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沉浸在回忆里的清王黯然无法自拔,他有一个很深的心结无从对任何人提起。试想,如果有这样一个人,最初的时候让你觉得害怕,后来又逐渐回味成感恩,可事实是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再见面,无意就得知这份恩情并非如自己想像中那般深重,然后越长大越发现这个人的很多做法自己根本无法苟同。在上演过猜忌、鄙视、抵触这一类一类的之后,忽然一夜之间醒过味来,原来是应该恨这个人的,而且应该是很恨很恨的那种。
可恨这种东西实在太虚了,看不见,模不着,还能随着时间一并被打磨掉棱边锐角。当终有一日物是人非,又该用什么样的情感去面对,后悔吗?做为间接凶手。
好吧,就算已经开始后悔好了,但是,谁又来告诉现在的清王,在与何琪应演过刚刚那场换位大戏之后,在最后一点不认同终也消失殆尽之后,那么,又该用何等表情面对过去的自己
对于这个问题,此时一间房里的两个人清王自己不知道,依旧睡着的那个也不可能知道。只是在清王身后看不见的地方,那个原本睡着的人梦中扬了扬嘴角,开始悠然转醒
似乎是做了个长长久久的梦,可清醒的一瞬间,却又什么都没来得及抓住。感觉明明是清晰的,清晰到连嘴角向上扬起的弧度都还没来得及抿下去,却怎么也想不起。
厚!西西挫败,这样的认知真的很让人不甘。
所以他醒了,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试探着去叫何琪应,也没有立刻睁睛。眼盖下的水润来回滑着圆圈,努力尝试,结果却是最后连鼻子都团在了一起,然后竖了竖耳朵,便发现了一些不同之处。
虽然和平常醒来时一样安静,那种安静都数得着自己轻轻的呼吸,一息两息却有风被轻轻送入,缓缓着流动,抚在脸上的感觉很让人觉得舒服。兴许是种本能感应,西西先偏了头,再慢慢张开的眼帘,瞬间落入眼底的情形便是那幅后来被收藏者奉若珍品的《尘仙》,只不过此时的‘尘仙’尚处于实景阶段罢了。
眨眨眼,他想起前年还是大前年五娘做过的一幅画——临涯台石上一株圣铁兰树,下方是接天一色粼粼起波的水面。圣铁兰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望仙’,因为都是单独一株生长在离水最近的危涯之上,本身又是四季常绿物种,有点独欲成仙的意思,所以才得了那个别称。不过,让西西真正注意到这幅画的原因,却是他觉得那个台石上应该还站有一个人,面水而立的就站在望仙树下,不知为什么五娘留了空白却没有画上去,直觉有点可惜。
将这个想法告诉五娘后,五娘似乎是怔了怔,然后笑着说他想多了“大冬天的,怎么会有人站去那种地方吹冷风,小孩子家别尽想这些有的没的”伸手拍拍小脑袋让他自己出去玩。
原来是冬天噢,西西有点转不过弯来,明明上面什么什么季节性的笔色都没有,五娘确定她画的是冬天吗?
再见到那幅画是第二天午后,五娘出去了,西西偷偷溜进她房间。意外的是那幅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的画被毁了,撕成一柳一柳就扔在桌脚下面。西西捧一把碎纸摇头惋惜,只消再添两笔就结画了,五娘怎么能这么没有耐心?费了好大劲才把画稿拼成原样,发现五娘不知什么时候又加了首诗在上面。
望仙山,望仙涯,
望仙树下有仙家。
蝶舞莲衣扬锦发,
缘何琼露悲成沙。
字迹很轻浅,像是一边在极力回忆,一边无意识的书写下来。西西有点明白过来,原来五娘是想画个仙人上去的。可是这世上真的有仙吗?如果有,那为什么自己从来也没有见过?摇摇头,西西把碎纸摆成原样,出去玩去了。
西西只画见过的东西,虽然也很想帮五娘的忙,可是没见过要叫他如何下笔,就想,五娘应该也是没见过所以才不知道要如何画的吧。
小孩子记事快,忘事更快,很快西西就将那幅画抛到了脑后,只是心底一直有个小小的疑惑不曾解开,人们常说仙人如何如何,那到底有没有人亲眼见过呢?
