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好几天,卫恒都窝在帐篷里,没有如平日一般跟着阿桃。
阿桃忙着做各种干粮的时候,他和衣而卧,起来也不出去,要来酒菜,也不用小厮帮忙,亲自煮酒,然后就着蜜渍的果子,或者是蒸好的咸鱼块,慢慢的斟,慢慢的饮,天色暗下来,他就点起一根蜡烛。
每每这时候,他就会想到那用朱笔划过的阿桃两字。
司马炎不是乱来的人,这几年世子开始有了上位者之相,越发的沉稳内敛,越发的让人琢磨不透,他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必是有充分的理由,既然追随他,自己就不应该这般犹豫。
可是人心就是这么奇怪,如果阿桃只是陌生人,他可以毫不留情的出手,一旦有了交集,便有些硬不下心肠,喝着人家小姑娘的酒,吃着人家小姑娘的菜,坐着人家小姑娘的榻褥,再不声不响的把人家算计到死亡陷阱里?
其实也没什么……
肩头耸动,卫恒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装满半怀热酒的酒杯重重放下,温热的酒液溅出一滴来,落在虎口穴上,让那里皮肤微微一暖,就像那个小姑娘给人的感觉,不热情,但也不冷情。
他把身下的小褥子抽出来,扔到对面的榻上,硬梆梆的一层毡毯让他觉得舒服。
门帘一动,蹿进来一股冬日的寒风,杜七郎摇着扇子缓步走进来,他慢慢的凑近了,仔细瞧着卫恒的脸。
案几上的烛光微微摇曳,黄色的光晕让两位公子的面孔看起来比白日里柔和,都是敏感的有着病态美的公子,在这样光线黯淡的温和氛围里,看不见双方眼底的暗波涌动,倒显出平时没有的亲切来。
卫恒选择了司马炎,杜耽选择了司马攸,他们都不是掂量谁最有可能登顶而得出的结论,而是单纯的出自情谊,不过恰好家里的选择和他们一样罢了,各为其主,让曾经的好友走到了对立面。
杜七郎就那么看了一会儿,慢慢收了目光,转身摆正榻上歪了的羽绒褥子,然后优雅的坐上去。
褥子还有温度,又暄又软,好像刚出锅的馒头,阿桃那个小脑袋里总有奇思妙想,别人都是往被里填充的丝絮木棉麻团,她竟然独辟蹊径用鸭绒,还别说,竟是出乎意料的轻暖,他用手按了按,抬眼发现卫恒榻上单薄,不免有些奇怪:“现在天冷,正用得上,你怎么……”
“喝了酒,有些燥热。”卫公子模了模酒杯上的花纹,很想说一句小姑娘不适合受翻山越岭的苦。
只要阿桃不跟着,兴许就可以逃过一劫,行军中容易做手脚,但是在郡守府里就不一样了,那个小姑娘只要回长安,凭她的伶俐,估计暂时保住性命不难,说不定司马炎那边会改变心意,毕竟那条朱笔划过的线显得很犹豫。
正欲说话,门帘再次掀开,一个明晃晃的影子闯进来,走得很快,带得烛光激烈的晃动。
是新平公主。她一进门就冲着杜七郎去:“七哥哥,阿桃都能去,为什么我不能跟着去,我保证不拖累,保证不惹麻烦,保证不叫苦不叫累,保证不摆公主的架子,阿桃带几个人,我就带几个人,阿桃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这样还不行嘛”
一张哀求的脸慢慢的凑近,一只拢在牡丹袖下的手拉住杜七郎的胳膊,左右摇晃,幅度很大:“七哥哥,你去帮我和舞阳哥哥说一声吧”见杜公子没有表示,咬了咬嘴唇,“本宫若是去不成,阿桃也别想去”
听到最后一句,帐中的两位公子都是剑眉微挑,一个希望公主离开阿桃留下,一个完全相反,可现在的情况是公主和阿桃扛上了:要共同进退,要底是个公主,拿出不讲理的架式来,他们这些人还真没有办法。
新平公主留意到杜七郎有了反应,认为阿桃是个突破口,蹬蹬的离开。
“公主来了?还是气势汹汹的?”阿桃从地上站起来,面前是藤条箱笼和大大小小的包裹。
“说是追着杜公子到了卫公子那里,吃了瘪又到这边来的。”武丫儿就这几句话的功夫,纷纷的脚步声已经近了,新平公主裹着一股寒气,趾气高昂的进来,威胁阿桃去当说客。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务必让舞阳哥答应”
分明是求人,却是颐指气使的样子,阿桃看着扬着脸的公主,心里觉得好笑,“公主太高看我了,小女子人微言轻……”
