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酒肆,店家已是中年开外,穿着家常的旧服,因为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只看了一眼华裳等人身上的绫罗绸缎,便已知不是寻常人家,就远远从酒台里笑迎过来,直嚷着屋里请。一面回身命了小二看茶让座。
华裳见他忙活不住,急急摆手谢了,抬头看了上面帘子隔起的一排雅间,方笑问道:“我来不过是见个故人,你且忙你的,不用管我。”
店家听到此处,也跟着抬眼看了楼上。由于今日的万菊宴之故,来店里的客人就比平时少了多半,楼上的雅间除了十香阁开着,余者皆因无人而早早锁了,省的有人无故进去,再乱了桌椅。
莫非,她要去的是十香阁?
店家忍不住月复内掂量,面上仍旧笑着,一路带领她到了门口,站在帘子外叫了声来客,听见里头应声了方转身下楼去。
思聪思惠只道她是真的累了,才一路跟过来,眼下见是有人要见,不免个个狐疑,趁机问道:“四小姐,这是要见谁去啊?”
华裳拧着帕子浅笑,一把掀开帘子,将她二人往后推了一推,才道:“要是我见谁还要跟你们俩通报一声,那这个小姐你们来当好了!快老实站着吧,好好替我守着门口,出来了我再犒劳你们。”
说吧,径自闪身入了帘内,只余了思聪思慧大眼瞪着小眼,双双递了个信息,那个嚣张蛮横的四小姐可算是回来了!
入了帘内,一时悄无声息,片刻听不见人语,华裳疑心自己来得早了些,然而细想之下,雪娇分明说的是早在这里候着了,难不成,她在花海里拖延的时间太久,来人已经走了不成?
这般想着,往里去的脚步却不曾停下,转过了高挂的卷绡,才在屏风后头看见一丛人影来。远山之眉,点漆盈目,京都里若说谁还能有旧日掷果潘安风采的,怕是楼府的管家当之无愧了。
华裳看他起身,四下并不见旁人,方隔了一扇屏风,笑意盈盈:“楼管家,你现在可认不认识我了?”
一席话说得楼刃瓷抚额而笑,果如楼南所言,她是个性情中人,当真做不得半点假。由是不敢亵慢,自行起了身,拜了一拜方道:“当日顾忌四小姐身份,不便在人前认出小姐,故而欺瞒一时,还请四小姐海涵。”
“海涵倒是称不上了。”华裳掰回了一局,面上又增喜色,看着楼刃瓷相邀坐下,才理着袖子,芳唇倾吐,“说起来,我还要谢谢楼管家与二少爷,如若不是你们相帮,我又如何能从宫里月兑身出来?”
楼刃瓷知她话里有话,笑了笑:“四小姐聪慧,竟在那时就猜出了雪娇的身份。”
华裳不置可否,转首看着桌子上已经送了几碟花生腰果之类的小吃,一时拈了两颗在手里玩着,也不说吃,低头瞅了半天,才道:“那日我在山上遇见二少爷,想必也是府中安排好的罢?”
她说话的声音本就低沉,屋子里又只坐了两个人,楼刃瓷听在耳中,恍惚觉得遥远,愣了一下,才笑着插科打诨:“难为四小姐看得起,我们二少爷要是上山的时候知晓四小姐在上头,定然会多带些银两,就地下了聘礼才是好呢。”
华裳咯咯的笑,笑完了却是不信:“楼管家又何必说的好听?绿萼妹妹去了有一个月余,而我家二姐华香去山上却不过数日,如何府上不在绿萼妹妹去的那天送去庵里超度,却偏偏赶在我二姐上山之后送去呢?个中缘由,楼管家难道还要我当面说出来吗?”。
“这……”楼刃瓷懒散的身形不自觉的收敛,手中的扇子开了合,合了开,半晌才复而笑着看她,“既然到了这一步,还请四小姐明言。”
“明言吗?”。华裳掩口轻笑,青葱五指捏的帕子上褶皱丛丛,“我若当真明言,楼府里头当家的是二少爷,还是楼丞相呢?”
“自然是楼相无疑。”楼刃瓷笑着打个哈哈,“不过,若是牵扯到婚姻大事,二少爷应当还做得了一份主。”
“这便是了。”华裳微顿,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直直递到他面前,“这一封信,原本是要亲手递给二少爷的,不过眼下看来,二少爷竟是没有跟楼管家一起过来。那么,还请楼管家带给二少爷,至于回不回嘛……全凭二少爷做主了。”
指尖摩挲着素白的封页,楼刃瓷垂了眼帘,盯着四方规矩的书信上一行余韵悠扬的簪花体,几乎说不出话来。
华裳掩了口,一直出了酒肆还在笑个不停。思聪思惠雪娇雪雁看她高兴成这样,也不知到底在里头跟谁说了什么话,满脑袋都是雾水的跟着她,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到底也没看出个答案来。
楼刃瓷一手斜搭在窗户架上,一手闲散的打着纸扇,飘忽的眸光看着底下几道绯红簇拥的那个雪青丽影,无奈笑出声:“李显,出来吧。”
片刻,才从福建永春纸字围屏后转出一个黑衣遒劲的大汉,负剑长立,拱手抱拳:“二爷,要不要属下跟过去?”
