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澄碧,茶杯雅致,捧着茶杯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十岁左右的小娘子,双手稳当当的举过头顶,将一杯师徒茶承上,那一声清脆的老师,如滴水入油锅。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嵇大人什么时候有个女徒弟?”百姓议论的重点是此人是谁?
“她的胆子也太大了,晋王态度如此强硬,竟然还敢当街叙师徒情谊,你看嵇大人那几位高门弟子,哪个出现了?什么人指使她这样做,又意欲何为?”士人交头接耳的是阿桃的政治背景。
“我们还不如一个小娘子啊,瞧着不到十岁吧,竟然比我们有胆色,看看我们,失去了几个领头人,就开始畏首畏尾了,不孝者的同谋,言行放纵,行为不羁,呵呵,用这些罪名来诛杀嵇大人,真是天大的笑话”跟在车后的太学生们有些惭愧。
其时阿桃此举没有那么复杂,除了完成拜师仪式,还有一个更要的目地,就是利用刑场人山人海的热闹作掩护,从洛阳城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
小多已经透露了上面想把她送到道观,她必须来次人间蒸发。
宁可在吕府和大夫人斗,也不能在道观给那些上位者占卜,前者她还能周旋,后者连周旋的余地都没有。
那些上位者认为的天书记载的也不是天命,甚少她在北山观偷来的那张不是,上面是用拼音记的现代生活,对于这个年代会发生的历史大事没提及只言片语,没有什么实际价值。
照实说没人懂也没人信,瞎编容易掉脑袋,所以这道观绝不能去。
一想到与天命有关的事,阿桃就对那个郑老头恨得牙痒痒,好好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生生被他几句话给打乱了。
沉思间,手上一轻,原来是嵇康接过了茶杯,他悠闲的品了一口,对着阿桃微微一笑,“好茶”
认了这名唯一的女弟子。
阿桃看着嵇康那张平静如水的脸,不由得心生佩服,这才是真正的名士风范,乌云压顶不变色,铡刀近身不哆嗦,也微微一笑,眸子映着下午三时的阳光,声音清脆的道:“老师,弟子还带来了美酒……”
“美酒,好啊”嵇康仰天大笑,笑声没有一丝颤动,是真的不畏生死,武丫儿麻利的掀开酒瓮上的盖子,打了一罐酒,阿桃双手呈上去,嵇康闻了闻,叫了声好酒,豪爽的连喝几大口,用袖子一抹嘴巴,又连叫好了声美酒。
看见阿桃身的马车里有一架琴,拍着酒罐叫道:“还是徒儿知我心,绍儿,你让人将琴放到台上,有酒有琴音上路,此生足以”
听到上路一词,嵇绍的眼圈立时红了,嵇萍眼中有泪在打转,但是他们都得到了叮嘱,并没有哭出来,从茶坊里借来杯子,施大礼与自家父亲喝了一杯,然后都笑起来,有些酒壮人胆的意思,作歌前进。
囚车咯吱咯吱的慢慢前行,阿桃吩咐武丫儿,“把酒瓮抱下来,给老师送行的美酒,有意者一品者皆有份,喝完为止”
嵇康都说好的酒,自是有人好奇要品一品,武丫儿把茶楼的掌柜找来,给了银子请他提供茶盅,解决了酒器的问题,把酒斗交给车夫,让他给路人打酒,然后追着阿桃去了,这时有士子看见酒瓮上贴的红字幅,惊讶的喝了一杯,啧啧嘴道:“桃花春,果然名不虚传,听说只有长安出产,连小仙翁都赞不绝口,一千两银子一瓮啊。”
普通人家十两银子过一年,听到这么贵的美酒,人们呼啦围上去,喝完走的,看到热闹挤过去打听的,茶楼门口一直保持固定的人群。
“这个阿桃,时时不忘她的宣传。”
小多站在对面酒楼的二层雅间里,看着茶楼门口堆的人群,咯咯的笑了一声,他旁边是一位非常高大的华服青年,足有八尺,按阿桃的眼光,应该在一米八以上,浓眉细眼,腮角方直,看起来很威武,但是皮肤却是贵族们都十分欣赏的阴柔白,加上嘴唇稍厚,让那威武减了几分,多了一分儒雅,小多与这位男子长得有五六分像,一看就是一家子。
男子打量了一会儿站在嵇家人旁边的阿桃,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她就是知道天命的人?胆子倒是大得很。”
“阿桃胆子可小呢,见到小老鼠都跳脚,”小多为阿桃辩解,“她对于朝堂上的事不感兴趣,做事凭感觉,给嵇大人敬茶敬酒肯定没有别的意思……”
男子看着小多,呵呵笑了两声,笑得小多有些不自在,讪讪的闭嘴看向窗户外面的刑场。
男子看的是天空,过了一会儿,慢慢的道:“杀了嵇康,应该能震慑住大部分人,出兵的事不会有人阻挠了,再加上郑仙人的占卜,他们会心甘情愿的出战,秋收快到,事不宜迟,明天就请吕府小姐进府,留下郑仙人指定的那两个人,对蜀汉的战争,我要一个有利于朝庭出兵的卦签”
小多笑起来,“请父亲放心,阿桃早就说过大魏必胜。”
男子背手,嘴角溢出一丝皆在掌握中的微笑,“她如何认为不要紧,只要她足够聪明就行。”
父亲为何对战争胜利那般笃定……
小多眨了眨眼睛,正想开口问,眼角看到一个人骑马加鞭的出现在街头,能注意到他是因为那匹马,毛色不亮,但是很高大,比别的马高出一头来,在人堆里出类拔萃,骑手是个风尘仆仆的少年,抻着脖子四处扫视,显然是在找人,等更近了些,小多不由得一愣:竟然是阿桃那个得力的管事李执。
李执脸色憔悴,脸上带着出事了的表情,看到阿桃几人时,很激动的穿过人群往前凑。
出了什么事?让李执从长安赶了过来?