这样的疑惑直到此时,答案才被翻然揭晓。若说这世上真的有仙,那么眼前这一位定然是不折不扣其中最出彩的一位。
厚厚的窗帘拉到与肩同宽,被外间的风一吹,漫开优美的弧度,清王就站在这两道弧度里,背着身看不到脸上的表情。阳光自上而下的铺洒,温柔着包裹住那人身体,感觉是为他敞开了一扇最华美的门。发丝垂顺,盖过整个背部,只两耳处微微散开些许,那是有风在轻轻流动。纯白色长衫,掌宽的宝蓝腰带,被最外面的纱衣一罩,若隐若现的轻俏腰身不及盈盈一握。纱衣是扬起的,幅度并不太大,却恰到好处的状若飞天,好似前眼的身影会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西西想到了一句话‘误落凡世沾染了丝丝尘缘的仙子’
“咦?你这玩的又是什么新花样?”何琪应进院的时候心情并不甚好,父皇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可当着众臣面,所讲字字句句又都像是在安排后事一样沉重。这让何琪应很心焦,明明自己这个做大夫,做子女的都没有放弃,为什么他就不肯放自己一条生路呢。从养安殿出来其实时间尚早,只是心中苦闷又在外风塘口处坐了许久,见太阳已经渐渐偏西,这才匆匆赶回。不曾想一进后院见着的居然是这样一幅场景“西西呢?怎么不见人?”
清王站在主卧的窗子里面,窗扇大开,帘布却没有尽数打开,只留得一人宽的缝隙正好露出清王上半身。而令人不解的是,圆圆和小白正一人顶着一只大盘肩并肩靠坐在窗根处,见何琪应回来也只是在嘴上请了安,身子一动不动的。而清王
“你问他啊?”清王白眼,从其中一个盘子掂了块点心放在自己嘴里“据说是在做画”
何琪应心中一跳“你们没在一起的吗?”。
“在啊”清王撇嘴,又从另一只盘子里端起茶杯,顺了顺肠口“不在我能饿成这样?搞得跟我愿意一样”
听见人就在屋里何琪应这才放下心来,也没再理会清王假带埋怨的口气,径直走到门口“西西?我能进来吗?”。故意先敲了敲门,何琪应出声问道。
意外的是西西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扑出来,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喂,我劝你还是省省吧”那厢清王开口笑道“他这会子忙着呢,谁吵他跟谁急,只要我不动,保准不会开口讲一句话”
何琪应没听太明白,疑惑着轻轻推开门,展眼,先是紧紧皱了一下眉头。
房里大白天的掌着灯,且都掌在书案边上,围成一圈,中间的西西热出一头大汗。案上满满当当摆着各式颜料,还有两个打翻了碎在地上,碟碗的碎片和所盛的颜料溅得到处都是。西西穿着睡觉时才穿的中衣小褂,光着脚,头发乱七八糟盘去头顶,只用支描笔簪着,一看就是出自他自己的杰作。
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何琪应皱着眉轻声走到那人身边。先是低头看了看案上西西正着力描绘的纸张,又抬头看了看那个实际上正在品茗尝点的嫡仙背影,叹口气,从盆架那里拿了条布巾想替西西擦下汗。
西西将小嘴抿得紧紧的,眼见着鼻尖上的汗要落在纸上,抬起袖子随便一抹,顺势挡开何琪应伸过来的手臂。也不着恼,淡淡收了放在一旁,吹熄无关紧要的几盏灯,转身从床上拉下两床被子铺到西西脚下。前一张,后一张,只西西落脚的地方合不拢,便就那么搭在脚背。站起身,何琪应描了眼西西手下的画稿,把其中一味颜料移去案子最外首。
细细将地上的碎片拣干净,又找来一件薄衫搭到西西身上,见那人一直盯着清王的背影发呆,眉头紧锁,似是在考虑接下来该用什么颜色。何琪应满意的看着已经被西西踩去脚下的绵被,搬来一张椅子坐到案边不影响他的地方,轻轻嘘了一口气。
西西就是这样,做起喜欢的事来极认真,这一点尤其是表现在他画画的时候,也所以西西的画向来五娘引以为傲。是她手把手教的他,可到最后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西西的画有种旁人根本无法比拟的灵性,无论是在用色,还是在布局。
西西眼里的世界跟旁人所看到的世界不一样,很纯净,很空灵,他只画他见过的东西和人物,可他画下来的却比现实中大家见到的要更加美好,这一点毋庸置疑,因为见过的人都这么说。何琪应觉得有点可惜,当初从隐灵山上下来的时候太急了,西西又是睡过去的,没人知道他把他的画收去了哪里,所以一份都没有带出来。
偏偏头,何琪应把始终粘在西西身上的视线放到清王身上,心想当时真该带几份出来的,现在的西西已经很少再这么认真去画一幅画了,任谁被选上都该偷着乐,哪里还有像他这样不情不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