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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三，处暑，秋风飒，禾谷乃登，天地始肃。
司马昭发天下军马攻打蜀汉，京兆郡的长安和扶风郡的槐里，是东路大军的集结之地，两者间相隔一日行程的渭水河边，大大小小的营帐绵延五六十里，只几天的功夫，好像河水都下降了，露出一圈绿苔的痕迹。
“原来这就是二十万大军。”一位在河边垂钓的布衣小郎，手搭凉篷沿河眺望，河面上是川流不息的运输船，河两边是密密匝匝的蘑菇形帐篷，里面时不时升起成片的灰尘，然后好像是身处万人广场的阿桃，就会听到激动人心的铁蹄声。
骑兵队出营归营，总会带来这种烽火连天的效果，她啧啧叹了两声，刚想发出几句类似“尔虞我诈是三国,说不清对与错，纷纷扰扰千百年以后,一切又从头”的感慨，旁边传来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确切说，是十八万大军。”
阿桃挑了眉头，看向发声的少年，河面反射的鱼鳞光让她双眼微眯，眸孔收缩，看起来像一只不太友好的猫。
那少年浑然不觉，微微一笑，“现在这里的是九万，还有三万在路上。”
他自是跟了阿桃一路的卫恒，如今已经不作贵公子打扮，头上系的是石白的葛巾，身上穿的是同色短袖窄袖的粗布袍，外罩一件诸黄色半臂布衫，脚上是麻布鞋，无论黄白，都是那种灰突突不起眼的陈旧颜色，标准的庶民打扮。
只可惜那张脸太不庶民了，一看就有违和感。
阿桃哼了一声，眼皮上下一扫，“既然做了伙夫，就要有伙夫的样儿，你看看你，都不用看第二眼，任谁都能看出你是一个偷跑到兵营的公子哥。”瞧了一眼正在河边收拾鱼的武丫儿：“一会儿把你的围裙给他，让他沾点厨房的味儿”
武丫儿吐了吐舌头，有些同情的看了一眼卫公子。
姑娘离开长安时还好好的，以醉仙楼小师傅的名义进了兵营时也是好好的，这出来钓鱼的路上，气氛就不对了，也不知卫公子说了什么，招来姑娘这么大的火气，不管他说什么，都要呛上两句，而卫公子也奇怪，你就别吱声了呗，没有问你干嘛要接话，二十万和十八万又有什么区别……
正这么想着，就听卫桓又接着说起战争的事：“九月正式开战，长安是运输要地……”
武丫儿抽了抽嘴角，这人怎么不吃教训呢，姑娘对这些军事细节丝毫不感兴趣，私下里曾说过，打起来就好，最好打赢之后挥军东下，直接把吴国也灭了，“大一统什么的，我最喜欢了，不管由谁大一统，蜀灭魏也可以……”
后面还有好几句，隐隐有“年限”、“悲摧”、“可能是梦”的字眼，武丫儿没有用心听，只顾着跑到门口看外面有没有人，后背冒出的冷汗都把中衣浸湿了，大战在即，敢说蜀灭魏这种丧气话，被人听见就是扰乱军心的大罪。
武丫儿又打了一个激灵，虽然姑娘是极有分寸的人，怀里又有感觉极灵敏的小白狐，可是听着实在是太吓人了。
那边阿桃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脸上的不友好已经没了，语气里也没有了火药味，淡淡的看了卫恒一眼，“我明白，大战当前，需要后方稳定。”说完拎着滴水的鱼竿走向营帐，留下一个被夕阳侵蚀了半边身子的细细背影。
“你说了什么？”武丫儿在河里洗了手，端起装满了鲫鱼的木盆，这时她已经忘了自己的奴婢身份，看向卫恒的目光开始不善，语气也不那么恭敬了：能发作出来的气都是小气，得忍下的气才是大气。
卫恒叹了一声，带了点苦笑的意思，“吕巽官匪勾结、残害客商和亲族的事要往后压一压，现在长安不能乱，而且也没有接手的合适人选。”
“压一压？那些山贼都是见风使舵的，你这压一压，他们当吕郡守有势力，以后哪里还肯说实话，再说……”
“武丫儿，走了”远远的，阿桃喊了一声。
这种事不是一个少年说压下就能压下的，必是上面的意思，和卫恒计较没用，他也就是个有份量的传声筒，阿桃刚才接连呛人就是表达下愤慨，另外还有对他如影随形般的举止有些不满，也不知道他怀有什么任务，现在的状态整个一位拴在身边的日游神。
武丫儿哼了声，气冲冲的走了，走了一段解下围裙，把装鱼的木盆往地上一放，“我收拾鱼，你端盆”蹬蹬的跑到阿桃身边进又有些怕了，觉得自己不该惹事，拍下大腿刚想转身，被阿桃一把拉住，“你是饭娘，他是伙夫，现在是一样的，怕他做什么，再说咱这是在帮他，某人不是要隐藏身份嘛。”
某人挑了挑眉毛，看着带着血水的木盆和围裙，就那么看着，直到阿桃她们进了营门都没有动弹一下。
