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是个很有耐心的猎手。
到了五月初,小院里花落叶浓,梨树如盖,她那边也不见有什么动静,赵嬷嬷和夏绿时不时的过来看看,言语之间亲热温和,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嘴上常常挂着大夫人的惦记,却一字也不提府里的人和事。
其实她们不说阿桃也知道,铁牛的爷爷是吕府的车马老管事,消息灵通,不过阿桃越是知道府里发生了什么,对于大夫人迟迟没有动作就越是心惊,这种表面上的平静,绝对是那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太液池之事,大老爷吕巽极为不满,喝斥过大夫人两次,一次是事发当晚,一次是从钟府宴饮归来,据说声音接近咆哮,吕巽给人的印象是仁厚温和,极少发脾气,但为这事却将茶具摔满地,可见是真怒,整个吕府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都在战战兢兢中渡过,生怕触了霉头,更让大夫人雪上加霜的是,吕巽夜夜歇在偏院不说,还让一个长相酷似研娘生母的宠妾疑似有喜。
而王尚那边,面对吕府的铁嘴清客,竟是拒绝了纳二小姐为贵妾的提议,对大夫人来说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在这样的困境里,大夫人还不忘时时派人来阿桃这儿嘘寒问暖,其心机之深沉,由此可见一斑。
阿桃每天清晨在梨树下挥动那柄轻飘飘的小木剑时,总要不忘提醒自己一句:小心,暗处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敌人。
吕府她再没有去过,女红礼仪瑶琴也不学了,赵嬷嬷和夏绿来问原因,她就举起绑着绷带的右手,后来三小姐研娘来了,挥退左右的人,鬼灵精怪的看着她的“伤手”,过一会儿,笑嘻嘻的直接道:“是母亲让我来劝你的,你忽然不去府里学女红,她担心外面会有风言风语。”
阿桃笑了笑,看着那张瓷女圭女圭脸,把点心碟子推给她,“那你的意思呢?”
这两个漂亮的水晶似的小姑娘,都不能真当八岁的孩子看,一个有着异世的二十四岁的灵魂,一个被生母的惨死刺激得过早成熟。
研娘咯咯的笑了,拿起蛋糕大口的吃起来,含糊道:“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怕,只管去学,这时候才是最安全呢,太液池的事,但凡有些脑子的,一想就明白,你现在出了事,别人指定都认为是她做的,她怎么也是贵夫人,脸面和名声不能不要,那么多年博来一个贤慈的名声,她才不会放弃,我敢打赌,她再出手必定是正大光明的,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大老爷妾侍不少,但子女不旺,除了大夫人肚子里出来的二女一子,就只有研娘一个庶女,她能好好的活到现在,本身就说明了她的心机和城府,没有人会比她更了解大夫人,所以阿桃才会问她的意见。
吕毅听了也觉得有道理,那张已经完全恢复了血色的脸,又露出歉然和愧疚来,慈爱的看着女儿,用商量的语气说,“……还是去学学吧。”
阿桃最怕吕毅那种表情,再说她也需要这段学习经历做幌子,别的不说,就说那琴,爸爸是音乐老师,她继承了音乐细胞,琴筝擅长,别的乐器也都能拨弄两下,王尚的琴技,在她眼里并不怎么样,万一哪天她手痒显摆出来,有人问起也好有个借口。
穿越者想要不被当成异类,事事都要小心些呢。
于是,阿桃又开始了…一线的紧张生活,虽然有研娘的那些话,但她的戒备之心并没有减少,吕府的茶水饭食果了点心一概不碰,室内要是燃香了她就让武丫儿开窗,课上完了马上就走人,不和任何人答腔。
同时,也加紧酒坊的修缮,想尽早搬出去。
酒坊的面积不小,在仔细丈量画出图纸后,阿桃发现足够划出一座小院做居住之用,于是重新设计了一番,让掌柜请工匠先将那一小部分按照图纸修建好,掌柜看了一眼就将图纸收在怀里,看了看阿桃的神色,提醒道:“小姐,那个赌约您还记得吧……”刚说到这里,点心铺的伙计来了,风风火火的请阿桃过去。
掌柜看着空荡荡的偌大酒坊,叹了一口气,要说阿桃小姐不在意这酒坊,她都想搬过来住了,要说在意,可那个赌约她提都不提,好像忘了似的,天天让伙计们出去采花,桃花落梨花败,竹叶也晒了好几罐,本以为要开始酿酒了,结果小姐偶尔听人说到枸杞,又让人去采枸杞叶,伙计们只要领到钱干什么都行,可他这个掌柜是有梦想的,他家世代为杜府打理这个酒坊,打心眼里希望杜氏酒坊有一天能够重振雄风。
“哎,希望少爷没有看错人。”掌柜知道杜七郎不是胡闹的人,也就不再多想,拿了图纸去东市。
