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容工匠的兵营建在藕池水源的上游,下过大暴雨,道路粘滞难行。
得到桃公子那位管事的指点,阿桃沿着河边向北寻找,终于在有着小树林的河滩上找到了一片帐篷。用木栅栏围起的兵营就像菜市场,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喧声,蛮横的卫兵们粗声粗气的吆喝那些工匠们干活,搭帐子垒灶台,砍柴支锅挑水做饭,遇到手脚慢的,上去就是一脚,阿桃眼睁睁看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匠人倒在泥水里,满脸痛苦却不敢吱声,艰难的爬起来继续打木桩。
吕毅的腿脚也不利落。
看着那粘了半身湿泥的干瘦身影,阿桃心里一揪,仿佛看到了吕毅在这里悲惨的将来,转念又想到那封可能已经在路上的都督府文书,长长吐出一口气,“还好明天就可以出来了。”说话间解下了腰间的荷包,李永年接过走向看门的小头目,阿桃则扶着木栅栏向营里张望,希望凭借自己空间水滋养出来的明亮眼睛,能够在那些粗布衣裳里找出吕毅来。
有银子就好说话,小头目的冷脸立时变成了热脸,吩咐手下去找叫吕毅的木匠,然后看了看不远处戴着帏帽不停张望的小姑娘,和李永年闲聊:“要说你们的消息还真是快,这些工匠刚从城里的兵营移出来,我们还没有扎完营,你们竟然寻到了,……咦,又有人寻到了。”用粗手挠着粗脸嘀咕:“这他娘的还算什么军事秘密。”
李永年顺着小头目的视线看过去,目光微凝。
远远的快速驶来一辆马车,就停在营门口,车上下来一位清瘦的男子,三十岁左右,方脸薄唇,穿着青色的长袍,小头目一见,张开双臂热情的迎了上去,“这不是郡守府上的言兄嘛,稀客,稀客,快请里面坐”
那男子正是吕府的铁嘴清客,他奉大老爷之命去见吕毅给阿桃说亲失败,心里极不舒服,觉得堕了名头,如今奉大夫人之命看牢吕毅,自是要表现一番,接到赵嬷嬷的传话,立刻到衙门长熟人打了招呼,又马不停蹄的赶到城外的兵营。
李永年自是认得他,见两人哈哈笑着寒暄过来,连忙低头,言铁嘴却停在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眼,又看了看栅栏那边的小娘子,点着两人对小头目道:“这次大规模征集工匠,朝庭极为重视,郡守事必躬亲,就是不想出什么纰漏,我这次来……”说着迈步进到营里,李永年松了一口气,这时被言铁嘴认出,会让大夫人心生警觉,总不是件好事。
阿桃知道那就是说亲的清客,和李永年站远了些,就在刚刚能看到吕毅的身影时,言铁嘴被那个小头目送出兵营,回头就对李永年沉了脸,不仅不让见面,还反过来质问他和小姑娘是什么人,如何得知兵营的地点。
“爹我在这里”阿桃挥手大叫,引起不少人向这边望,吕毅只来得及看一眼,还没等有所回应,就被卫兵蛮横的推回了帐子。
“我爹腿断过,求你……”
“给我抓起来”小头目根本不容阿桃说话,身后的卫兵立刻气势汹汹的上前。
“慢着。”那个不说话的伙计跳下车子,第三次掏出铁腰牌,小头目和城门校尉的反应一样,疾言厉色的将卫兵喝斥回去。
原来有杜府的关系,怪不得,小头目在心里衡量了一番,挤出为难的笑容,把李永年扯到一边,大手亲热的拍着少年的肩膀:“这位小哥儿,你向你家姑娘解释下,上面有命令,我官小言轻,点了名的可不敢通融,但是有一点可以保证,只要我管着这里,就不让你们要找的人受苦。”
