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好天气,宜娶宜嫁宜出行。
女敕叶上的露水末干,山间还似有薄雾,土路上就响起不同寻常的马蹄声。
荒岗村的男人纷纷出来,一个个捧着破碗,像晾衣竿上的麻雀,成排蹲在路边,用筷子指指点点,看着百十来个仆役在树木稀疏的山脚处忙碌。
那些仆役手脚很利落,不到半个时辰,一片大大小小的帐篷就像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其中几顶彩帐成了焦点,那意味着会有女眷前来。
在村民们大惊小怪的唏嘘声中,华丽的案几毡毯酒具等物流水似的被送进去,还没等回过味来,更为华丽和庞大的车队蜿蜒而至,彩旗飘扬,鲜衣怒马,公子个个如谪仙下凡,看得村民皆目瞪口呆。
吕元娘很喜欢这种高调的出行,到了彩帐里,习惯性的抱怨,“看那些村人脏的,再看看这没有气质的山林,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选在这种地方打猎。”神情却十分欢喜,因为王尚肯带她出来打猎,碧珠被扔在了府里。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阿桃不见音讯。
漫漫长夜,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就是没发生什么,名声也不好听。
最好是发生了什么。
她有些恶毒的想着,优雅的接过婢女奉上来的细瓷茶杯。
司马敏坐在榻席上,虽是看着吕元娘轻吹茶水的浮叶,脑海里想的却是吕府的堂小姐阿桃,从昨天离开天水阁,她就时不时在想,那个小大人似的八岁姑娘到底说了什么,能让杜七郎那般畅快的哈哈大笑……
只冲着这一点,她也愿意阿桃尽快被找到。
彩帐的画影胡乱的印在少女的脸上,十二岁了,已经到了议亲的季节,平素简单的她开始有了细腻的必事,偏又无人可以倾诉……,她悠悠的叹了一口气,把胳膊搭在黑漆榻几上,用手指漫不经心的拨弄着腕上的玉镯。
兴致缺缺的样子,就是不太关注别人的吕元娘也有所察觉,有些奇怪的看过来好几眼:这次狩猎,起因是桃杜两位公子要为她打一张火狐皮做生辰礼物,其他公子是听说了消息来凑热闹的,她本应该最高兴才是呢。
“阿敏。”吕元娘放下茶杯,凑近了坐下,“不会是钟宁她又嚷着也要一件火狐皮吧。”心想肯定是这样,重重的哼了一声,撇嘴道:“看看她,表哥表哥的叫得多欢,不知道的还以为多亲近呢,隔了山隔水攀上的,也真亏得她好意思叫出口,要是那样论,我也能叫上一声表哥呢。”
说的是杜公子和桃公子,这些高门盘根错节,互相论起来,总是能攀上亲戚的。
这话司马敏平时极爱听,总要借机说上两句,这时却只是扯了扯嘴角,有点心不在焉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忽然问起别的,“对了,阿桃有消息了吗?”。
吕元娘一愣,随即摆出难过的神色来,“还没有呢,听衙里送来的消息,只知道是劫出了清明门,家母很担心,昨晚都没怎么睡好,就怕……,哎,阿桃也真是命苦,这才能出来走动几天,就出了这样的事。”
司马敏跟着叹了一声,“是和我见面之后被人劫走的,我这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过意不去,若不是我把阿桃约出来……”