这一忙起来就脚不沾地,阿桃的图纸又画得奇怪,有几间屋子的布局和尺寸和平常的房子不一样,床和柜子也不一样,瓦匠木匠都要找熟手,还要精打细算的买材料,小姐给的银两并不充足,幸亏酒坊里有不少伙计帮着做杂活,等那个小院子差不多成型时,离本区的春酒比赛已经只剩一天了,掌柜大惊失色的提醒。
阿桃站在还没有铺地漆门的坯房前,眼睛明亮的看向他,笑着说了句:“你放心,我心里记着呢,参赛的酒已经准备好了,肯定能入围,不过明天的说辞可是要靠掌柜你了。”
掌柜欲哭无泪,他连一滴酒都没有品尝过,哪来的说辞啊
武丫儿咧嘴笑了,“掌柜的,明早你就能品到了,不是我家姑娘故意逗你,那酒讲究得很,不到日子不能开封,不到时辰不能开封……”浓眉大眼的丫头,秉承阿桃神秘化的宗旨,比比划划的讲着将阿桃酿酒方法的各种禁忌,最后总结道:“我家姑娘说了,方子是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诚意,是打动酒神的诚意没有诚意,酒就是酸的”
阿桃抿嘴笑了起来,武丫儿这孩子太可爱了,把她的话全都照搬,酒为什么会酸败,那就要讲到细菌,为什么软水适合酿酒,那就要讲到酵母菌的喜酸性,为什么酒会有香味,那就要讲到蛋白质分解产生的芳香物……,这些现代的知识,很难和一千八百年前的古人说清楚,于是她手一挥,全推给了酒神和诚意。
不过很显然,掌柜非常接受这一套,他一脸肃然的听着,他后面的两位老师傅也越听越认真,听到最后脸上竟有沉思的神色,阿桃就想,如果第一次来的时候,告诉他们曲饼可以摞四五层是酒神托梦,那他们会不会试一试呢。
第二天一早,和阿桃打赌的曲房大师傅,眼角带笑的站在穿掌里,看样子信心满满,阿桃这些天做了什么,他一清二楚。
武丫儿哼了一声,眉娘看了她一眼,拿着精美的瓷瓶,给掌柜和在座的老师傅一人倒了一口酒。酒是透明的粉红色,衬着白瓷杯,说不出的艳丽,当时的都是浊酒,只凭酒水清透这一点,就将掌柜镇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端起杯子放在鼻下,闭着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停了一会儿,然后才喝下,陶醉的品了又品,再睁眼时,有些激动的看着阿桃:“此酒,当得极品。”
其他师傅纷纷点头,曲房师傅的脸有些黑,稀疏的胡子抖了抖了几下,终是没有开口,想将金子说成沙子,他又没有那么无耻。
但是,他的神色并不怎么沮丧,离开时步子稳健,腰也挺得直,似有所恃。
阿桃看了他一眼,暗暗皱眉。
掌柜开始有些担心,但一想到比赛有名士做评委,便放下心来,劝慰道:“小姐,名士都爱惜自己的名声,会很公正的,咱们这桃花酒一定能过五关斩六将,在最后的大赛中名列三甲”
已经走出十几米的曲房师傅听到这话,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好像轻微的哼了一声,然后继续响亮的和别人谈论药曲坊出的新酒。
东北城的比赛就设在尚冠商肆里的天水阁,阿桃一行人步行几分钟就到了,路过点心铺时,那个很会说话的迎门小伙计,看到武丫儿就知道旁边那个带着白色帏帽的姑娘是阿桃小姐,立刻鞠躬到地,高声喊着:“祝杜氏酒坊旗开得胜”
来做过几次生辰蛋糕,武丫儿和点心铺的人都混熟了,闻言大笑了几声,也不管是不是在街上,嘭嘭的拍打怀里的陶罐,这罐酒是约好要给小仙翁的,只见她一仰脖,自信又自豪的说:“当然,也不看看是谁酿的”
“低调,低调。”阿桃轻声笑嗔。
“武丫儿”眉娘瞪眼。这一眼水波流转,比*光还动人,她今天的任务是倒酒,美人倒美酒,阿桃是小姐身份,自是不能去给评者倒酒,武丫儿毛燥,烘托不出桃花酒的娇丽,于是只能由做姐姐的出场,这些天吃好睡好,她的脸色红润起来,越发显得亭亭玉立,十四岁的大姑娘挎着花篮,里面铺着黑色漳绒,袅袅走过,人比篮子里的两瓶美酒还吸引人。
雅间里,有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居高临下的站在窗口,路人看的是大美人,他眼中只有那个戴着帏帽的小姑娘。
阿桃感觉到头顶有道专注的目光,抬头看过去,看到了红漆窗框里画一般的公子,她脸色冷凝起来。
看到他,就明白那个曲房师傅所恃的是什么了。
不知道算不算是冤家路窄,这次请来评酒的名士竟然是王尚,那个肯配和大夫人陷害她、却不肯纳二小姐为贵妾的京陵侯世子
难道说,刚到手还没有捂热的杜氏酒坊要输掉了?
王尚一身银丝黑袍,在和阿桃白纱后的目光交接时,他点头微笑,笑容里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