新平这些天处处求人碰壁,心里窝着一股火,当下上前一步,横眉立目指着阿桃叫道:“你不要这样假惺惺的,刚才杜哥哥虽然没有明说,但他那意思明明就是你能办到,告诉你,如果不帮我这个忙,你会后悔一辈子”
“后悔一辈子?呵呵,听起来还真是吓人。”阿桃笑着举起自己的手掌,食指划过上面断裂的生命线。
“我是公主,让你一辈子过得不好,只是举手之劳的事。”
“比如呢……”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大很大,没有害怕的神色,看起来只是单纯的好奇,仿佛受威胁的不是她。
“比如你的终身大事!”新平公主一甩袖子,胸口闷了一口气坐下,和这么一个什么也不懂的野丫头说话真是没意思,什么都要挑开了说,“你可知道,太后非常喜欢我,讨她一个口谕不是什么难事。”
顿了顿,不怀好意的笑起来,“望娘走的时候,托我帮你寻一门好亲事呢,洛阳的世家公子可不少,这青松明月有,这歪瓜劣枣也有,我呢,既然受了你二姐所托,自然要尽心尽力。”
歪瓜劣枣……,太恶毒了,武丫儿变了脸色。
阿桃却是神态自若,连连点头,一付我明白了的样子,“望娘姐真是有心了,可是公主你想过没有,如果没有命,谈那些青松明白和歪瓜劣枣还有什么意义,我刚刚听说这个行军要走过百里的无人区,还要翻过天魔山,有些地方都要搭栈道通过,不小心踩空了就会粉身碎骨,我已经改主意了,要待在大后方,做我力所能及的事。”说着一指那些摊在地上的箱笼。
“不行你必须去”
新平公主立刻急了,杜七郎是她中意的人,他越是无动于衷,她越是要拿下他,那天魔山不通车驾,需徒步通过,一路上创造孤男寡女的机会多多,先把杜七郎套住,杜夫人也就没话可推月兑了。
阿桃很奇怪的看了新平公主一眼,像看精神病似的,后者被那种目光一扫,忽然意识到现在已无可威胁,于是换上一张亲切的笑脸,“瞧你说的,怎么会没命,死伤都是士兵的事……”
阿桃一味的摇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再说铺子那边出了事……”
试探出新平执意要去,阿桃开始提条件,平白损失了四千斛粮食,此时怎么不连本带利的讨回?
新平公主愣了愣,然后嘴角慢慢溢出笑容来,“你们家就靠一个酒坊生活,捐出那么粮食肯定要捉襟见肘,这样吧,我送你四千斛粮食。”
阿桃却睁大眼睛,“公主哪里话,那些粮食是阿桃心甘情原捐出去的,怎么能由公主背后补给我?阿桃就是再不懂事,也不能做如此有损名声的事来。”话锋一转:“听说这次行军携带粮食不方便,我会做一种携带方便的压缩饼干,就是材料太贵……”
新平公主看了看阿桃,忍住肉疼的感觉,笑道:“可巧我正想再捐些物资,听你这么一说,那就捐你说的这种饼干吧。”
阿桃的眸子亮晶晶的,拍着手道,“公主真是慷慨,三千将士人手一包压缩饼干,于最危难之中有饱月复之感,想必人人都会感念公主恩德。”
饼干比蛋糕贵,压缩的更贵吧,三千将士,这要多少两银子啊。
饶是受宠的公主也觉得肉疼了,听到阿桃报上来的数字,身体都晃了晃,不过想着杜七郎,还是咬牙应下来,眼见阿桃迟迟不提桃公子说项的事,新平公主心里明白是口谕的事,咳了一声:“太后最近身体不好,我可不敢拿一些歪瓜劣枣的事去打扰她老人家,你二姐呀,也是的太过热心,又不是孤儿,这终身大事自有父亲张罗,再说你也太小了些。”
听到公主表示不用终身大事威胁姑娘了,站在门口的武丫儿松了一口气。
姑娘那样水灵的可人儿,要是被太后指给哪个高门的歪瓜劣枣,那可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再说等上几年,姑娘的生意做得更大了,吕大叔有了官职,就是姑娘挑别人了,说不定……桃公子和杜公子也可以配得。
扶着阿桃去找桃公子的路上,武丫儿不停瞧着她的侧脸,阿桃就笑:“怎么啦,我脸上有东西?”
武丫儿摇了摇头,想到门当户对四个字,忽然心疼起阿桃来,她这么大条的神经,都能看出桃公子和杜公子对姑娘不一样,至少是有好感,不过他们的年龄都大了些,估计等不及姑娘长大就会被家里订亲……
哎,悠悠的叹息散在夜空中。
阿桃稀奇的瞧着武丫儿,“你家姑娘我巧妙的把损失都讨回来了,你怎么不高兴,反而叹气?”
只认钱……,武丫儿扯了扯嘴角。
阿桃看着卫恒帐篷里露出那点烛光,忽然想到那人这几天真是安静,一反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