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宁的笑声堪称一绝,人还在停在营门口的夹望青屏车上,声音就能传到中心大帐里。
做父亲的拜了镇西将军,麾下十二万大军,皇帝御赐追锋车,相国持酒相送二十里,在整个大魏风光无二,做女儿的自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来如果是声传十里,此时肯定要加倍。
桃公子和杜七郎对视一眼,前者放下了酒杯,后者摇着羽扇,微挑眉头向门口张望,“是阿宁,她的笑声,再找不出第二人。”两位公子说不上有多欣喜,但比起接待公主时疏冷的架式,可是要热情不少。
差别对待,会让人滋生恼火和醋意。新平公主压下满目的阴鸷:宫中要为她选附马的风声已经传开来了,杜若水怎么还是这样不知趣,是自己表现得不够明显?还是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哼,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父亲杜尚书就是从洛阳过来的,如今以镇西长史的身份掌管着兵马。
这么想着,也没有心思针对什么清倌了,不过是得宠一时的蝼蚁,哪有将军小姐的威胁大,而且那几人站在大帐门口,还阻碍她观察钟宁,醋意升腾的公主有些不耐烦的一甩广袖,“宝缨,赏他们每人一两银子,细布一匹。”
二管事松了一口气,忙在前面引导着阿桃六人离开,钟宁金碧辉煌的身影和她的笑声飘近时,他还特意走在了阿桃的侧面。
阿桃以通缉犯的身份躲在营里不好,以吕府堂小姐的身份待在营里更不妥,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让熟人认出来。
不管这个小姑娘会带来多少麻烦,二管事还是希望她能待在这里,郑仙人说了“桃知前路”,那她就一定知道前路,有这样一个人物在身边,公子将来的道路多少要好走一些。
不过这卫公子……,二管事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卫恒好像没有注意到似的,浑然不觉的迈步进帐,见阿桃拍着胸口舒气,笑了笑,认真的说:“又是沾了你的光,不胜感激。”
分明是什么都清楚的样子,清楚杜七郎为了不让钟宁和她见面,来了一招祸水东引。
“你倒是眼睛亮,情报工作做得不错嘛。”阿桃瞄了一眼卫恒,坐到饭桌前,“先不要谢我,钟宁认识我们几个,一会儿那边人若是再来什么见人打赏的,就得你出面了,我倒是不怕见钟宁,不过让她见到我,我就得回吕府继续当堂小姐了,你不想看到那种结果吧。”
意思是我也清楚你是来监视我的。
卫恒不置可否的一笑,回头盛饭。
两个人说话针锋相对,或者云山雾罩,四个丫环这些天已经习惯了,不过听到当堂小姐那句,几人都眨了眨眼,武丫儿很奇怪的看着阿桃,“姑娘,钟宁若是见到了你,你哪还能去吕府当堂小姐,你就得去洛阳坐牢了啊,她那种人,指定会告密的,想当年,她暗地害你多少次了,这次怎么会放过……咦?”
看到阿桃但笑不语,她忽然瞪大了眼睛,想了想,惊喜叫出声,“小姐,难道不通缉你了?不可能啊,二管事今天还说……”
阿桃打断她,一指正找地方坐的卫恒,“他手里就有刑部的公文,上面说我受到了诬陷,取消通缉令。”
武丫儿撇了撇嘴,想问一声是不是假公文,又想到卫恒的身份,就闭上了嘴巴,人家的爹是廷尉,九卿之一,掌管天下刑狱,有这样的公文也正常,而一个高门公子,犯不上说假话。
“这事要保密,还想靠着它欣赏某些人失望的表情呢。”阿桃咧嘴一笑,招呼热菜的芳娘,“咱们快吃,钟宁的嘴比蜜还甜,那个公主不是对手,保准一会儿两人就能好得同席共食,那时公主的心思又该转到咱们这里了,咱们吃完就回帐休息,不陪她们玩。”
武丫儿深以为然,“宫里出来的贵人,心眼比针鼻都小,你都不知道哪句话惹到她了,那边就气得像欠了一万钱似的,那个公主一看就是酸的,再加上最会煽风点火的笑面狐狸,两人凑在一起,不定出多少夭蛾子。”
咕噜喝了半碗汤,忽然叹了一口气,“看钟宁就知道钟夫人的性情,钟大郎不是谪出,又是长子,钟夫人肯定不待见,三小姐将来嫁过去,不知要吃多少排头和暗地里的苦。”
研娘是个可怜的,每次都是没过几天好日子,就迎来一场风波,白荷道:“不过她还是嫁了好,在钟家怎么也比在大夫人手里强,大夫人这次损失了那么多钱,肯定要在别的地方找补,如果不是研娘订亲了……,只是现在大老爷名声毁了,钟老爷又封了将军,这若是凯旋而归,钟家很可能会退亲呢。”
