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漫漫风声急,枕上难眠的不只是武丫儿一人。
武丫儿是瞪大眼睛想心事,凝霜和白荷则是闭着眼睛想心事,想的都是自家主子。
凝霜想的是:明天要去找二管事一趟。
在行军路上,武丫儿拉着她避开了白荷,偷偷的问了许多桃公子的私事:问她桃公子有没有订婚,他的婚事是生母王氏说的算,还是嗣母羊氏说的算;又打听桃公子有没有小妾,有没有通房,有没有自小服侍关系特别好的贴身丫环,那丫环长什么样,是什么性子;还问了桃公子喜欢什么类型的小姐,在洛阳的时候比较愿意和哪家小姐说话……
这样的问题当然不能直白的问,武丫儿七拐八拐,旁敲侧击,十句中只有半句是真正想问的,另外半句可以再继续绕上一百句,累得凝霜喝了一天的西北风,到了宿营的时候,舌头都快冻透了。
白痴也知道武丫儿起了什么心思。
凝霜嘴角勾起。
雪地的月光比平时要明亮,那丝笑意很清晰的落到了白荷微眯的眼睛里,她睫毛颤了颤,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被窝里,防止自己的神情也这般暴露出来,对于保护照顾阿桃小姐这事,她和凝霜是同一战线的,但是要涉及别的,她首先要考虑的是旧主子杜七郎。
武丫儿鬼鬼祟祟的拉着凝霜说了一天的话,她每次凑上前,听到的都是洛阳的奇闻轶事,什么去年的桃花开得早,什么贾府的大小姐暴病不死,醒来竟然改了性子,非常讨老夫人和贾大人的欢心,在府里的地位非同小可,贾南风这次出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堵气……
谈这些用得着避人?
白荷也做了一个嘴角勾起的动作。
没有想到次日出发,她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武丫儿拉着她专挑别人还没有踩过的雪地上行走,到了晌午,她涂了厚蜡的靴子里外透湿,多亏包裹里有备用的,也多亏武丫儿在杜府呆过一阵子,对杜七郎的情况多少了解一些,下午没有继续找她聊天。
不知两个丫环用了什么法子,也没见她们离开队伍,到了晚上,桃公子和杜公子都接到了消息。
武丫儿打听他们的私生活,只能是为了阿桃打听的。
“就是不知道是武丫儿自己的主意,还是阿桃有了表示。”二管事把酒壶从热水盆里拿出来放在案几上,又端起托盘,用长筷子往黄火锅里下羊肉片,冰鲜的肉片进到水里就收缩成灰白色,一阵暖胃的肉香飘出来。
桃公子夹了一片肉放进嘴里,没有接二管事的话碴。
二管事自小服侍他,知道想从那张冰山脸上看出什么来是不可能的,禀承没有阴脸就是同意的原则,继续道:“阿桃姑娘的心思真是巧,这样的寒冬腊月,喝这种有劲儿的水晶酒,吃这种滚烫的羊肉片,过一会儿再下些宽面条,睡一宿都不觉得冷。”
桃公子轻轻嗯了一声,又抿了一口酒。
二管事瞄着主子的神色,又道:“先问的凝霜,问了一天,后问的白荷,问了半天。”意思是阿桃更看中自家公子。
桃公子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吓得二管事再不敢说话。
这一顿饭默默的热乎乎的吃完,桃公子的俊脸上见了酒晕,微微有些透粉,看起来不那么冷刻了,二管事叫人把案几撤下去,沏了香茗来,把泡了三分钟的水倒掉,又倒进烧开的雪水,看着那碧绿的汤色,忍不住又开口:“阿桃小姐年纪小,知道得却多,连这东吴产的玩意都能叫出名字来,还别说,吃过肉喝上两杯是挺解腻的。”
年纪小,知道得却多。
不是一般的多,而是过于多。
桃公子握着茶杯,“武丫儿不会无缘无故问起私事。”
二管事答道:“应该是武丫儿听到了什么,出发前那天,新平公主将邓府小姐的包裹交给阿桃,听说是一套表里,然后阿桃就去了吕毅的帐子,没有说几句就回去了,表情上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唯一算是异常的,就是武丫儿在他们父女说话时,让咱们那个小厮站远了些,但也不是阿桃吩咐的。”
桃公子抿了一口茶:“应该是武丫儿听到了什么。”
二管事也觉得有理,“可是究竟听到了什么,竟然让武丫儿忽然关心起阿桃的终身大事来,她爹表现很正常,没有丝毫担忧的神色,阿桃也很正常,有说有笑的,精气神好得很,要说是新平公主,她除了泼水那种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倒也算是安静。”
从这番话可以看出,三位公主小姐的动态,一直在严密的监视下。
泼冷水……
桃公子把眼睛微微眯起。