“不必了。”楼刃瓷无谓的摆手,将桌子上的信笺推到他面前,“把这个给楼南送过去吧。”
这个?李显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却在看见信笺上的四个大字时,蓦地睁圆了眼。
结拜手函!
“这……这是什么意思?”
饶是李显见惯了大风大浪,跟着楼刃瓷经历了万般阴谋,也不懂华裳此刻颠三倒四拿了这些东西来所谓何意。活了这二十多年,倒是第一次听说还有个结拜手函的。
楼刃瓷看他神情呆滞,方才郁闷的心情总算是有些好转,扑打着纸扇笑了一句:“人家这是送上门给老爷当义女呢,你说这是不是飞来之福?”
李显瞠目结舌,捏着信,半晌无语。
心里无声嗤笑,不得感叹四小姐这一棋走的何止高超,简直有如神来之笔。把自个儿家中的亲人赶了干干净净,倒会给自己另找靠山。
略微躬了躬身,李显不作停留,飞身出了酒肆,一点黑影箭簇一般,弹去了楼府方向。
隔岸的人烟依旧鼎沸欢腾,思惠侧了头,看着华裳还在嬉笑不住,也跟着笑道:“小姐,您高兴什么呢?跟奴婢说说呗。”
华裳一面绕着腰上的丝绦,一面看向对岸的金花银海,好容易止住了笑,方道:“我在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该会有多痛呢。”
哈?思聪眨巴眨巴眼,这都什么跟什么,怎么四小姐现在说话连她都听不懂了?
思惠看她傻住,不由别过脸偷笑,雪雁心思不知放在何处,闷着头只管走着也不说话。独有雪娇,大概是个明白人,听了华裳的话,面色不期然变了一变,下意识扭身看向方才出来的酒楼。
窗棱紧闭,屋瓦重檐,哪里还有那个人的影子,想必是先回去了吧?
回头依旧盯着前方雀跃的主仆,雪娇悄声退了两步,掌心中的竹筒弹指而落,落进了道旁不知哪一家店铺门前搁置的簸箩中。
几步走开,一道黑影方敛声落地,在簸箩旁一闪而逝,消匿在重叠深巷中。
回去的路与来时的并无相同,隐约看着前方几栋人家不似印象里那么熟悉,思惠急赶了两步,拉住华裳:“小姐,别往前头去了,这儿好像不是回咱们府上的方向啊?”
“谁说回府了?”华裳转头,似笑非笑的看她,“应将军有病在床,我身为他的未婚妻,去看看不行吗?”。
啊?
思惠张口良久不知该说什么,只愣愣的看着思聪,未过门的媳妇上婆家,大唐风俗里可没这个礼数吧!
傻乎乎的看着华裳还在往前走,思聪赶紧掐了思惠一把,急忙追赶着过去。
“四小姐,四小姐,您……您还没过门呢,怎么去看将军啊?”
“是啊,是啊,四小姐,这要是传出去了,外头又该说你闲话了。”
“对对,何况那小将军重病在床,本就说是小姐惹的祸,这会子咱们自己送上门去,一定不招人待见的啦。”
“嗯,何止不招人待见,就怕把我们赶出来才丢人呢。”
“不会吧,思聪?”
“一定是的,思惠。”
足上的双飞蝴蝶越飞越慢,越飞越慢,冷眼听着后头嘀嘀咕咕劝阻不停的声响,华裳只得叹口气,骤然停住脚步,惊得身后紧随的思聪思惠一个没刹住,齐齐撞上她的后背,揉着额角,无论如何也不敢叫痛。
华裳皱了眉,雪娇雪雁眼瞅着气氛不对,已经识相的退开,低眉看着那个女子掐腰并足,阴阴笑道:“既然你们一个怕被赶出来,一个怕人不待见,那么……就留在这儿赏花去吧。”
“赏什么话?”思聪还未从阻拦的意识里转出弯来,直觉问道。
就见华裳的笑容又深了几分,微垂着身子,拍拍她的头:“当然是菊花啊,傻丫头!”
啊啊啊!不要啊,四小姐!
车帘飘飞,思聪思惠极力探出了半截身子,看着华裳毫不留情的摆摆手,示意车马起行。
耳边顿时归于清净,华裳舒心的吐口气,轻掸了衣裙,笑着对尚在迷糊中的雪娇雪雁道:“走吧,去应府会会小将军。”
细薄的冷汗从背后一直窜爬而上,雪雁呆呆点了点头,下意识攥住雪娇的手,不敢言语的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