暗示吕毅是言铁嘴亲自“关照”过的。
阿桃哼了一声,大夫人真是用心良苦,可惜她要失望了,都督府的文书一到,她再没有手段可使。
这一趟得了一个不让吕毅受苦的结果,也值了,阿桃靠在摇晃的车壁上,只觉得这一天真是身心疲惫,美酒比赛失利,酒坊工匠被抓,出城求桃公子,再到现在,一件一件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都是拜大夫人所赐
她闭上眼睛,心神闪到戒指空间里喝了些水,小白还在沉睡,看呼吸很平稳,阿桃也不敢多做停留,和小白低语了几句就出了空间,很快,马车进了城,武丫儿和眉娘等在酒坊里望眼欲穿。
“不用受罪?明天就能回家?太好了”武丫儿听到阿桃带回的消息,高兴得直跳脚,挎起篮子就要去商肆买肉庆祝。
“多亏这位小哥儿呢”阿桃感激的看着坐在车夫位置上的伙计,斗笠压得太低看不到面孔,不过看露出的下巴和手,应该很年轻,所以直接叫了小哥儿,郑重道了谢,和几人一起出了酒坊,要去点心铺谢掌柜。
夏绿自点心铺出来,她订了蛋糕,又在铺里流连了一番,本想借机去香脂铺子逛一逛,不意间却看到了阿桃,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大夫人算计阿桃的时候,大夫人没让她参与,她就要小心翼翼的避开,伺候大夫人这种吃人不见骨头的笑面老狐狸,猜不透主子的心事不行,总能猜透也不行,所以那几位奉命收拾贵芳院的管事向她讨主意,被她委婉的回绝了。
衙役刚把阿桃的爹抓走,大夫人这边就让人收拾的院子,不用说,那院子是给没有人照顾的阿桃准备的。
有二小姐给大姑爷作妾,其实已经用不到阿桃了,可是大夫人仍然出手将人弄到手心里来,利用,报复,游戏,都有可能。
借着朝廷征工匠,光明正大的捏着当爹的脖子,逼迫女儿就范。
这出手的方式……
天已经晴了,太阳也出来了,夏绿还是打一个寒噤,从车帘缝里看到武丫儿咧嘴笑得开怀的模样,想到赵嬷嬷匆匆而出的身影,不由得暗叹了一声:再有好消息也只是暂时的,几个孩子怎么可能斗过大夫人。
武丫儿指着远去的马车,眨着眼睛道:“刚才那是夏绿吧,……她可真怪,每次来家里,嘘寒问暖,问这问那,热情得不得了,这在外面了,就像不认识的,连个招呼也不打,还躲着走。”
阿桃也看到了,看得比武丫儿更真切,夏绿脸上那种类似怜悯和戒备的复杂神色,让她心底生起一股不好的感觉来。
正想着,对面前过来几个人,中间的直接抱拳躬身,声音里含着惊喜:“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不是杜氏酒坊的东主小姐吗?没想到在这里又见面了,真是有缘啊。”说着话,目光瞄向了眉娘。
是那个方脸飞眼的小吏,这次他身边跟了两名高壮的衙役,自是不怕武丫儿的拳头,和在酒会不同,这时心里倒是希望挨打,好借由子抓人,到时候两个兄弟红脸白脸一唱,大美人肯定乖乖到怀里来,这样想着,目光更加猥亵,那两位衙役看了看眉娘,嘿嘿干笑了两声。
小吏故意挑衅的看了一眼武丫儿,然后斜睨着眉娘,摇头晃脑的吟道:“思见春花月,含笑挡道路……”
武丫儿平时不是鲁莽的人,但只要涉及到眉娘和阿桃,她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吕府的小厨房都敢对着侯府的丫头们挥擀面杖,何况现在这种公开侮辱的情况,当下也不说话,阴沉着脸,拳头比小吏的目光转得还快,那目光还没有落到高耸之处,她的拳头已经到了小吏的胃部。
