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从傍晚一直下到晚上,淅淅沥沥很是有一泻千里之势,直把园里的花泥都翻了出来,泥水混着落叶凋花一起在水沟里漂荡。刘彻自有他的要务要处理,宫里的快马并不会因为雨势而放过这位天子。桑阿领着人在廊下点灯笼的时候,我让刘春从杂院里捉了几只小鸭子放进沟里,我看它们划水划得欢快,便拿花枝相逗。
刘娉领着丫环们到达时我没有发觉,是晓风高声唤着公主我才回过头来。
昏黄的宫灯掩映之下,这位在任的大汉长公主的确有着旁人难及的威仪与华贵,我总是忍不住拿她与母亲比较,可结论总是显而易见。我本不相信血统这回事,因为譬如“尊贵”如我,放眼前朝后世,所有的公主里也极少有像我陈**这么有身份的,但我思想以及行为上皆与传统的金枝玉叶大不相符。
此时刘娉领着丫环站在我面前,下巴扬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出许多,神情也绝称不上亲和,倒是让我从眉眼里瞧出几分蓄势而来的样子,——很显然,即使有着如母亲那般高贵的血统,她也仍是缺少母亲那种因权倾天下而不怒自威的底气。
“皇后真是性情中人,老太后面前乖巧伶俐,皇上面前天真烂漫,私底下又如此不拘小节,也难怪连刘姈都对你青眼有加了。”
刘姈是不是对我青眼有加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此时此刻她的脸色却开始泛起青来。我跳下栏杆,拂了拂裙摆,吃不准她究竟想说什么,便且端着架子默不作声,并再度在心里拿她与母亲作比较。像她口里这么样刻薄的话语,母亲就决不会说的,窦太主要治一个人,要么杀要么贬,决不会在口角上费工夫。
我暗自想了想,猜想会跟下午在堂上我说的那番话有关。
果然她看了我两眼,挥退了随身丫环,然后把目光定在我的晓风脸上。晓风假装赶鸭子,并不肯表现出很会察言观色的伶俐劲,但是我说道:“晓风你回房去拿件衣服来,我裙子都湿了。”她便委屈瞪了我两眼,噔噔地转身走了。
廊下只剩下我们姑嫂两人,她笑了笑,“平日倒听宫里人说皇后身边几个宫女何等聪明慧黠,连皇上都喜欢得紧,今日瞧见,倒有些难符其实。”
我说:“道听途说的话固然不可信,有些事情亲眼见着也未必能信的。丫头们平时却是伶俐的,想是见着姐姐您,不比我这么粗野惯了,因而有些不识眼色,姐姐可别往心里去。“
我虽知与她日子一长必会擦出火来,但凭良心说,到此时此刻我仍然不想与她公然为敌,你想我一个指不定什么时候都离宫逍遥快活去的人,无论如何与她结下梁子实属吃饱了撑的是不?并且不止是她,包括王太后在内的所有人我都不愿与之为敌,在王太后与母亲之间我就是做个夹心饼也无所谓——除非我离宫的希望突然之间完全宣告破灭。
但是,我的光明就在眼前,地道已经建好,等卫子夫一入宫我随时可以抽身离去,怎么可能会破灭呢?
我的大好前途简直指日可待!
主意已经大定,也就不在乎迁就迁就她什么的了。我口角噙笑,想必笑得灿若春花。
她别有意味随着我笑了笑,脚步顺着廊檐往前走。“你既知道听途说不可全信,如何又听信他人之言,说什么我在府里夜半惊叫?你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岂不是正该忌偏听偏信,忌信口谣传么?”
我暗叹她心思厉害,竟拿这一条堵得我无话可说。规矩什么的从来是我的死穴,我知道陈**会当皇后而已,哪晓得该遵守什么诫训?即使是以往老太后罚我抄的那些,实话说也有大半是来自刘彻以及风花雪月们的手笔。
“我不过是顺口一说,姐姐何必介意?”我干笑着。
她脸上还是那股似笑非笑的深沉样,“我倒不是介意这个,我介意的是——”说到这里她忽然止步,身子转回来面向我,那双反映着微弱的宫灯亮光的眼睛就像平阳府里那个长夜一样,透着死寂清冷的光芒。
廊外的雨又下得更大了,鸭子们惊慌地直往岸上钻,我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并且很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我多想说我这不是因为害怕,但我实在没底气说。这女人实在太可怕了!她让我毫无戒备地又看到了杀死曹寿时那个狠毒的表情,而且更要命的是,这时候她居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玉玦!
我丢失在杀死曹寿现场的那枚玉玦!
