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德禄当头接了旨意,自然不敢怠慢,一弯腰就扭身招呼过来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低语吩咐几声,这才跟上唐明煌的脚步,亦是往承德宫而去。
华裳从曲桥上一径走到尽头,只觉得有些不对劲。纵然她在德安宫住的时日不长,然而里外的情形却是清楚,并没有瞧见哪儿有假山的,也没有见过殿后还开了角门。不由得站住身子,狐疑问向绯荷红杏:“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绯荷红杏听她问,皆是低头笑了。旁人不清楚,她们二人却是心思透亮,华裳没来之前,少说也在这宫里头伺候了两三年,哪里会认不出来承德宫的样式。只是私心里念及是唐明煌亲自指的路,倒不好在这一刻揭露出来,故而两个人心有灵犀一般的闭口不答。
华裳越发觉得古怪,圆月似的眸子里闪着困惑,扭身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刚至那角门边,恰恰连珠带了两个小宫女搬着几盆海棠过来,迎面撞见,忙连连参拜。
华裳一见她从里头出来,登时前前后后都想了明白,才消下去的气立刻扑腾腾的又飞上心头。连珠并不知她是被人欺哄来的,还在诧异为何这会子德安宫的竟往承德宫来了,兼之她又是太后的心月复,自然从宁寿宫听说了这个容妃娘娘的事,窃以为春儿说得对,保不齐此容妃非彼容妃,不是小郡主也该是华裳才对。此刻两下里见了面,连珠不好仔细瞧个真实,福着身子道:“给容娘娘请安。”
华裳正是气的口不能言的时候,哪里有心思去叫起,一跺脚转身就道:“绯荷,红杏,咱们走”
一张脸上青白交加,吓得绯荷红杏也不敢拦,喏喏的答应着,忙朝着连珠暗暗递个口信,就随着华裳欲走。冷不丁又与随后而来的唐明煌等人碰上,冯德禄见她来势汹汹,极为不善,慌忙之间赶紧疾走两步,拦在了唐明煌身前道:“给容娘娘请安了。”
“请你个鬼”华裳明知他与他主子是一伙的,言语上岂能轻易饶过他?素指甩着帕子,几乎没戳到冯德禄脸上去,“你打量我不清楚宫里的道路,就欺瞒着哄我到这里来,到底安得什么心思?”
冯德禄讪讪的笑着承受住她的话,知她是在指桑骂槐的说自个儿的主子,反而不好随便开月兑,微弓着身子,只得好言相劝:“娘娘说的哪里话,奴才能有几个胆子敢去欺哄娘娘呢?只是奴才说句不中听的话,娘娘素来不曾到过咱们这宫里坐一坐,这会子既然来了,好歹进去看一眼再走才是。再者,奴才也并没有欺哄娘娘什么,若是回德安宫,只从咱们这出去,走过一条肠道,就可以看见西六宫了,娘娘的德安宫可不就在西六宫顶前头?若娘娘不信,只管问绯荷红杏。”
“问她们?”华裳冷笑了一声,看得绯荷红杏俱是低头红了脸,才不屑道,“她们可都是你们一手教出来的,嘴里头该说什么自然也是与你们一般无二,岂会告诉我实话呢?我说呢,方才我问了好半天也不见她们回答,想来是我愚钝了,竟忘了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的奴才。”
冯德禄垂手干笑,见她横竖有自己的主意,倒不好在这会儿再去火上浇油,忙退了两步,不再答话。连珠还在一侧道万福,因为华裳没叫起,按照规矩她也不敢乱动,眸光掩映在低垂的头颅下,却暗想华裳生气的由头,大抵离不开与唐明煌的置气,只是不知从何而起罢了。
唐明煌早料到她过来发现了实情会生气,故而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是不开口的,任由冯德禄打前锋挨尽了华裳的冷嘲热讽,他这厢才登场收锣,瞧着丫鬟们都让华裳给说的低头的低头,羞红的羞红,便咳了一声,趁着华裳抬头瞪他,才慢吞吞指指后脑勺,又点着下巴指指连珠。
华裳明白他在拿溯欢斋的事情威胁自己,越发上了劲头,仰着头只做不理。
唐明煌低声笑了,唇角挑起如上弦之月,原是温润如玉的容颜刹那就如施了法术一般,变幻出诡异的魅惑来。华裳心头猛的警觉起来,欲要开口,却不及他的迅速,扶住头哎了一声叫道:“冯德禄,朕……朕头疼的厉害”
