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裳冷眼看他拦住,劈手又夺回来,重新烧了个干净。
华老爷子心疼的两眼泛白,只差没当场咽下气去,指着华裳半天才恨恨的说道:“我就不该是你爹,你是我爹才对。”
华裳当即吃声笑了出来,掸了掸衣服上落的灰烬,才道:“爹爹消气,待我把话说完,您老人家再生气也未为不晚。”
华老爷闷声一坐下来,也不去看她,只管扭过头道:“你说!我倒是要听听你怎么给我扯出一幅完整的图来。”
华裳看他那样,便也自顾自寻了把椅子坐下,轻言慢语的说道:“爹爹当真以为华府里会笨到把真图烧了,只凭记忆就能将原图留下来?那可真是笑话了,但凡这山水石画,一人一种笔法,一人一种添处,时隔百年,难道先祖们就不晓得这图倘或万一多了一处少了一处,有跟没有又有何区别?要我说啊,祖母和娘亲当年教习我画的那些画,也不过是上了先祖们的当,反是儿时我们背下的诗赋才是个中精髓。”
“哦?”华老爷听她话里大有深意,这才把一张脸转过来,仍旧板着说道,“这又是如何说的?”
华裳拿着帕子自己先掩口笑了,半晌方道:“爹爹难道忘了?娘亲在时素日教我的几句诗,北山白云里,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江畔洲如月。青山相对出,烟鸟栖初定。女墙一丈深,孤琴候萝径?那会子你还成日拿这两句取笑,说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星半点子,也敢在小孩子面前做耍。”
华老爷见是说了这一句,脑海里不由起了回忆,这才突觉诡异,华裳的祖母和娘亲的确是有几句诗记得熟熟的,这会子华裳提起,他才惊叹自己错过的那么多。
华裳见他低头沉思不语,想来又是回到往昔的故事里去,也不催赶他回话,只自己说下去道:“方才爹爹拿那一幅两岸青山相对出的画卷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又拼命往回想了想,横竖只有这两句诗印象最深,况且那画也着实简单,看两遍记住已足够,若是寻了线索去找原图,大抵没什么难处。只是可叹现今我们华府就如那暗夜里的星星,走哪儿都有人看着,躲不得丝毫。既是这样,那我们何苦不坦白了讲,他们不敢挑明上门寻要那藏宝图,我就偏偏要把这事翻腾出来,搅合的他们三方不得安生。只不过,这一步走得极为凶险,弄得不巧就把咱们华府牵连进去,故而我想了一个办法。”
华老爷瞅着她,点头示意继续说下去。
华裳扭身看了一眼帘外,见是无人,方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若爹爹和大哥大嫂借着回老家祭祖的名义,远离了这是非之地。明儿我自然会拖延时间,带了宫里的几位上山去探望二姐,待到我们下山时,爹爹的车马也该出了城才是。华府的宅子照旧留着,家下的人爹爹捡诚实本分的带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余下的就仍留在府中,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家里好歹还有我撑着。”
“这能妥当吗?”。华老爷禁不住疑心,上下勘探了华裳几遍,才道,“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怎么走?带着顶头的那位一起?”华裳极为不满的瞪视了华老爷一眼,嘀咕道,“况且我留下还能把素日结下的仇给报了,三哥下落不明,二姐弃绝红尘,难道爹爹就能忍下这口气,任由人欺负到我们头上吗?”。
“可你毕竟是女孩儿家呀。”
华老爷无言气苦,这个女儿自幼宠溺惯了,最是受不得委屈。但眼下烽烟四起,都道朝廷库银缺失,华府银子晃了眼,招的别人惦念也是情理之中。虽然他心里也为华香和华衣心疼,然而终究比不过对华裳的担忧,多少是不同意:“这个法子不好,亏得我还错信你能有什么好主意!你且去叫你大哥来,我与他商量商量,出了这个门,我还不信带不走自己家的孩子了。”
“哼,爹爹这会儿倒是硬气!”华裳哂笑一声道,“早些日子金吾卫来的时候,我可没见爹爹有这等气魄!”
“你……”华老爷被她一句话噎住,愣了愣,也只得甩袖子站起来,“你要当真这么想,爹也不拦你,不过我还是要和你大哥说一说,毕竟当日的根基都已迁到了京都来,若是要走,总得打点好才是。”
“那可随便你们。”
华裳托腮,闲闲敲打着桌面,看华老爷一步三摇头出了书房,直往大哥的厢房的走去。
垂地的湘帘随着他出去时带动的力道晃了两晃,衬着台阶下的绿竹芭蕉,更添幽静古意,翩跹似嫡姝。
华裳本是漫不经心看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自己伏着桌案笑个不住,直待过足了瘾才起身,理了一理云鬓和衣袖,大摇大摆的走出去。
跟在外头把风的思惠思聪见她出来,齐齐围聚上前,一叠声的问着里头说些什么了,怎地把老爷气的活关公一样的出来了?
