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云国,京都芙蓉城。
八月里的天气,骄阳似火。
学士府的后宅的九曲回廊上,转出两个人来。一个是身着青衣的妙龄丫环,另一个却是穿着蓝布碎花衫子的婆子。那丫环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玉色瓷碟里摆放着一盘切片的西瓜,那红彤彤的瓜片底下还铺垫着薄薄一层碎冰屑,瞧着就让人觉得一阵清爽。
那婆子手里也没闲着,拿着一个花包袱皮儿,里面装着三四件新做好的夏衣,跟着那青衣丫环亦步亦趋颠颠儿的走着,脸上还带着讨好的笑,冲那青衣丫环道:“姑娘,这大热天儿的,你不好生呆在大女乃女乃房里伺候,怎的捡了这么个差事儿?这大毒日头底下晒着,你们这些娇女敕女敕儿的人儿可哪里受得住呢?”
那青衣丫环闻言挑了挑眉,慢慢放缓了脚步,斜着眼睛瞅了那婆子一眼,轻哼了一声道:“哼,谁说不是呢?我原在我们夫人跟前打扇子呢,正赶上小少爷念完了书过来,夫人便让人切了西瓜给他吃。哪知小少爷西瓜没吃两片,却不知怎的想起了姑女乃女乃和表少爷来,非闹着让人也送一盘子到那院儿里去,这不夫人就使了我来了么。”她说着这话的时候,那脸上不屑的神情却是隐隐露了出来。
那婆子瞧在眼里,凑趣儿道:“这也巧了,我合该着跟姑娘有缘。”说着,便把手里的花包袱举了举,笑道:“这是老夫人让我们针线房赶着给姑女乃女乃和表少爷才做的几身儿夏衣,才做好便催着让送来,可巧就碰上姑娘了,咱们搭着伴儿去也解个闷儿。”
那青衣丫环闻言眼珠一转,却停下了脚步,四下里望望没人儿,便随手将手里托盘放在地上,转头对那老婆子道:“你打开包袱我瞧瞧。”
那婆子听到那丫环的话,却丝毫没半点儿吃惊,好似是早知道对方有此一问似的,忙忙也站住脚儿,摊开那包袱来让那丫头翻看。那几件衣裳里面,有两套是女人的衫裙,却是用上好的素绮做的,一件月白,一件淡青;剩下三四件却是半大小男孩儿的衣裳,也是用湖绸缝制的。
待那青衣丫环翻腾完了,脸色却愈发阴冷起来,收回手来将双手拍了拍,好象是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轻蔑着哼道:“不是我多嘴,老夫人也太偏心了些,虽说当娘的向着女儿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咱们那姑女乃女乃那样的品行,她也配这好东西?这素绮和湖绸都是上好的料子,一匹也要几两银子,连我们夫人那里也不过今夏新做了一身儿,还用的是嫁妆里带来的。姑女乃女乃倒好,一下子做了两身儿不说,还带着那个小野种也做了这么多衣裳,莫不是想压下我们小少爷的头去?”
那婆子知道这丫头是大少女乃女乃的心月复,便笑了一笑道:“姑娘说这些话可小声儿些。若是让人听了去可不好开交,虽说咱家姑女乃女乃当年…嘿嘿嘿…做了那等子丢人现眼的事儿,只是老爷老夫人和大爷他们如今都不过问了,咱们当下人的还提它做什么?咱们不过奴才罢了,那姑女乃女乃再不好也是老爷和老夫人亲生的,也是大爷的嫡亲胞妹,咱们可是惹不起的。”
她这话听起来是劝那青衣丫环,其实却是暗含着煽风点火的意味,果然那丫头不听则好,一听便火撞了顶梁,下死力往地上呸了一口,怒道:“什么主子奴才的!我便是个伺候人的奴才,也比她那个失了贞败坏了妇德,被夫家扫地出门的主子强些!”
那婆子听那丫头不管不顾的骂起来,也怕被人听去了惹出麻烦来,虽说她们这些下人心里面都没把那姑女乃女乃放在眼里,但是老夫人却是极疼这个女儿的,所以平日里她们虽背地里说些阴损话儿,但是表面儿上的功夫却是省不得的。
“得了,我的姑娘,你也别说了,消消气儿罢,”那老婆子蹲子端起放在地上的托盘儿,递到那丫头手里,道:“再怎么着,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还是好生干好自己个儿的差事就成,管别人做什么呢?”
“我整日伺候我们夫人还忙不过来呢,哪个有闲功夫儿管她?”青衣丫环撇着嘴冷笑道:“只是她当年被夫家休了赶回了娘家,这等丑事儿满京城里谁人不知?连累着我们夫人出门坐客时,都被别人瞧不起,话里话外难听着呢,气得我们夫人要死。你没瞧我们夫人这都几个月没串门子了么?”
