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那样真诚,绯荷反倒为难起来,论理上头是没有说过不许她出去的话,只不过屡次的前车之鉴,让她们再不敢掉以轻心而已。
含笑斟酌着言辞,绯荷只得硬着头皮拒绝:“夫人,荷花池里已经没有当初盛开时那么热闹了,若要看,只怕真要等到来年。不如,奴婢陪着夫人只在咱们这院子转一转如何?”
华裳掩口失笑,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愤懑,看着绯荷一脸的戒备与谨慎,她无奈只能择其一而从之:“嗯,那样也好,就在院子里转转吧。”
“是。”绯荷看她愿意,连忙先行几步,替她掀了帘子,搀扶着一处出了德安宫的门。
院子里还有两三个宫女在侍弄花木,看的她们过来,俱是轻轻跪拜。
华裳道了一声免礼,只手攀着庭院墙隅的洒金珊瑚叶子,怔了一怔,倒无端想起一句诗来:汉宫秋老,芰荷化为衣。
自己无声念了一句,竟是分外荒谬的错感。
扭头问了一侧陪侍的绯荷:“我家里可有消息传来?”
绯荷下意识就避开了她灼人的目光,摇头低语:“回夫人的话,奴婢并没有听得有何消息。”
华裳淡淡哦了一声,转身走了两步,又问道:“那么,皇上与太后可曾说过些什么?”
绯荷道:“皇上与太后只说让夫人静坐宽心,不日就将给夫人及家人一个答复。”
“是吗?”。华裳半信半疑,没有接着问下去,只平静的看着脚下一株花白如雪的凤尾兰不语。
绯荷琢磨不透她的想法,然而她不再追问就是天大的幸事了,当下也就更为恭谨的随着她一处走一处看着。
德安宫的院落并不甚大,相较于不远处恢弘壮丽的承德宫与轩骏精巧的广陵宫,德安宫也不过如偏殿一同大小。然而就是这咫尺方寸之地,留下的金吾侍卫足足比楼贵妃的广陵宫要多出一倍,任谁也明白眼前这个女子在太后与皇上眼里有多重要了。
幽禁的日子只过了两日,于华裳而言,却比两年还要漫长。
家里的情况也不知如何,三哥在狱中也不知是否安好,应扶唐那边也不知得没得到消息。便是连她自身,都找不到明丽的方向,唯有走一步是一步,自己安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是,那日的绝不二嫁多少让她犯了难。太后的意思,明摆着是她自己服输,担起那负心薄幸的恶妇之名,故而拖延多日也不肯相见。
而皇上,华裳止不住嘲讽的轻笑,也不知他对待仁德皇后的心意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若说是真,那么就不会放了她在这里不闻不问;若说是假,自己吃穿用度皆是上等,也看不出冷淡的苗头。
想到头脑发胀,华裳冷眼看着前头的有一处翘角飞檐攒尖聚顶的落脚亭,倦意顿时涌了上来,指着前头笑道:“去那里坐着歇一会儿吧,待会儿桂圆莲子羹就别往屋里端去了,我看那里桌椅俱全,就让他们端这儿来吧。”
绯荷看她心情大好,不免跟着笑说:“奴婢知道了。”
华裳侧身,身上穿着的浅蓝宫纱裙素净淡雅,只是裙摆略过长了一些,垂曳及地。她低头看了一眼,连珠见状赶将上来笑问:“夫人还有何事?”
“无妨。”华裳淡淡摆了手,直往亭子那边走去。
然而到底是失算,方才觉得长是长了些,幸而不碍及行走。但这四角亭子建在青石台基之上,她拾步上去的时候,偏偏裙摆在青石台基上打了个转,就那么不巧被踩进了鞋子底下。
连珠只见一团锦簇在自己眼皮底下晃荡一下,还来不及惊呼就被华裳攥着手腕一同拉着跌落在地。
绯荷慌了神,忙忙的与身后跟来的众宫女奔过来扶起她们二人。
连珠还好,落地时因着华裳下意识的庇护,压在了她半边身子上,倒没受多少伤。反是华裳,这一跤跌得着实不轻,额头上沁出了一片血痕,目光涣散一片,盯着眼前的连珠绯荷,几乎分不出谁是谁来。
吓得连珠抱着她的身子,不住斥骂身后的张顺赵喜,叫嚷着宣太医。
待到她们合力将华裳抱回德安宫安歇下的时候,太医院的医正郭平居恰恰拎着药匣子赶到宫门口。半刻不敢耽误,连珠掩住帘子,只放了华裳的一截玉臂出来,看着郭平居把脉诊治。
她这头还在提心吊胆,不想外头张顺又跌撞着跑进来,说是皇上的御驾已经到了宫门口,问要不要出去接驾。
急得她与绯荷郭平居等人又忙忙的跑出来,跪拜迎接。
唐明煌的朝服下了早朝之后便已换去,这会儿只穿了一件黄地桂兔纹妆花纱绣着十二章纹的常服,带了近身的冯德禄几人过来,看着门口跪拜一地的宫娥女婢,无来由皱紧了眉头:“夫人可醒了?”