武丫儿回头瞄了一眼，小声道：“姑娘，他是高门的贵公子，必是不肯碰那么血腥的鱼盆，子曰君子远疱厨。”
阿桃呵呵笑了一声，“放心，这事难不倒他，鱼总是会端来的。你去打听一下，桃公子在不在营里吃晚饭。”想问吕毅的事进展如何，却一直没有见到桃公子本人，二管事说他这几天一直在城里和钟将军等人商讨军情。
武丫儿应了一声，就见卫恒自营帐外过来了，后面跟着一个端着鱼盆的亲兵，那亲兵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好像在做什么大事一样。
没有办法，这都是二管事惹出来的，不仅把阿桃的帐篷安排在了大帐附近，和阿桃说话时连声调都降了一度，阿桃说要什么材料，立刻就吩咐人去办，那些亲兵们看在眼里，立刻将小厨房的小师傅高看了好几个层次，连带对阿桃的手下也客气得很。
“我沾了你的光。”卫公子掀帘进了小厨房，随手给了帮忙的亲兵一角银子，值有三百钱，能买一斛谷子，够大半个月的口粮，那亲兵先是愣了愣，然后笑得牙床都露出来了，施礼又施礼的告退，走出不远就开始向别人炫耀。
“这是一个伙夫能打得起的赏钱？”阿桃看了看站在门口不肯进来，但也不肯离去的布衣少年。
“你都说我没有伙夫的样了，既然怎么做都不像，索性就不刻意遮掩了。”卫恒拿起门里的小杌子，坐在门口刻木簪，四方形的门框把专心致志的少年和桔红色的暮光，截取成一副色彩浓烈又加了柔的画，就连那身布衣也有了奇异的韵味。
也许就是他生出了著名美男卫玠那种千古流芳的人物。
只是也许……
哎，当初为什么没有好好学下历史呢，至少多知道几个人物。
阿桃恍惚之后，很八卦的叹了一口气，在噼里啪啦爆锅的声音中，碎碎念了一番那个校正历史的任务。
这次以厨子的身份随军，阿桃特意将芳娘带了来，她喜欢烹饪，也愿意钻研，有些菜式比醉仙楼的大师傅做得都要好，再说还有武丫儿三个打下手，阿桃不用做什么活儿，她的工作就是拟菜单，品尝通过，然后送到大帐里。
鲫鱼豆腐汤翻滚飘香的时候，桃公子带着一队亲兵回来了，和他并行的是白衣杜七。
“这味道……”有人吸了吸鼻子，加快了脚步。
小厨房门前，有个在雕木簪的身影，衣襟和脚下有一些细细的木屑，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头来，看到杜七郎，一笑。
杜七郎眼底闪过一丝意外，然后也是一笑，没有点破什么，脚尖一转，进了大帐。
古人就是成熟早，淡定也早，自己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小学里大呼小叫呢，阿桃暗里撇了撇嘴，只当什么也没有看见，带着武丫儿将饭装碗，菜装碟，汤用小罐盛了，用托盘送进去。四菜一汤，茭菜根炒腊肉，酱烧茄条，酒香爆炸糟鸭块，鸡蛋黄瓜片，鲫鱼豆腐汤，菜色油亮鲜艳，鱼汤色泽如女乃，望之令人食指大动。
“边吃边说。”桃公子吩咐武丫儿再摆一份饭菜，等吃得差不多了，慢慢说起吕毅的事，讲了这几天调查的进展，最后对阿桃道：“……正在派人在沿河两岸寻找，只要没有发现尸体，你父亲就有活着的可能……”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敢拦本公主？放肆”接着是一记鞭响，也不知抽在什么上了，声音极大，但是没有哀号声。
“糟了，她怎么也跟来了。”杜七郎少见的拧起了眉毛。
门口的二管事给了他同情的瞥，然后小跑着出去，冲着不肯打开营门的亲兵挥了挥手，“公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到帐中一叙。”
阿桃也出了帐子，看到骑马冲过来的少女，大概十一二岁，面白眼长，额头大而光洁，飞眉入鬓，口脂鲜红，长得不错，就是有些妖异，像个邪恶的小巫女，月兑下黑斗篷来，浑身上下金光闪闪，和钟宁一个趣味。
这位不知什么名号的公主进到帐子里，眉头微微一皱。
三张案几，三份已经吃掉一半的饭菜，而帐中的只有两位公子，别的都是仆役之流，二管事不会和主子一起吃饭，那个布衣小郎更是不能上台面的人，穿的衣服明显是端茶倒水的，那么刚才是谁在一起吃饭呢……
越想不明白，心里越不舒服，这躲躲藏藏的是什么意思。
又往帐里看了一圈，确定没有别人，笑眯眯的发问：“刚才是谁和两位哥哥共食，怎么不请出来见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