“退亲最好,钟家有大祸。”一直支耳朵听的阿桃,突然月兑口而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大祸?”武丫儿追问,另外几个也停了筷子看向阿桃,眼露困惑,钟会是镇西将军,还是假节铖那种的,只有他杀人的份,没有人杀他的份,持节的大都督司马望他都能杀,这样的人能惹来什么大祸,除非惹到皇帝或者相国。
“我不知道。”阿桃实话实说。
“……”
“我真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脑袋里忽然就跑出这么一句,就像我觉得今晚会下雨,你们别这么看我,赶紧吃饭走人。”阿桃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夹起一块鸭肉吃了起来,“要说这鸭子,还有一种做法非常好吃……。”
“能带来家门大祸的,”卫恒突然出声,“必是犯了欺君罔上、谋反造反,投敌叛国、刺杀皇帝这些十恶不赦的大罪。”
“受教了,不愧是廷尉府出来的呀,司法条文背得这么熟。”阿桃点头,不想再在这问题上纠缠,擦了下沾油的嘴唇,摇头晃脑的道:“子曰食不言,寝不语,卫公子,既然天天把子曰挂在嘴边,可要身体力行啊。”
卫公子抽了抽嘴角。
阿桃拍拍手起身,“我就是随口一说,你还真当回事,就像我说今晚会下雨……”
话还没有说完,远处响起一声闷雷,接着一阵大风平地起,吹得帐帘啪啪的响,厨帐里很快弥漫起一股潮湿的土味,不一会儿,地面开始有了雨点的痕迹,几个丫环都愣了,齐齐的看着阿桃。
“姑娘,真下雨了。”
“巧合,巧合,纯属巧合。”阿桃皱了皱鼻子,然后走到门边,看着迅速暗下来的天空,喃喃句:“没必要这么配合我吧。”然后就站在那里看着天边不动,表面像是在怨天,心里想的却是怎么才能甩开卫恒。
这里是扶风郡的槐里城,李永年曾给过她一个玉佩和一个地址,让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去槐里北山的竹林寺,她想去一趟,吕毅不是普通人,必是还活着,他很可能在那里落脚,如果不在,就留下口信,约在长安城外的庄子里见面,话说吕毅离开一年多了,可能都不知道她手下的产业已经积累到今天这种程度了。
那个地方绝不能让卫恒跟去。
只是,怎么才能甩开他呢,那个少年看着有些迂腐,其实精明得很,不太好应对。
同时,还要调开其他人,武丫儿有身世,凝霜是桃公子送的,白荷是杜公子送的,芳娘胆子小,这几个人都不能带去,也不能借力,只能自己亲自去,毕竟涉及到别人的秘密,要尽量做得稳妥。
借口得自然,同时还不能让周围的人怀疑,真是有些难办啊……
阿桃看着地面上一片被雨点砸来砸去的落叶发呆,正想着,二管事由小厮撑着伞,冒雨奔来,手里还挎着一个小篮子。
事情果然如阿桃想的那样,钟宁成功化解了新平公主的怒气。
开始的时候,新平公主怎么看钟宁怎么不顺眼,人长得鲜亮,穿得也不比她差,她穿了宗室才能穿的带织绒图案的单碧罗裙,人家穿的是金缘牡丹花开遍地的大光明锦十二幅裙,因为用的金线多,倒显得比她富贵。
不过后来,在钟宁小意的奉承下,新平公主的气慢慢消下去了,从开始的阴郁不语,到后来的有说有笑,还让钟宁同榻说话。
钟宁微微松了口气,有些奇怪新平公主为何上来就甩脸子,自从察觉出公主看中了杜七郎,她立刻就熄了嫁进杜府的心思,转而专攻桃公子司马攸,难道……这位公主又看上桃公子?
不可能,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是准备上位的,此时肯定不会娶曹氏宗族女当儿媳,未来的皇后或者王妃如果姓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天就变回去了,听说这次打蜀汉,他派兵将曹氏宗族有势力的人都看管起来,特别是齐王宫,说明心里堤防得很。
新平公主的母亲出自司马氏,肯定会把这道理和她讲明白,这大魏的男子,只要不姓司马,她选谁都可以。
眼见新平公主的目光时不时往杜七郎那里瞄,钟宁放下心来,根本不去瞧别人,眼里只有公主一人,“……得了一篮子莼菜,想要奉与公主,却听说您到这边来了,这稀罕物放久了怕不滑软,所以特意带了来。”
新平公主大喜,让速速做碗莼菜羹来。
有现成的鱼汤,过滤烧沸加进莼菜就成,阿桃直接交给了芳娘,二管事等待期间,趁机美美的蹭了一顿美食,吃得都不和人说话,阿桃笑了几声,告辞回到眠帐,武丫儿兑好了洗澡水离开,将空间留给了阿桃。
氤氲的水汽,雨打篷顶的声音,阿桃有一搭没一搭的撩着水,出神的想着怎么去趟竹林寺。
却没有注意到,背后青绫屏障的下方,忽然鼓出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