柜瞧着阿桃的脸色,看着小娘子有些不太在意的样子,心里打起了突突,那蛋糕的契约只签了半年,要是阿桃无意和他们合作,那损失就大了,当下做出痛心疾首的神色,“……当时也没想到二两银子都能卖出去,想让姑娘知难而退,……,依我看,也不用等半年到期,咱们重新立一个契约,都按姑娘的意思来。”
武丫儿低低的插话,“姑娘,时辰到了。”
阿桃起身告辞,看着还想拦人的掌柜,笑道:“已经立的契约就按照那个来吧。后面的契约,过几天我会送来一个大致的想法,等你看过了咱们再议。”
“姑娘这是到哪里,我派马车送你。”掌柜松了一口气,能谈就好,当下态度更加殷勤。
武丫儿道:“有人约了姑娘在天水阁的天雅间,就在不远,我们走过去就行了。”
“天雅间……,那不是司马家五小姐订的吗?”。掌柜的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一顿。
上下打量阿桃,带了担忧的神色,人家姑娘明明精神奕奕,他却说道:“我看姑娘气色不太好,不如去医馆看看,天水阁那边我们正好要送蛋糕,可以给姑娘递个话……”
隐晦的提醒阿桃不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