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王公子……”武丫儿顺着阿桃的目光看过去,看清窗口里那张俊脸,怔忡了下,高涨的热情立时熄凝。
“姑娘,他会不会为难咱们?”她快步凑近阿桃,喃喃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这不是单纯的输酒,是输酒坊,输家园。
铺契在手,酒坊里那座已经快要修好的小院子,武丫儿当成一辈子的家来看待,喜欢得不得了,还在图纸上时就把自己的屋子选好了,那是厨房对面一个朝东的房间,有两张床,是她和姐姐的,阿桃说了,地面会铺青石砖,将来还会在上面铺一层竹片做的地板,光着脚踩上去都不会冷……,更重要的是,已经投进去那么多银子……
“这可怎么办?”武丫儿有些沉不住气,声音焦躁发颤。
“小姐?”走在后面的掌柜见状,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关切的询问,脸上带着扬眉吐气的笑意,他也看见王公子了,但是他不知道大夫人和王尚的算计,还想着王公子和东主小姐沾亲,这次入选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嘴都笑得合不拢。
“是他才不好。”武丫儿苦着脸嘟囔。
阿桃也有些慌,仗着自己的酒独一无二,想一鸣惊人,想收服人心,却忘记了比赛的评委是人不是机器,可以公正也可以不公正,王尚会如何做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现在必须沉住气,毕竟比赛还没有开始,王尚到底是名士,拿的是白玉拂尘,谈的是老庄的逍遥游,很可能不屑于做这种违心之事,再说评委还有其他人,总不能任他一言堂。
这样想着,阿桃心中稍定,轻声拍了武丫儿一下,告诉掌柜没什么,再没有往上看,不急不缓的进了天水阁。
二楼的窗口里,王尚的黑色身影已经消失。
远远的天际,一块长满触角的铅云遮住了白晃晃的日头,天色立时暗了一层。
眉娘扭头看向大门外,刚说一句没有带伞,差点和奔过来的一个人撞个满怀,那人方脸飞眼,小吏打扮,长得不难看,但是眼中有些东西让人讨厌,武丫儿嗖的竖起眉毛,一腔担忧化成一拳头怒火,腾出一只手,用力挥过去,就听得嘭一声。
那小吏捂着胸口,脸上表情很痛苦,瞪了武丫儿一眼,却没有说什么,吸着气揉了两下,带着歉意看向眉娘,目光烁烁的笑了笑,又冲阿桃施礼道,“差点冲撞了小娘子,还请见谅,不知几位是代表哪家酒坊而来?我是京兆郡衙门里的文书小吏,因为家父是行会小有名气的酒曲师傅,所以被派到此地帮忙。”
这是个来搭讪的,家境听着还不错,阿桃微挑眉头,正要看眉娘的意思,那小吏的目光竟然猥亵的停在不该停的地方,武丫儿大怒,毫不客气的当胸又一拳,那男子痛叫一声,瞪眼要斥骂,眼见杜氏酒坊的人围上来,哼了一声走开。
“姑娘,我好像闯祸了……”进入会场,还在嘀咕老男人想得美的武丫儿,发现那个小吏正和一位老师傅说着什么,恨恨的目光不时瞄过来,而那位老者坐在左侧第一席,她立时后悔万分,名士评者是王尚已经坏事了,她又把说话最有分量的行会师傅得罪了。
阿桃看过去,叹了口气,那人竟然是打过交道的陈师傅,找了席子坐下,对武丫儿笑笑道:“你不用在意,那位师傅对我本来就没有好印象。”
果然,陈师傅在认出阿桃后,山羊胡动了动,目光就有些不屑,在他心中,阿桃是个替人传话的不安分的小姑娘,也不知用什么言辞迷惑了杜公子,竟然将杜氏酒坊交给她,模着胡子冷哼道:“只会空口白话,异想天开,我倒要看看,她那个爷爷能拿出什么美酒来。”
等杜氏酒坊的桃花春呈上来,他大惊失色,那只长了老年斑的手久久的粘在山羊胡上,一动不动。
包括他在内的老师傅们,没有人能想明白,那种透明感是怎么弄出来的,上好的细布过滤数百次千次,也得不到那种无暇的水晶效果,会场静了片刻,在陈师傅叫了一声好之后,杜氏的酒被送到正前方的案几上,供名士做最后的评选。
在与座人心中,杜氏酒坊入选毫无悬念,姜氏酒坊和赵氏酒坊的掌柜互相看了一眼,眼中有凝重之色,本来没把杜氏酒坊看在眼里,以为那两个名额必在掌握之中,现在……,他们不抱太大希望的看向门口。
王尚出现了,会场里的嗡嗡声嘎然而止,带着尘士味的急风从窗口涌入,吹起他的银丝黑袍,发丝和广袖一起翩翩飞舞,像一团洇在水中的墨,在黑与白之间,他的目光掠过了阿桃的脸。
此刻,阿桃哪怕流露出一点乞求之色,或是亲近一分的笑容,都会改变评比的结果。
可是阿桃端正的坐在席上,双手交握,目光看着桌面的一点,整个人安静得好像一件精致的瓷器。
王尚收回目光,优雅的拿起酒杯,转着那粉红色的酒液,深深的吸气,眼睛微眯,“望之有春色,闻之有春香。”顿了顿,抿了一口,闭眼品味一番,过了好一会儿,睁眼意犹未尽的说,“……品之有春韵。”
武丫儿松了一口气,雀跃的看向阿桃,高兴得满脸开花。
阿桃却心头微沉,压手示意武丫儿不要激动,前方那张俊美如玉的脸嘴角微勾,显然是有话没说完。
王尚的目光轻轻扫过来,淡笑道:“但是,我认为形色乃外在,酒味才是关键,从这一方面讲,相比杜氏的桃花春,姜氏的百草烧入口更醇净,香味更幽雅,而赵氏的天水曲则胜在酱香浓烈。”环视众位评委,最后目光落在陈师傅的脸上,“诸位以为如何?”