“凤形玉玦。”她笑着,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温柔,“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你们订下婚事之后,太皇太后在长信宫是当场赐了块同样的与你的。不知道你那一块,如今竟在哪里?”
我哑口无言,这时候再也不能拿当初让刘彻搪塞旁人的借口来回她了。太皇太后赐与的玉玦,我就是说丢哪了都不合适,哪一种托辞都会被她拿来当作回击的把柄。
“姐姐这是,这是干什么?”我强自镇定,抚着腰带站直,“难道是质问我?”
“质问?我可不敢!”她冷笑着,眼睛扫过我两脚,回头又死盯着我的眼,“你退什么?你在害怕。你为什么害怕?莫非,这块玉当真就是你的?”
“胡说!”我因为心虚声音也大起来:“我的玉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因为你扮成书生模样混进了平阳府啊!”她声音轻飘飘地,听起来阴森极了。我是没像其他穿越前辈那样经历过地府那关的,因而不知真正的幽冥地狱可怖到什么地步,但面前这蛇蝎美人也确实够我瞧的了。她完全无视我这个皇后的尊严,乘着夜色步步紧逼过来,而目光里的狠意已经无遮无掩。
我色厉内荏喝道:“站住!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皇后吗?!”
她停在我跟前半尺,但是紧接着她就抓起我的左手,看起来就像寻常姐妹之间把手言欢似的,笑微微道:“我眼里有你这个皇后,但是,你要是成心跟我作对,那就不一定了!”
“这话真好笑!”我故意嗤道:“我一个皇后,你不过是个公主,我与你做的什么对?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威胁我?”
她笑,“你的确是皇后,也当然可以不听,但你别忘了,没有了老太后和太主,你什么也不是!你没有子嗣,皇上又未完全亲政,老太后如今已是风烛残年,还能护你几年谁又知道?我纵然斗不过太主以及各位窦姓诸侯,但是谁让太主身边还有个与你青梅竹马的董偃?在连我都知道你们那些猫腻的情况下,你以为聪明如你母亲,她就看不出来?这世上的女人跟男人没什么两样,拥有的东西即使是弃如鄙履,也绝非他人能染指,何况,还是个秀色可餐的男宠?”
她像个刽子手那样冷笑,“即使她不知道,我也不介意透露些让她知道的。我也想看看我的姑姑,手段是不是还像当年那么干脆利落?绝美如仙的董偃,到时他会怎么死,是分尸,是凌迟,还是别的什么,不管怎样,我想一定都会比他生前的日子还要精采。”
全夜空的大雨仿若全部浇到了我身上,淋了个透心凉,我带着比刚才更甚的恐惧,以及类似于被人扒光了衣服的巨大羞愤,颤抖着五指指着她鼻子,但是,却又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接着冷笑,朝我睥睨,“这天下总有一天是皇上的天下,我与皇上一母同胞,情分比起当年先帝与馆陶长公主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长公主有本事让彻儿夺了刘荣的太子位,介时我自然也有本事让自己在朝廷立稳脚跟。你母亲把你婚配给彻儿,无非是图着将来势力不倒。我知道当天晚上那个人是你,但是只要你从此忘了这件事,我自然也会既往不咎!如若不……你就看着办!”
我到底还是被她威胁了。靠着柱子站着的我裙摆早已经被飘进的雨水打湿,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时的模样有多窝囊。如果说之前我还只是心虚的话,现在却是打心底里透出的一股寒凉。我万没想到她会拿董偃来胁迫我,董偃不过是个自甘堕落的男宠,他的生死完全看上去不算什么,但是这一刻我居然根本无法这样想,我忽然觉得他的死绝对是件能让我崩溃的事情!
——这不只是关系到一个与我自己青梅竹马的知交生死的事,重要的是更关系到我自身安危。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切切实实面临自己的位子并不那么固若金汤的情况下,我应有的危机感还是如期爆发了。
“我……”
“娇娇!”
我正想为自己找回些尊严,廊子那头已经传来刘彻的呼声。我惨白着脸望过去,他正与高斯往这边走来。他脸上的疑虑让我有片刻的迷幻,一时不知什么才是现实,我想我真的是气傻了,居然连站直身都不能做到。
“你瞧瞧,衣裳都湿了,晓风呢?”他把我拖到没雨的地方,拿袖子擦我脸上的水。我下意识抹了抹,湿漉漉的一片,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我没答他,从他臂弯里去看刘娉,她已经变得如平时一般娇媚可人,“我这才与皇后说会子话,皇上就巴巴地赶来,莫不是怕我欺负了咱们皇后不成?”
刘彻笑道:“哪里话?晚膳摆了许久,还不见你们出来,朕顶不住,便自己寻来了!——走吧,用罢膳好备车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