“快别这么想,和你有什么关系,被坏人盯上了,就是早晚的事,躲是躲不过的,蛋糕方子,美酒方子,觊觎的人多着呢,谁都可能,就因为这样才不好找,衙役也说难办,就看阿桃的运数如何了。”说着,吕元娘忽然想起什么,声音里带了点儿笑意,“听说那个小仙翁也在为阿桃奔波呢……”
一个隐居的高人,不问世事,弟子大多数在山上,有多大能量找人……
司马敏微微勾起嘴角,“因为美酒才热心的吧,要说阿桃也真有本事,她哪来的美酒方子呢?”一阵银铃似的笑声由远及近,让她的笑容凝在了嘴边,眼里开始浮起戒备的冷意。
彩绣辉煌的红影出现在帐帘掀开处,钟宁两颊红红的招手,身上的金银珠宝和身后灿烂的阳光连成明晃晃的一片,耀得人睁不开眼,声音十分欢快:“敏姐姐,元娘姐,可休息好了?诸位公子要出发了呢。”说着嘟嘴进帐:“阿敏,打到的第一张火狐皮可是送你的,你躲在帐里可是不对哟,还有你元娘姐,王姐夫就要去打猎,你不去说几句话吗?”。
这人,明明是自己想要去,偏要借着别人的名义,而且还暗指两人身体不好,加上不识趣,司马敏和吕元娘互相看了一眼,想不让钟宁如意,但那边都有惦念的人,便笑着起身,干巴巴的道:“我们正要去呢,倒是劳烦阿宁你跑一趟。”
钟宁神色愉悦,一路说个不停,“杜表哥说了,敏姐姐要火狐皮,那猎到猛兽就送给我作生辰礼物。”说着停了停,仔细瞧着司马敏的脸,“我这次可是没有和你争,刚才杜表哥还夸我懂事了呢。”
司马敏冷脸,还没等说什么,那人已经挽着她又说开了,“昨晚我和家母说杜表哥提议一起过生辰,家母直说是个好主意,呵呵,到时候来的人肯定会极多的。”说着一指不远处,“想要一堵洛阳才俊风采的长安小姐可是不少呢。”
司马敏看的却是杜公子,桃公子是同姓堂哥,王公子已经娶妻,那两人再俊美,在她心里也比不了杜七郎。
三位公子长身玉立,紧身的猎装和宽大的披风,给他们平添了几分英姿,就是病弱风流的杜七郎和温雅如玉的王尚,也有了令人瑟缩的杀气,此时,杜王两人正谈论桃公子那几只长相凶恶的大狗,听到钟宁的笑声,杜公子看过来。
司马敏下意识想显得矜持些,酝酿笑容时,钟宁却已经翩翩飞过去,仰起的凤眼里满是娇憨:“杜表哥你帮我们谋划个生辰宴的地点呗,到时候一定要请阿桃妹妹做上宾,说起来还要多亏她提醒呢,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阿桃……
杜七郎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他望向不远处灰突突的村落,他的人正在这一片儿暗中搜索,一夜已经过去,到现在还没有什么眉目,那个令人难以琢磨的小姑娘到底在哪里,刚答应他一个小仙翁治病的机会,就被劫走了……
而幕后人,到底是谁?
钟宁顺着杜公子的目光望去,忽然叫道:“快看,快看,那两匹马跑得多快,像离弦的箭瞧着比我的胭脂雪都要快呢”
那两匹黄马确实非常快,看样是有万分火急的大事,遇到岔口,第一匹马转错了弯,马脖子上立刻挨了一下,那个小骑手挥着马鞭柄,催促马儿直奔帐区而来。
仆役们看到是农夫打扮的一老一小,纷纷吆喝着闲人勿近,见对方连减速的意思都没有,那些护卫的神情开始凝重起来,刷的抽出腰刀,上马相围,弓箭也都拉开对准。
杜公子看清的来人,怔忡之后急喊:“不要动手,放人过来”
来人是小多和驼背老头。
小多跳下马,胸脯剧烈起伏,俊俏的小脸上有一层灰尘,却难掩其气势,他目光肃然的那么一扫,抱拳大声道:“有人在茶摊发现了阿桃写的字条,她应该就在附近,小仙翁有话,谁救出阿桃,就许谁一个治病的机会。”说完上马下山,竟是一刻也不肯多留。
这说话的语气。
这着急阿桃的态度。
难道是桃公子对阿桃上心了?那可是于家于已都好的好事