这时外面有人报杜七郎来了,轻微的脚步越来越近,门帘掀开,一位白衣的公子走进来,目光在桃公子脸上多停留了一秒,然后笑道:“昨天新平的一个宫女冻哭了,今天一个腿肿得没法走路,不如我们过去看一看。”
桃公子看了他一眼,少有的揶揄道:“如果你能将公主劝回去,我记你大功一件,明天起就要进山,她们现在回去也来及。”
杜七郎叹了一声,眸子转动间波光流转,仿佛有着点点星芒的夜幕,二管事看得一呆,然后连连摇头,心想自己怎么能被一个男人迷住,然后想又杜七郎怎么这般高兴。
被先问到的,觉得自己分量重。
被后问到的,觉得自己最有可能。
两位公子各有各的欢喜,这若是新平公主的随侍,或者是贾南风的丫环做出武丫儿这等事,不知道会惹出这两位的多少鄙视。
看顺眼了,什么都好。
“舞阳哥,耽哥哥真没想到你们能来”两位公子前来本就出人意料,还是先看望公主,她激动得不行,声音多拐了好几道弯,甜得腻人,把人让到帐里,一叠声的唤人熬蜜枣汤来,却不派人叫来阿桃和贾南风,好像忘了。
两位公子也不提,坐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告辞,问了那两位宫女的情况,又说起过几天就进山了,条件更加恶劣,轿子通行也不方便,伤病者最好送回去。
其实这话是让公主打退堂鼓的,可惜她只一门心思的看着杜七郎,根本没有注意听那些话,就是注意听了也不以为然,她是公主,高高在上的公主,伤也是先伤别人,死也是先死别人,除非全军覆没,否则活下来的人中必有她一个。
“哭得好,腿肿得好,赏!”新平在榻上转了一圈,脸上现出了憧憬的笑容,接着撇了撇嘴,“我把阿桃抬得太高了,现在看来她也没有那么重要,想想也是,一个落迫的族女,家里没钱没势,想进高门当个贵妾都很难,她再攀附又能攀附到哪里去,是我失误了,竟然想算计这种人,真是自降身份,先放过她吧,没的污了自己的手,还让耽哥哥猜忌。”
也可能是另一种情况,就是两位公子故意这样做,想保护阿桃。
宫斗经验丰富的四位亲信,立刻偏向于是两位公子是故做姿态,能做到这一步,肯定是真心喜欢了,就算是公主将来能容得下,只怕也是个不小的祸害,还是尽早除掉为好,只是新平公主这么高兴……
她们互相看了一眼,这位主子平时自视甚高,自以为是,容不得别人卷她的面子,下人更不行,这时说不同的话她肯定听不进去,有可能还翻脸,惟有缓两天再劝,那时已经在山上,随便推一下,那个阿桃便是万劫不复。
新平公主喜滋滋的坐在杜七郎坐过的榻上,模着好像还有余温的榻褥,抿嘴笑道:“安排人轮流哭,哭得惨一些,我要让耽哥哥天天来看我,或者我装病也可以。”
装病这法子刚实行便夭折了,桃公子收到信儿,立刻派来二十个卫兵,要将公主护送回去,新平不敢再装病,老老实实的坐在肩舆上,就是真咳嗽也忍着,过栈道的时候害怕,学着阿桃让人做了重心更低的肩手舆,几天山路走下来,脸蛋疼了,嘴唇烈了,手脚肿了,这时候后悔了,可是路程已经走了一大半,回去比往前走还危险。
再看阿桃,心里的火不由得蹭蹭往上冒,怎么压都压不住。
何也?
主要是阿桃那张千年不变的粉女敕皮肤惹的祸,同样程度的风吹日晒,公主那张脸已经渐渐向海边的野丫头看齐,红脸蛋,干裂皮肤,天天多搽两层膏脂也没有用,而阿桃那张脸呢,和刚出发时没有什么两样,看不出一丝大自然肆虐的痕迹。
新平的嘴唇又裂开一个口子后,盯着阿桃的目光开始毒辣起来。
桃公子和杜七郎的努力就这样功亏一篑,那四位宫女见时机来了,在旁边的煽风点火,让公主认识到两位公子天天造访,不过是为了保护阿桃那个小贱人,公主恼羞成怒,动了杀心,第二天就要见到结果。
这些阿桃都知道,不是谁都像桃公子那样可以掩饰住脸部的表情,公主那四个亲信到底还是流露出了一丝情绪,再说她本来就一直防备着。
第二天,前方的栈道没有搭完,可以休整半日,公主派人请阿桃看雪景。
阿桃欣然同意,见了面,让武丫儿拿出几根丈余长的麻绳来,“山路险峻,我不能让公主有意外,用这些绳子将大家都串上,万一失了足,至少也能挂在树上,不至于有性命危险。”
串在一起,还怎么推人落崖,更可恶的还是间隔着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公主和阿桃离得最近……
谁也不敢保证推下阿桃的时候救下公主。
公主和她的随侍都有些发呆,阿桃笑眯眯的迈步,向着前方走去,期望能看见吕毅的身影。
走到一处陡坡,贾南风带着人追上来,不由分说也要凑热闹,正抓着绳头系在腰间,这时也不知谁踉跄了一下,带着一串人往山下滚,恰好是断层,没有可抓可挂之处,十好几个人眨眼便不见踪影,只有留下恐惧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