小多留心瞧着,看见李执有些激烈的刚说了两句,就被武丫儿数落了回去,阿桃又说了两句,虽然微微皱了眉,但表情不是很紧张,然后李执挤出人,拉着高手大马顺着来路走了,不像来回那般焦急,好像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似的。
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多放心了。
那边刑台上,嵇庚慢悠悠的喝酒,日影在他从容的脸上偏斜,留下铁水色的光影,刑时将近,他掷了酒罐,双手放在琴上,迎着夕阳,抚出一首广陵散,阿桃静静的听完最后一个音符,悄悄离开,砍头的场面她不想看。
嵇萍追上来还琴,“谢谢你。”
阿桃笑了笑,说了声保重离开,暗中盯着她的人互相使了眼色跟上,却发现目标进了茶楼的雅间,接着放纵肆意又苍凉的琴声响起,是从来没有人听过的曲子,和着秋风斜阳在刑场上空回转。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大浪淘尽,红尘俗事几多骄;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武丫儿有些哽咽的大嗓门超常发挥,竟吼出几分铿锵的沧桑感来。
“这是……,这是……,为什么这么耳熟?”二楼的男了身子一颤,望着对面的茶楼,眼神渐渐迷茫,他努力回想这熟悉感是哪里来的,可偏偏什么也想不起来,突然他痛叫一声,捂着头部坐在榻席上。
“父亲”小多惊叫。
“我没事,我没事。”男子摆了摆手,眉头却是皱得更紧了。
刑场上,嵇康面带笑容的听了隔着人山人海飘来的琴声和歌声,在鬼头大刀刀环相击时的声音骤起时闭上了眼睛,人头落在,茶楼那边的琴声顿了顿,接着换了一首安魂曲,直到刑场上的人散得差不多了才停。
盯梢的人看见抱琴出来的不是阿桃和武丫儿,而是茶楼里卖唱的父女俩,脸上的表情像被雷轰了一样,“怎么回事?”
卖唱的吓得说不出话,还是掌柜上前来说明,“这嵇大人那位女弟子送的,弹琴伤了神,不愿意再睹此物,找了小老儿做的见证,平白送与这爷俩,只让他们多弹几遍安魂曲送一送嵇大人。”
不好,这是跑了,有人上楼,有人追问还停在门口的车夫,一问才知道,敢情这马车也不是吕府的,是在商肆雇的,“那小姐雇我到晚饭时刻,我这儿再等会儿就可以回家了,给了我一大把赏钱呢。”
“吕府别院也没有,肯定就是出城了。”小多板着一张脸,“追,让城门加紧盘查,放信鸟到长安问一问,阿桃那边出了什么事?”
“是。”报信的人走了。
来在城门守卫接到命令加紧盘查是,阿桃早已出了洛阳城,两辆马车在官道上奔驰,带起一溜尘土,两辆马车都没有车夫,后一辆是空的,大家都在前一辆里,人人表情凝重。
阿桃看着李执,“现在可以说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执道:“你走了没几天,吕府传出你要随惜娘出嫁的消息,我听了大吃一惊,吕毅老爷尚在,大夫人怎么能给你做主,还是做妾,忙使人打探才知道,有人从兵营带过信来,说是吕毅老爷运船下河时淹死了,大夫人就这样揽了你的亲事……”
“吕毅大叔淹死了?怎么会?”武丫儿像被人忽然叫醒的沉睡者一样,脸上有种迟钝的恐惧,她慢慢的把目光转向阿桃,不知该说些什么,半天才道:“姑娘,吕府的话不可信。”
阿桃的脸有一瞬间冰冷得没有血色,稍后恢复了血色,声音却冷得像深冬的寒风,“我要去一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