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门外驿道十里处,有座破败不堪的草泥房,闲置了好几年,此时院外却停着一辆半旧的马车,院内更是有一匹毛色光亮的健马在啃荒草。
啪,屋里有人拍桌子。
一张写满字的桑皮纸,被拍在粗糙破旧的桌面上,一根手指狠狠点着纸上的字迹,声音很是恼火:“这是什么?”
“这是美酒方子啊。”麻子脸一呆。
“蠢货”那只手又是重重一拍,桑皮纸在木屑和灰尘中飞起,轻飘飘震落在泥地上。
麻子脸被那声巨响吓了一跳,缩肩缩脖半天没敢吭声,过了一会儿,瞄着大人没再说什么,便猫腰捡起那张纸,转了好几个角度,看图画般看着那上面成列的字迹,自言自语道:“没错啊,就是这张。”
阿桃写的确实是美酒方子,只不过是用简体字从左到右写的,整篇字转九十度,乍一看没什么,仔细看起来却似是而非,字还是歪的,说不出的别扭,桌后那位大人看两眼就觉出上当,眼见着麻子脸还在那边傻乎乎研究,猛的发出一声咆哮:“连字也不认识,看什么看”
麻子脸手一抖,纸片又落在了地上,慌忙捡起来拍拍土,树皮手一下就把纸拍破了,心惊肉跳的瞄了一眼大人,讨好的笑了笑,点头哈腰的把情况讲了一遍,以证明这美酒方子是真的,“……那小娘子忒无情,还是小人想出了办法,以名节相逼,她这才肯写半张,那半张要放人时才肯写,说一串文绉绉的话,还让我告诉您八个字……”
“噢?”大人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兴致。
麻子脸暗喜,看着天棚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对,就是这八个字,前面还有什么鱼不鱼的。”看对面穿猎装的男子没有生气,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来:“大人,小人家无隔日粮,这又多出两个人……,下半张方子小人会再想办法,您看那银子能不能先付给我一半。”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大人低头轻轻重复这几个字,他戴着幕篱,看不清神色。
门窗紧闭,老旧发黄的窗纸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昏暗的光线中,那只手出其不意的第三次拍下,隔桌拍在麻子脸上,拍得很重,立刻起了五条可怕的红印,麻子脸被打懵了,捂着火烧火燎的脸颊,瞪大三角眼久久才说出话:“大人你……”
只听得一声轻哼,大人拿起那张纸,绕过桌子离去,只留下一句阴森森的话:“最好你没做什么,她名节有损,你一家子都别想活命。”
麻子脸在昏暗的光线中站了一会儿,突然发疯似的撞出门,驾起马车就上了驿道,路上接连挥鞭,跑到了家,马都吐了白沫。
“哎呀,这可是吃饭的家伙。”老婆子心情好,只唠叨了一句,喜滋滋掀开粗布车帘,看到里面躺着个脸蒙黑布的姑娘,老脸乐成核桃:“好啊,这真是喜上加喜,大媳妇二媳妇都有了。”
说着就要将人抱出来,却被麻子脸拦住,他焦急的说:“娘,出事了,快收拾东西,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
老婆子知道大儿子这些年没少干黑心事,立刻忙忙的收拾东西,麻二郎却在这种时候犯了愣,横眉瞪眼的拦在房门口,死活不让人进去,嚷着让他娘去做饭、去请喜娘,把仪式办了才肯离开。
猜疑一旦扎了根就很难拔除,麻二郎听说要走,第一个想法就是大哥要破坏他的好事,不是把阿桃送走,就是把阿桃收为已有,他张着两臂,红着眼珠子野兽般咆哮:“办仪式,不办仪式……”话没说完,就被一棍子打倒在地。
阿桃和武丫儿出来时,看到麻二郎头上淌下来的大片血迹,都领教了麻子脸的凶狠,当下沉默的上了马车,紧紧的靠在一起,谁也不说一句话,就是看到车里还有个昏昏无觉的人,她们也没有交流眼神。
这种认命般的平静,倒让麻子脸不放心了,看了她们好几眼,忽的抽出腰间斧头,架在阿桃脖子上,刀刃离皮肤只有一指宽,他阴阴的说,“小娘子,可不要和我耍花样,老老实实的还能留条命,否则你肯定会死在我前面。”
竟然谈到死了……,阿桃心里盘算其中的含义,表面上却淡淡的斜了眼斧头,又看了看麻子脸,很平静的说,“你觉得我有可能耍什么花样么,我肩膀不能扛,手不能提,别说是身上没有利器,就是有,恐怕都扎不透你的手,你怕什么。”
说着,慢慢歪了头,黑亮的眸子隐隐有些发冷,“如果我不怕死,你这种威胁又有什么用呢。”
她歪头的方向是斧刃的方向,像是忘了有把利斧在颈间,眼见那细细的脖子要碰上了,麻子脸抖了抖嘴角,终是把斧子移开寸许,就听得咯咯两声清脆的笑,“你放心,我很惜命,绝对不会做傻事的。”说到这儿,回头望向武丫儿,眸子有异样的光彩闪动,慢慢的说,“我说的话你要记得,要惜命,不要做傻事。”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管我,收到我的暗号你就跑。