连珠微微低头回了一声:“夫人还在昏迷。”
唐明煌闻言,眉头皱得更深,冯德禄离得他近,只听他平缓的呼吸声已经变得粗重,极会揣测上意,垂首朝着连珠等人骂道:“那你们跪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进去伺候着?”
“是。”
连珠绯荷唯唯诺诺的应着跪安,连忙起身带人回了屋里,一旁跪着的郭平居暗擦了把汗,冯德禄转眼看见他,又笑着前去搀扶了一把:“郭大人辛苦,还请进去看一看夫人吧。”
“是是是。”忙不低的应声,也跪安进了屋子。
唐明煌斜眼瞪了冯德禄一眼:“你倒是会捞人情。”
冯德禄涎皮一笑,扶着他迈进的安宫的门槛道:“这还不是万岁爷赏脸?奴才这也是怕您气着伤了圣体啊。”
唐明煌淡漠轻笑,倒也不去责怪他的擅作主张。
进了屋,一室禅香,闻着味像是早年间慈云庵进的旃檀微烟贡香。此香贵比黄金,不仅芬芳,使人心生欢喜,且能助人达到沉静、空净、灵动的境界。因为研制时极费工夫与作料,由是每年所得也不过八两,向来只在太后所居的宁寿宫燃用。而今,德安宫也出现这等香味,想必是太后所赐。
压去闻香之后的不耐烦,唐明煌径直入了偏殿,连珠绯荷看他进来,又是一阵跪拜。
他也不理,只走了几步坐在床沿,执了床榻之边的玉手,轻声问向跪在地上的郭平居:“夫人如今怎么样了?”
郭平居唬得头都不敢抬,只在下头颔首:“回皇上的话,夫人乃是跌损外伤,一时之症而已,并无大碍。”
“跌损之伤?”唐明煌略微沉吟,偏过头问道,“你们几个是怎么照顾夫人的,如何会有跌损之伤?”
他虽是言语温和,又素来宽悯待人,但这一句话说出来,连珠却觉后颈子的寒毛都立了起来,慌张的就磕头回道:“皇上恕罪,因夫人提出来要去院子里转一转,奴婢们就跟着去了,哪知在望仙亭的时候,奴婢们不察,倒让夫人踩了衣角跌落下来,故伤及至此。”
唐明煌锁眉,黑岑幽暗的眸中不经意泛起波澜,淡淡唔了一声,吩咐道:“把她带下去吧,就说护主不力,杖责一百。”
“皇上……”
连珠大惊失色,磕头越加频繁:“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冯德禄看他神情无动于衷,心里不无惋惜,说起来连珠也曾是太**中红极一时的女官,眼下不过跟错了主子,竟把命都给贴进去了。
无声念句阿弥陀佛,向着外间仰起头,冯德禄立时叫了一声:“还不快来人,把这贱婢拉出去。”
四下跪着的宫女也有和连珠交好的,如绯荷红杏等人,也有素日蒙她恩惠的,如雪娇雪雁等,无不如伤己身,强忍住惊慌与哭意,惶恐的看着两个大内侍卫进门来,就要去拉连珠。
绯荷扑过去拉住连珠的手,正待开口求情,幸而一道人语先她一步传过来,才保住她二人的性命。
屋子里已经乱了多时,华裳无奈坐起身子,反正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再不醒怕是这间屋子都要成一片血海了。
“皇上。”她在软烟纱罗一般的帐子里探身,轻轻叫唤一声。
唐明煌淡泊如水的面容刹那染了柔软的光泽,侧身望向帐子里,温柔一笑:“容儿,是不是吵到你了?”
“不是。”华裳摇了摇头,娇媚的面容在帐子里若隐若现,低低说道,“还请皇上息怒,这次的事情确实不能怪责连珠她们,是小女不小心而已,还请皇上恕罪。”
唐明煌静默的端详了她的神情,片刻才无声叹口气:“容儿宅心仁厚,朕就依了你这一回,只是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了。这帮子奴才,若容儿不给他们长一些规矩,以后的麻烦事只怕更多。”
“小女知道了。”
华裳闻听他话里有话,只得默默汗颜一把,竟是没料到这点小心思都能被他猜着。宫禁深深,与其这么没头没脑的等着皇上与太后宣见,不若逼得他们上门来与她一见。只是她自以为完美无缺的计划,到底是低估了那位九五至尊的智商。
怪不得他一意要责罚连珠,怕是不单为了叫醒她,还为了杀一儆百吧?
暗自唾弃一声小肚鸡肠,华裳看他已经点头,命那些大内侍卫退了出去,才伸出手扯住唐明煌的衣袖,道了声谢。
唐明煌默不作声的低头,青葱柔胰,玉指纤长,衬着黄地纱袍竟煞是好看。尤其这等拉扯衣袖的越矩姿态,更让他心头一欢,便把嘴角的最后一丝寒意也抹去,笑道:“容儿若真是要谢,就等病好之后吧。”
嗯?华裳那缕讨好的笑,在揣摩完他的意思之后,便骤然凝滞在唇边。
唐明煌冷眼看着帐子里的人无话可说,隐约有了几分恶作剧的心态,瞧着对面桌上还摆了一个攒花什锦盒子,遂问道:“那里头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