只是,桃公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反应……
吕元娘有些迷惑,再看王尚,看到一张异常关切的脸,不由冷哼一声:小童行止无礼,肯定会被打板子;至于阿桃,就继续在贼窝里忍受吧,打猎需要人手围山,派不出多少人来,大海捞针般,有时间找呢。
钟宁向来会说话,吕大夫人眼里的会做人会做事就是她这样子,凤眼里流露出真切的焦急之色,“表哥,既然有消息了,就多派些人去找找吧……”
不是派些人,是带着绝大部分人亲自去找。
她自是不知道,杜七郎是这里最着急的人,阿桃把那治病的机会已经许给他,经过小仙翁这一搅和,又不确定了,他必需要先找到阿桃。
马蹄声和人声匆匆远去。
只有桃公子不是去找人,而带着他的人和狗,深入山林中打猎。
三位小姐呆呆看着空了的营地:谁也没有想到,一个不起眼的阿桃,生生就将这场猎事给毁了,吕元娘望着王尚远去的背影恨得直咬牙。
“元娘,你这个堂妹不简单呢,小仙翁都肯为她破例。”钟宁眨着单凤眼,虽然理解小仙翁治病机会的诱惑力,但看到几位公子都亲自去寻人,心里仍然鼓起老大一个包。
“哪里是破例,阿桃还有一种美酒呢。”吕元娘甩袖离开,又觉得有些失态,回身挽起司马敏的胳膊,对钟宁道:“走吧,这里风大,我们去帐里等消息,这么多人去找阿桃,肯定会被找到的。”
钟宁却显得有些犹豫,看了看山下,又看了看山上,忽然提议道:“等消息多无聊,要不我们去看桃公子打猎吧。”那两位小姐哪里有心情,钟宁拉着司马敏的另一只胳膊不放手:“阿敏,那可是你的堂表哥呢,难得来长安做客,你怎么也不能让他孤零零一个人去打猎吧……”
堂表哥几个字提醒了吕元娘,桃公子也姓司马,是吕府攀交的对象,立刻改变主意劝道:“阿宁就得不错,咱们就去看看吧,听说桃公子的箭术极好呢,叫什么眼对穿……”
荒岗的山林有别处没有的阴森味道,树木像列队的幽灵扫过身边,杂乱的阴影和怪石头横在马前,要不是有狗在前方叫唤,三位贵小姐早就打马回营了。
不远的前方,突然有极激烈的犬吠,接着是隐有遗憾的叹息声。
钟宁来了兴趣,兴冲冲的打马上前,“桃表哥,什么东西过去了?”
黑色的猎装,高华迷人的脸庞,让人望而自卑,加上那漫不经心的一眼,让钟宁不敢太过亲热,等司马敏两人也下了马,一起凑过去,舒口气道:“这林子真是吓人啊。”
“可惜啊,已经瞄准好了,要不是那东西忽然跃过来,就能猎到一只狼了,那狼可真够大。”有个壮汉放下弓箭,说话间向远处望了望,“大黑刚才叫得很异常,莫不是附近有大东西?”
大黑子是桃公子最凶的一条猎狗,嘴长牙利,是打猎的好帮手,遇到熊也不会退缩,那东西闪过时,它竟然狂叫的扑过去,也不去追那条吓跑的狼,过了一会儿,他嘴里叼着东西颠颠的跑过来,神情极为得意。
那东西很小,不够塞它的牙缝,外人能看见一条白色的尾巴和白色的小脑袋,一对黑黑的小眼睛在森森的狗牙间看着桃公子,吱吱的直叫。
大黑把东西吐在桃公子脚下。
“哟,身上还有布条呢,还有字迹,真是奇怪,这是刚出生不久的小狐狸吧,还是罕见的白色,桃表哥,这个能不能送给我呀?”钟宁小心的探着身子看,脸上露出稀罕的表情。司马敏哼了一声,“哥哥……”那意思是她也喜欢。
没有人回答她们的话,桃公子拿起小东西,亲自解下布条展开看了看,又给大黑闻闻,飞身上马,竟是带人下山了。
看着空了林地,和桃公子留下的几个送人的侍卫,三位小姐互相看看,在心里都咬牙切齿的念着一个名字:阿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