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阿桃被劫走的地方,起了一场激烈的争执。
有孩子的哇哇大哭,有妇人惊吓过度的抽泣,有男人嚷着孩子没看见,但这些声音都压不过一道焦躁的咆哮,阵阵不息,如兽吼林,问的都是一句话:说清楚,哪儿来的?
那个引起争执的柳条篮子,由一只黝黑的铁手举着,快速的划过人们头顶,点心铺的小伙计驾车路过,眼角里扫见,开始还不在意,走过了一段,忽然瞪圆眼,猛的勒住疆绳。
后面的掌柜收势不住,手磕在车板上蹭破了油皮,起身刚要骂,却见小伙计脸有惊色,一指人群中,“蓝底碎花的布撑子我认得,那是装蛋糕的篮子”
阿桃的篮子……
结合那句哪儿来的,掌柜心里就是一揪,急切的挤进人群,看到一个长相凶狠的高壮少年,正举着拳头逼问一家三口,那男童四五岁,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躲在妇人身后闭眼哭,掌柜膝下有孙,凑过去掏出果子来好声好气,孩子咬了几口就收了泪,断断续续说出看到的一幕。
阿桃出事了。
铁牛和掌柜听完,都变了脸色,黑着脸拨开人群,一个不要命的向南狂奔,一个翻身上了驴车,叠声催促调头北行,妇人看到这架式便有些害怕,当时她看得清楚,那个小娘子是被强行拉上车的,男人却不在意:拎着篮子徒步的女娃,能是什么人家的。
不曾想几刻钟之后,接连有打扮体面的管事前来询问,看样子还不是一个府的,男人心跳如鼓的接待,终于来个衣着普通的少年,他送出门时忍不住低声打听那位小娘子是谁。
“休要多问”门外一位鲜衣管事皱眉喝斥,伸臂让少年上了马车,男人看了看那拉车的健马,哭丧了脸回屋,和缩在炕上的妇人抱怨:“你说那小娘子,有这些贵人撑腰,拎个破篮子在街上走什么啊,这不是害人嘛。”
却说那一路向南的马车,拐到吕府后街停下,那管事进院说明了情况,又安慰吕毅:“……我家公子既接了手,肯定会将人找到,已经有人看到是从清明门出城的,正在派人四处寻找,您还要保重身体,阿桃姑娘孝顺,怕是见不得您忧心,……我一有消息就来,这个小厮留在这里,您这边什么事让他去府里找我。”又提点了小厮一番才告辞,顺着小巷进了吕府后门。
镜湖上的水榭,凉风习习。
一身白色深衣的王尚端坐在椅子里,目光随意的望着墙角的花斛,大小姐眉头紧蹙,捏着丝帕的手紧贴在胸前,不停的走动,时不时忽然甩袖转身,露出一张焦急的脸。
“……都这么久了,还是没有什么消息,真是急死人了这能把人劫到哪儿去呢,阿桃妹妹有点心方子,有美酒方子,那些觊觎之人,恐怕会给她苦头吃呢,可怜她身子弱,岁数又小,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弱了,瞧着王尚的脸色,瞧不出什么来,便凑上去道:“夫君,不如到榻上歇会儿,在天水阁听到这样的消息,作为阿桃的堂姐夫,自是要挑起找人的责任,现如今,母亲已将事情通报给衙门,那些人是父亲的属下,肯定会竭尽全力的。”
堂姐夫的堂字咬得很重,王尚看了大小姐一眼,目光又落回原处,大小姐气息一滞,但还是坚持将话说完,过了一会儿,试着把手放在王尚的肩膀上,像碧珠那样摩挲了一下,声音温柔:“阿桃妹妹是个孝顺的,担心她爹的病,不肯住到府里来,否则车接车送,哪里会出这样的事……”
这是委婉的解释昨天没把阿桃接进府的原因。
大夫人欲把阿桃送给王尚作妾,双方都心照不宣,昨天已经准备了仪式,本以为板上钉钉,不想却出了岔头,人没入笼,参却丢了,最后闹了一个人财两空,还把要取悦的大姑爷给闪了。
大小姐按照母亲的意思说了,却看到王尚仍没有什么表情,也不接话,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还好王管事进来给了台阶,可是那人明明是有话要说,瞄了她一眼却低头不语,明显防着她。
大小姐眯了眯眼,借口找母亲打听消息匆匆离开,走上了花径,恼色也就毫不避讳的露出来:这一个个的,没把阿桃抬进府,倒好像都是她的错,都给她脸子看。
阿桃……
她用力扯下一朵桃花,狠狠扔在面前,走过时用脚重重的跺了一下。
那边王管家汇报情况:“去打听的管事,有桃公子的、杜公子的,不知道怎么,还有钟府的人,……小院那边,阿桃的爹看着木讷,倒是有些急智,许以美酒救女,小仙翁当时就急吼吼出府了,至于小多……”
抬头瞄了一眼,道:“小多一直在屋里,不见什么动静。”
王尚慢慢起身,走到墙角,看着花斛里的桃花技,早上还是精神的,现在有些打蔫了,他拿出一枝来细细的端详,声音像外面的湖水一样舒缓:“看吧,换了地方,就只有一日的鲜活,明知如此,还是有人剪下来放在这里供我赏玩,开始呢,我并没有怎么在意,可是渐渐的,觉得摆在墙角也挺好看,现在,我又有了一个兴致……”
随着手臂轻扬,花枝飞出了窗口,掉进湖里发出扑的轻声,王尚拍了拍手,看着管事,慢慢的道:“我觉得,亲手剪下一枝放在这里,看起来会更有味道。”
亲手剪下一枝……
这是人家不愿意入府,反而上心了?