这一拳要是击中,对方必定吐得昏天黑地,可惜被李永年止住了,他的手掌忽然出现在武丫儿的拳头前,离小吏的衣服只有一寸,沉默的少年没有说话,只看了武丫儿一眼就把手收回。
小吏大失所望的抽了抽嘴角,眼见武丫儿脸上阴晴不定,心道还有戏,斜眼色迷迷的看着眉娘,继续吟道:“……自从别欢后,叹音不绝响。”
别欢……,武丫儿咬牙,被这两个字刺激得两眼冒火,这让听见的人怎么想姐姐,可是这事又不能当街争论,把嘴抿得死死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呼的挥拳要再打,却被阿桃轻轻叫住。
阿桃当然看出小吏故意挑衅,她还没傻到意气用事往坑里跳,目光掠过那两个衙役,也不理那小吏,当先迈步进了点心铺,武丫儿啐了一口跟上。陈小吏嘿嘿笑了两声,也跟上,“小娘子,别生气啊。”
掌柜是个妙人,看到阿桃身后跟进来的那三个男人,立刻摆出笑脸迎上去,“哎哟,这不是郡衙里文书房的陈小郎嘛,快请进,快请进”摆手叫伙计上前,“仔细的介绍介绍,哪些是甜口的,哪些是咸口的,哪些是软的,哪些是硬的”伙计们呼啦围上去,七嘴八舌的介绍,等陈姓小吏得了闲再找阿桃等人,哪里还有踪影。
“怎么这么快就不见了呢?”他站在隔道树下四处张望。
“陈兄望眼欲穿,可是为等我?”一辆带有吕府标志的马车扬着尘土停在路边,下来一位清瘦的男子,两名衙役笑着上前见礼,举止间颇为恭敬,小吏收了心思,热情的拱手道:“偶遇佳人,芳踪无觅,不提了,言兄相约,不知所为何事?”吕府的清客,代表的就是郡守的意思,自是要认真对待。
言铁嘴往天水阁一指,“咱们边吃边说。”他从兵营回来得知都督府有关于吕毅的文书下来,心里暗暗吃惊,没想到阿桃还有这般能量,但也只是一惊而已,他这种熟知官场的清客,这点小事难不住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言铁嘴咳了一声,放下酒杯,陈小吏知道要说到重点了,支着耳朵往下听,言铁嘴先说了一番吕郡守公正无私,又说了老爷对这次征集工匠的重视,最后看着陈小吏道:“……这次的事,老爷不允许有徇私的事情发生,就是沾亲带故的人也不行,今天下午衙门里收到都督府一封非正式的文书,这事总是要办的,你这里先适当的放一放……”
适当的放一放。
陈小吏自是知道什么意思,满口应承下来,回衙找到那个文书直接压在案头下,转身托人打听眉娘的籍贯。
阿桃一行人从点心铺的后门离开,没有看见言铁嘴,心里也就没有戒备,想着明天吕毅就能回来,高高兴兴的吃饭早睡,第二天清晨就去郡衙门口等着,铁牛驾着酒坊的马车在对面的茶馆前面待命。
上午八时,陈小吏就进了府衙,可直到正午,也不见信使的人影,阿桃看看李永年,心里开始不安起来。
李永年也觉不安,正要去拿银子前去打点,桃公子的管事来了,拿了都督府的帖子进去,不一会儿,背着包裹的信使就牵马出来了。
“谢谢,谢谢”阿桃脸上云开雾散,声音像欢快的小溪,露出齐齐小白牙,隔着白纱也能感觉到她的眼睛熠熠生辉。
管事看着马车变成小黑点,微微一笑,吩咐车夫去杜氏酒坊。
言铁嘴在侧门里看着这一切,又看看天,也是微微一笑,迈着四方步踱回吕府,让小厮去二门给赵嬷嬷带话,“事已办妥,请大夫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