华裳兀自的笑,只说她们多嘴,竟不透漏一丝儿风声。
冯德禄自她和华老爷走后,便自作了主,带着唐明煌和雪娇雪雁等人仍回华裳的闺房里头坐着。按理,姑娘们住的地方不该他们进来,然而眼下他与唐明煌穿着的俱是内侍监的衣裳,又是宫里派的公差,华裳屋里留守的洒扫丫鬟也不好说什么,忙端了茶水上来,当宾客一样的善待着。
因唐明煌还在前头,冯德禄不敢拿大,把那杯盏搁置一边,只管近身了问他:“主子,可要不要人去后头瞧一瞧?”
唐明煌心里正想着事,被他一问,直觉就抬眼凝视过去,凛凛逼仄,压人心魄。
冯德禄情知自己多嘴,讪讪的低头自嘲了一回:“老奴哪儿都好,就是多长了根舌头,主子见恕。”
唐明煌不做声的掩口轻咳,叩着桌面,看那扫地的丫鬟已然含了疑惑的眼神望过来,便悄声道:“做你自己的分内事,别来照看朕。”
“是。”冯德禄慌忙应了,却隔了一会儿才琢磨出意思,心里狠骂了自己一句奴才命,复抬头挺胸,有模有样的坐在了唐明煌的对面,侧了半个身子不住探看外头。
华裳在路上问了一些府上有的没的,到了自己房里笑看着唐明煌几人还在,也不觉惭愧,直言向着冯德禄道:“冯公公,好歹在家里粗粗吃些饭吧,今夜怕是回不了宫了,我头里已着人安排你们住下了,待明儿一早咱们瞧了我姐姐再回去。”
“明儿一早?”冯德禄顿觉说话都不清楚了,明儿一早万岁爷上朝还来不及呢,还要等见完了你姐姐?下意识的摆了手,冯德禄一口回绝道,“四小姐,这事可不能由得你做主,咱家回去之后,还有好些子事情等着做,哪能拖延到明日?还是等会儿就回吧。”
“那也成。”华裳抿唇一笑,薄凉说道,“那就请冯公公自个儿回去,跟你的主子说说,就说我华裳惦念姐姐,思之成疾,走不动路了。若想我活着回去,等明儿吧。”
她话音一落,冯德禄就见身侧坐着的唐明煌扣在桌面上的五指并拢了起来。这个华四小姐当真是什么都敢说,自己的主子就在眼面前看着,她又不是不知道,竟还敢口不择言胡说八道,也不知她认知里到底有没有欺君罔上四个大字。
冯德禄打量着唐明煌,殊不知华裳也在悄悄打量。她自诩得知真相之后,还能心平气和的与他主仆说出话来,已算是不易。更难得唐明煌沉得住气,不疾不徐的站起身,似有还无的从冯德禄身上转过眼光,看着她说道:“四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吾等遵命就是。”
华裳蓦地发笑,冷眼瞧他肃肃爽朗清举如风的品相,低低呸了一声。
唐明煌的额角便不由自主的跳了两跳。
冯德禄却一把汗珠从头到脚,几乎湿遍,一想到明儿的早朝将会不见君王,他就有种吾命休矣的错觉。
而前头华老爷跑去与华云商量之后,难得华云也支持华裳的做法,事到临头反怪责华老爷不知轻重,还有心思惦记京都家产,该是不要轻举妄动,免人猜疑才是。华老爷自讨了没趣,见有华云做主,也就不费劳什子功夫,由着他悄然吩咐祭祖事宜去了。
再说那后院,因着他明白里头人的身份,生怕自己不及华裳胆色,没走到跟前就先自脚软,白叫了人看笑话,便也不往后头来,只在自己房里坐着,等那边来人叫去用膳。
青梅来时因照管苏秀秀,防她淋着雨,倒把自己身上淋了个遍,这会儿换了家常的杭绸白纱衫儿一路走来,至华裳门前隔着帘子唤道:“四小姐,大女乃女乃让前头请去吃饭呢。”
“你去回大女乃女乃就来。”华裳连忙起了身,看着唐明煌还在端坐如初,戏谑了一声道,“怎么,这位小公公是嫌弃我们府上饭菜不好,不肯赏脸走一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