华裳听闻这一句,只差没急火攻心咬住舌头,该死,他哪里是个明君,分明是个戏子才对。
冯德禄原在外头守着的,头里没听见她二人在殿里闹腾,且又想着华裳性子虽傲,可喜是个知大义明事理的女子,务必家国为重,不会存有害了唐明煌的心思,故而放她一人进去面圣倒也不在意。这会儿闻说头疼,只以为是别的缘故,忙上前搀扶着唐明煌道:“好端端的如何头疼起来?万岁爷,万岁爷,好歹撑着些。”一面扭了头斥骂起连珠绯荷她们,“好糊涂的小蹄子们,还赤眉白脸的杵在那里做什么?快宣御医啊,宣御医”
连珠近日服侍着唐明煌一直留意他的身体是否安康,从前并没有见过头疼的事,眼下心急则生乱,又有请安一事在前头,此刻听了冯德禄提醒,才惶惶的答应着起身,绯荷红杏也才转过弯来。
华裳眼见得唐明煌有意要把事情闹大,威逼自己站出来,反而气急生笑,计上一计,忙拦住了连珠说:“先别忙请御医,方才皇上从太后那里出来,冷风扑了热身子,大概是受了寒,先扶着皇上回殿里歇一歇,再请御医也不迟。”
说着就自动上前来搀扶住唐明煌的另半边身子。
冯德禄不信她说的话,担心龙体要紧,仍是坚持要宣御医。唐明煌眼瞅华裳上钩,哪里还有什么头疼不头疼的,摆手吩咐冯德禄道:“那就听容妃的吧,或许真是受寒也不一定。你带着人去太医院抓些治风寒的药,煎熬好了拿过来。只别说是朕要的,省的太后担心。”
冯德禄耳朵里听着他中气还算十足,稍稍的放下心,就要叮嘱绯荷连珠他们仔细照顾着。唐明煌冷眼瞧着华裳不乐意在侧,哪肯让旁人坏了事,遂依靠在华裳肩上,推说脑门子涨,硬是让华裳没法抽身出来,只得一面走一面扶着他进了承德宫的门。
这里冯德禄一见华裳的脾气被弹压了下去,才明白唐明煌的高明之处,直叹自己刚刚竟是白操了一回心。忙不言语的拉住想要跟过去的连珠,让她尽管忙她的去,自个儿也就带了人往太医院抓药。
且说那跟着楼贵妃去的两个人,混在了随驾卤簿中,瞒天过海的闯进楼府,贴墙立着,在那雕花窗棱上抠了一个小眼,屏息望进去。
只见楼贵妃正坐在床榻旁,拿着帕子抹眼泪,床榻上俨然躺着一个人一般。看他屋内摆设,无非是一张南漆罗汉床,床侧设着一张花梨木案,上头摆了一件官窑铜镶口盖罐,一件汉素扁壶月,并一对青花白地瓷双耳宝月瓶。于端正之中透着肃穆,想来是楼相的房间无疑。
因为不是带着恩赏回来,且楼府上下都忙活楼相病倒的事情,故而楼念慈也没有大肆铺张,无非当做一般探亲而已,随行来的人除却皇上亲派来的,她自己那边也并没带多少,不过是期冀不要扰民罢了。如此一来,庭院里没有初春万物峥嵘的景象,反而有些萧条起来。
楼贵妃只管在床榻坐着,斜眼瞧着榻上头枕胳膊极不正经的一个男子,少不得轻声嗔怪起来:“过了这么些年,你那一身的坏毛病竟是丁点儿没改,要么你就坐好,要么你就躺好,这会子没个正形,可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那个人嬉皮笑脸的看过来,丝毫没有对于面前的贵妃感到畏惧抑或是敬重,倒有些不在意的亲昵和不羁,懒散的摊着身子笑说:“姐姐也太看不起人了,难道只有坐的好躺的好,才能有出息?若是这么说,楼南可不就是此种一等一的人物,论起行事做派,他要是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可结果怎么着?还不是招人嫉恨。”
楼贵妃见他不仅不改,还把话题扯到了死去的人身上,冷笑着道:“那是他没造化,长了个多愁多病身,一听华裳死了,自个儿竟也跟着想不开去。你跟他可是不一样,一则你是什么样的身份,你自个儿清楚。二则,爹爹装病在家这么多日,不过是消了君王的戒备,好为你日后图谋做打算,你这么个样,能叫谁放心把事儿托给你去办?”
“什么事是我办不到的,姐姐心里能不清楚?”榻上的人见她话语里很有鄙薄之意,侧了身半撑起头来说道,“你们委实太过小心,知道姐姐要回来,爹爹赶早就躲过去,让我好生思谋着与姐姐相见的法子。如今我顶替了爹爹的地方,跟姐姐说些话,你再这么不信我,那么只好请贵妃娘娘别处去吧,我这里见识短浅,担不起你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