那婆子接话道:“头几年听老夫人屋里的人说,不是那楚家冤枉了大小姐么?”
“什么冤枉?不过编个借口大家遮遮脸罢了。我就不信,若是咱们姑女乃女乃是清白的,那楚家连半个嫡孙也没有,就能把他楚家的根苗儿往外轰?你可别忘了,听说她被休的那时候可是怀了身孕的,那楚家好歹也是个书香门第,若不是个野种,他家能做出这等事来?也亏得咱们姑女乃女乃脸大,竟然还好意思让那野种姓楚?我若是她,早就一头碰死了,活着也是给娘家丢人。”
那婆子一时也没了话,隔了半晌才说道:“哎,管它的呢,反正跟咱们没关系,咱们还是快去送东西吧。”
那青衣丫环愤愤的接过了托盘,强忍着想要把它摔了的冲动,眼珠一转,脸上却笑了,对那老婆子笑道:“妈妈,这天儿象下火似的,你不热么?尝两块儿西瓜吧?这瓜可是脆沙瓤的,你们针线房里当着,平日里也不能经常到各房里去走动,得着的赏也少,今儿既碰上了我,便让你甜甜嘴儿,可好?”
那婆子心里动了一动,这大宅里各房的大丫头们经常能吃到主子赏下的点心和饭菜,但她们这些针线房里不经常露脸的下人却没这么好运气,这西瓜也不是她们经常能吃到的,便动了几分心思,只是想到这毕竟是夫人让送到姑女乃女乃房里的,便有些犹豫。
那丫头看穿了婆子的心思,微微一笑,先伸手在盘子里拈了一块瓜片送进自己嘴里,当着那婆子的面儿慢慢嚼着,那婆子见此情景,眉眼儿一挑,也伸手跟着在盘子里拿了两片瓜片,瞅瞅四下并没有人经过,才快快的放进嘴里吃了。吃完了,还把那盘里剩下的瓜片重新摆了摆,然后又在那花包袱皮儿上擦了擦手,这才跟那青衣丫环相对一笑,迈步往后院西北角的菊风院来。
菊风院是学士府姑女乃女乃沈静秋未出阁时所居住的院落。不大不小的一个素净的院落,坐落在内宅后院的偏角儿上,不显山不露水儿的。院子正中央一棵高大的桂树,围着桂树一圈花圃都栽的是各色菊花,只是这时节菊花还未开放,只剩下一些零零星星的黄色野花在草丛中绽放。
这院子因地角有些背阴,所以在酷暑的大热天儿里就显得阴凉,只是若是到了冬天便有些阴冷了。院子里四间正房,沈静秋住着一间,她的儿子楚元奇住着一间,另两间里一间做了库房,一间被她改成了小书房,每日里监督着儿子读书,她也时常在书房里看书消磨光阴。
青衣丫环和那婆子来到菊风院的时候,沈静秋正在书房里看儿子临帖。菊风院的丫头见到了她们两人进来,便回了沈静秋,她便迎了出来。
那俩人虽说在回廊那里说了不少沈静秋的嫌话,可是当着本主儿的面儿却是不太敢放肆的。各自回了老夫人和少夫人的话,又放下了西瓜和衣裳,便转身要离去。沈静秋叫住了她们,让自己的丫头拿了些散钱赏给她们。
那婆子接了钱倒是没有什么,只那青衣丫环绿儿表面儿上虽说谢了赏,但眼神里无意中露出的不屑的神色却没有逃出沈静秋的眼睛,沈静秋却没有点破,依旧带着笑容让两人下去了。
沈静秋自从离开了楚家,已经回娘家住了八年,这八年里什么风言风语没听过?外面的,甚至自家府里的,已经灌满了耳朵。那些下人们的两面派、捧高踩低的行事,她又有什么不知道的。只是她于今是被休的妇人,又寄居在娘家生活,免不了要凡事看开些想开些,若是事事较真儿,怕是早也气死了。她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好生教养儿子元奇,让他将来能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算没白受这些年的委屈。
沈静秋让丫头拿出了那包袱里的几件衣裳,又模了模料子,知道是娘亲特意让人给自己和奇儿做的,心里又是酸楚又是难过,不由的长叹了口气。
自从她当年被楚家以不贞为由休妻至今,若说她觉得最对不起的人,便是她的爹娘和奇儿。她爹当年是朝廷里一等大学士,是皇上幼年时教授课业的老师之一,可是自从她的事情发生之后不久,爹便主动跟皇上称病辞了官回家养老。其实她却知道这是因着爹那样一个要面子的人,受不了朝里其他官员的冷嘲热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