小多和杜公子是会真心救我的。
别皱眉,小多是仗义的好孩子呢。
姑娘低低的耳语仿佛还飘在耳边,武丫儿觉得鼻子有些发酸,麻二郎头上的血,让她不能不把事情想严重,过了一会儿,她默默的点了点头。
麻子脸又看了阿桃一会儿,终是息了把她药倒的心思,万一遇到盘查的,车里有两个晕迷的小娘子还真不好解释,便让他娘看好人,自己坐到的车夫的位置上,刷刷抽着鞭子赶路。
拉车的马不是健马,已经跑了一段路,没半个时辰就走不动了,无论怎么鞭打都没有用,老婆子心疼得要死,说什么都要歇一歇,麻子脸虽急也没办法,将马车停在路边,用亲事把二郎哄顺了,让他看着马车,自己走到不远处的茶摊,给奔波大半天滴水未进的嗓子要了一碗茶。
茶摊的人不少,有过路的,也有不少本地的乡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那些乡民三五成群的蹲在路边议论,时不时回头向茶摊老板求证一句,然后再聊,“……今天卖茶的老哥儿是撞大运了,眼睛一花,稀里糊涂的,手里多了个字条,拿给识字的客人看,人家就赏了一两银子,你们猜为啥,上面有个桃字”另一个接着说,“更稀奇的还在后面呢,前半晌,有个俊得吓人的贵公子路过,打听那字条是什么时候得的,就这一句话,又赏了一两银子,瞧瞧,人家老哥儿这是什么运气,啧啧,那贵公子要了上好的茶水,不是给人喝的,是给狗喝的……”
打听阿桃,还带着狗……
麻子脸手腕一颤,茶水洒了大半,脑袋里轰轰的响了一会儿,他猛的向马车跑去,不由分说的让阿桃换衣服,老婆子拿出的破衣服一股味,武丫儿忍不住出声,刚说出一个字,利斧就架在她的脖子上,麻子脸阴狠说,“少废话,快帮你家姑娘换上。”
忽然让换衣服……,阿桃马上就想到了狗,却想不出谁会带着狗来救她,便又想到了小白:能进到空间里的小兽,多少是有些神奇的,她还只能进入神识呢,眼睛不由得亮了亮。
麻子脸做偷盗的事,经常要和狗打交道,也算是有经验,阿桃眼睛亮那一下,让他心生警觉,想了想,忽然又换了主意,“你们两个衣服互换,快点,否则我不客气。”
二刻钟过后,桃公子带人追到茶摊时停了停,大黑狗在路边的草丛里嗅了嗅,冲着前方汪汪叫得欢,那些乡民瞪大眼睛,看着有随从过来问了摊主几句,丢下一两银子,看着一队人马狂风般消失在远方,都呆了呆,转脸嚷着让茶老板请客。
却说大黑追到岔路口,又低头闻起来,选定了方向,很自信的汪汪叫,就在这时,桃公子怀里的小狐狸突然吱吱叫起来,小毛脸冲着的是另一个方向很响亮的吱吱叫,大黑狗回头呲牙低吼两声,小狐狸不理它,只冲着那个方向焦急的叫,直叫得身上的伤口崩裂开来。
桃公子看着衣缘上米粒大小的一点血迹,想了想,吩咐兵分两路,在大黑狗不满的叫声里,他终是站在了小白指引的那条路上。健马和劣马不可同日而语,他们不久就追上一辆可疑的马车,离有五十米远,那辆马车就停下了,一个人出来跪在路边求饶。
然而意外中总有意外,身穿藏青衣服的阿桃下车,看着马上黑冠黑衣的桃公子,还有他胸口那一团小茸球,嘴角有了笑容,“桃公子,我有一个丫头被他们丢在另一个路口,能麻烦你……”就在这时,她身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那人挥着大斧头,没有方向的胡乱挥了一通,又指着阿桃,很疯狂的大吼,“别过来,这是我的……”
是犯愣的麻二郎,媳妇两字没有说出口,一只利箭就穿透了他的咽喉,老婆子呆了呆,要扑上去哭嚎,麻子脸赶紧拉着他的娘到路边跪着。
阿桃白了脸,眼看着麻二郎向她砸下来,她都不知道躲开,有侍卫上前揣了一脚,像拖牲口一样将尸体拖到路边的草丛里,阿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动了动嘴唇,勉强镇定的看向桃公子,继续道:“能麻烦你派人帮我找一下么?”
桃公子收了弓箭,策马上前,看了看有些僵冷的阿桃,手一扬,一团白茸在空中划过,他抬起手的一瞬间,突然轻“咦”一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阿桃,食指上有一滴鲜血落下。
原来小白离开时狠狠咬了桃公子,阿桃呆了呆,低头看了看已经钻到怀里不见的小东西,又抽了抽嘴角,月复诽道:你不能等找到武丫儿再咬?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间的事,反应过来的大黑狗很凶狠的叫了两声,就要往阿桃身上扑,被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制止,桃公子面无表情的看着脸有歉意,但歉意不够真诚的阿桃,淡淡的说:
“你,欠我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