管事机灵,知道怎么对答,立刻道:“公子放心,既然都在找阿桃姑娘,那就不能显得我们京陵侯府的人太无能,小的会督促下面人用心,加上还有郡守这边的力量,我们一定能最先找到人。”
王尚点头,“大夫人那边,你要紧盯着些,论熟悉,没人会比衙役更熟悉长安的情况了。”
此时,被好几波人惦记的阿桃,眼前一片漆黑。
她正由人扶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不平坦的土路上,脸上的罩布很厚,看不到一丝光亮,鼻子里是清新的野外的味道,耳朵里是四人轻轻重重的脚步声,再远处就是风声,没有人声,而扶着她的那只手,感觉极粗糙,手指和手掌都有厚厚的茧子,像是个干粗活的婆子。
“姑娘,前面有门槛。”有苍老的声音提醒。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家姑娘,我家姑娘一没有钱,二没有势,你们睁眼看看,我家姑娘穿的是粗绸,再说,有哪家小姐出门用走的,你们抓错人了,快放了我们”黑罩布一取下,武丫儿就眨着眼大叫,过一会儿适应了光线,看到坐在床边的阿桃,扑过去上下打量,“没事吧,没事吧?”
阿桃也才适应光线,拍了拍武丫儿,清醒之初的害怕和恐惧已经过去,现在已经能从容镇定的思考问题了。
这是一间到处是灰尘的简陋屋子,墙上是斑驳的木壁,棚顶是烟色的糟木头,地面是碎成块的石地,虽然破败不堪,但是凭着那木壁和石地,曾经应该是不错的,窗口钉着几根木条,从木板缝里望去,是堵残破土墙。
正望着,忽然一张麻子脸闯进视线,眯着一双松弛的三角眼,朝着阿桃嘿嘿一笑,“小娘子,你可别想着逃。”说着嘭嘭打横钉了木条,然后在木格里瘪嘴冷笑,“你要是逃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外面是荒岗,这春天可是有狼,你这样细皮女敕肉的小娘子,最招它们喜欢了。”
那张黄脸瘪起嘴来更像老婆子,要不是看到脖子上的喉结,阿桃现在也分不清这是男是女,武丫儿恨恨的骂了一声,“装神弄鬼的老嘎嘎”
“小娃子,说话要小心些。”麻子脸阴阴的出现在门口,手上拎着斧头,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抬手一抛,斧头就嵌在了墙上的木板里,灰土和木屑在灰暗的光线里飞舞。
麻子脸点着护在前面的武丫儿,“你让开,否则我不客气。”
武丫儿不动,被阿桃轻轻推开,按坐在床边,笑了笑,“好了,你能客气的说话了。”
麻子脸压下眼底的惊诧,大咧咧拔下斧头,靠在墙壁上,用大拇指肚试那麿得雪亮的刃,过了一会儿,用斧头一指,“阿桃姑娘,请你来一不为财,二不为势,我要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阿桃有些疑惑的看着麻子脸,十分认真的想了想,有些为难的说,“还是你告诉我吧,我会的东西太多了,不知道你看上了哪一样。”
“是啊,我们姑娘可聪明了,知道怎么做好吃的红烧肉,知道怎么做白白胖胖的饺子,还会设计靠型奇怪的袍子,做饭的时候,不会染上烟油,还有一种套袖,写大字的时候不会弄脏袖子,还知道手上有细菌,细菌你知道,沾上伤口会传染,传染你知道吧,传染,那个传染……”
武丫儿挠头,阿桃咯咯笑了,“传染就是病原体从一个人的身体传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体里,至于病原体,就是可以让人得病的微生物,至于微生物……”
嘭
怒气冲冲的斧子又插进了墙里,麻子脸很厉害的扯了一下嘴角,黄脸变得赤红,吼道:“给我住口”
正在张罗茶水的老婆子,吓得跑了出去,武丫儿愣了愣,眼里有戒备的神色,阿桃白了脸,捂着额头,软软的靠向武丫儿,趁机捅了她一下,武丫儿大惊小怪的抱住了那风中落叶般的身子,怒道:“喂,你小声点,我们姑娘身子骨弱,吓坏了,你可什么也问不出来?”
“少给我装蒜”麻子脸瞪眼,一指桌上的纸笔,走近了对阿桃说,“美酒方子,写下来,天黑之前写不出来,你爹的另一条腿就别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