王公子的话,谁敢反驳,贵贱有别,他们只是一介小民,在酒业里有名气,可在贵人面前,不过就是蝼蚁罢了,虽然觉得有些不公,但没人敢出声反驳,再说人家那番话也挑不出毛病来,陈师傅看了阿桃一眼,拱手道:“王公子所言极是。”
除了曲房师傅,杜氏酒坊的人集体耷拉了肩膀,武丫儿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却也不敢说一句话,愤怒的手指列死抠着小酒罐,指甲和罐体接触,发出难听的划刻声。
阿桃看过去,目光却是微微一亮:已经约好小仙翁来这里取酒,他爱美酒世人皆知,只要他赞一声好,事情应该还有转圜的余地。
取酒的人来得很及时,王尚还没有宣布结论,但是来人不是小仙翁,而是桃公子,他一身银色的大袍,越发显得高华如日月,阿桃有些眼巴巴的看着他,她不需要照顾,只需要公正。
王尚看了一眼阿桃,邀请桃公子品酒,特意指出桃花春是杜氏酒坊所出,“桃兄,这三种酒各有所长,委实难以决断。”
桃公子的目光掠过那粉红色的透明酒液,顿了顿,淡淡一笑:“王兄深知酒中三味,何需犹豫不决?”
就这样,杜氏酒坊出局。
“小姐,那,那院子还修不修了?”掌柜十分同情阿桃,杜公子若是在,这不算什么事,总会想出办法让阿桃入围,可是杜公子出了远门,也不知何时能回来,一旦最后的比赛结束,任谁也无力回天,白纸黑字写着,杜公子作为名士,总不能不管不顾的偏袒阿桃,要知道名声可是关系着前途,地方举荐和朝廷征招,看重的就是名声。
阿桃默然,小小的身影站在天水阁门前的大柳树下,目光顺着驰道,望向远远的天际,乌云浓厚,要下雨了。
难道就这样认输?
阿桃有些不甘心,想了一会儿,对掌柜道:“修,继续修,我再想办法。”
掌柜很佩服小姑娘这股不服输的劲儿,正要带人回去,远远的铁牛跑来,大步流星,跑得很急,离有二十米的地方就开始喊,“小姐,掌柜,不好了,衙门来抓人了”
衙门抓人?武丫儿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连珠炮似的追问:“抓人?为什么要抓人?抓的是谁?犯了什么事?”
“不要急,慢慢说。”掌柜很镇静,酒坊虽然给了阿桃,但那间摆满珍玩的屋子还在,向外人表明杜七郎是靠山,杜公子身后是高陆郡主和都督府,京兆衙门还没有那个胆子来公开挑衅,再说酒坊已经停业,伙计们天天去城外采花草,哪能犯什么事?
铁牛浑身都是土屑和木渣,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衙门来了不少人,抓的不是坊里的伙计,是那些瓦匠和木匠,说是上面征兵,已经都带走了,给塞银子,问能不能过两天再带走人,眼看就齐活了,他们不肯,只说这事上面盯得紧,不敢怠慢。”
衙门?衙门是大老爷的衙门,大老爷是大夫人的大老爷。
难道这就是研娘所说的大夫人的正大光明的报复?
王尚当评委,让她输酒坊,抓走工匠,让她搬不了家,在最后关头巧妙的使绊子,让她有口难言,让她体验空欢喜的感觉。
阿桃望着吕府的方向,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总觉得这些只是大夫人报复的前奏,真正的手段还在后面。
吕府里,大夫人慵懒的倚在软榻上,暖阁的窗户大开,从她的位置看去,乌云正在吞食晴朗的天空,大小姐坐在椅子里,郁闷了好些天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工匠没了,酒坊没了,银子也投进去了,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呵呵,真希望能看到她的脸色。”
“暂时什么也没有,还拿捏不住她……”大夫人缓缓的抿了一口茶,嘴角勾起一丝阴险,扬声叫赵嬷嬷进来,也不说什么,只是挥挥手。
赵嬷嬷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