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着捧盘从外面走进,屋子里一片寂静。我们的厅堂很小,但是感觉今天格外空旷。
娘亲坐在主座上,时不时用眼偷窥右座上的暄儿。暄儿低着头,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黑色缎面绣着如意图样的鞋子。翠屏站在旁边伺候,不敢讲话。
看见我进来,娘亲明显松了一口气,两只有些湿润的眼睛望向我,里面全是不知所措的紧张。
我对她点点头,将手里的捧盘放在桌子上,端出一碟白斩鸡,一碟凉拌女敕藕,一碟糖醋鲤鱼,对翠屏笑道:“厨房里还有一碗芙蓉豆腐,一碟油炸小黄鱼,一碗火腿茭白汤,你去端过来。”
翠屏答应着退下,厅堂里只剩下我们娘儿三人,娘亲更加紧张,频频看向我,又时不时将眼睛往沉默的暄儿身上溜。
我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将手放上她的肩膀,对连表情也没有一个的暄儿笑道:“最近都在学什么书?”
“论语。”
暄儿低着头,回答的话简洁平淡。
我安慰地抚了抚娘亲的肩膀,继续笑问道:“还是一年前的夫子在教你吗?”。
“不是!”
“那这次换了谁?”
看着他不想搭理的表情,我觉得自己是无话找话。
“你不认识!”
这次他的回答是四个字。
我紧跟着笑道:“你说与我听听,说不定我就认识了。”
“不想说!”
暄儿的语气开始不耐烦,娘亲焦躁地握紧我的手,担心我惹出了他的脾气。
我反而放心地笑了,没有脾气反而觉得生份,有了脾气倒是更显示他心里还是存着我和娘亲的。
翠屏和张妈端着捧盘进来,桌子上的饭菜摆放完毕,我搀着娘亲坐下,回头要去请暄儿,他已经起身,自动入座。
有一丝喜悦爬上心头,四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自动入座。
娘亲坐在首位,我和暄儿坐在她的一左一右,张妈翠屏两母女居于下首。
桌上的菜很多,和往常一样,暄儿温着头,手里的筷子只拣离自己近的两样菜吃,手起筷落,再起,菜入嘴里,没有声音,没有表情,我们这些陪坐的全成了装饰品。
十年前的夏天,暄儿被母亲阻在门外,之后六年不曾踏入我们的小院,那一段时间,我们完全没有半点的接触,他住在苏家的高门大院里,我们窝在这栋小宅院,同住在江南庶州,彼此间有最近的血缘关系的我们和他,成了最远的陌生人。
四年前的除夕夜,他突然现身在我们小院门口,正如他的出现,他的变化也让我们措手不及,当年比我还矮半个头,胖得像个大冬瓜的小男孩,如今比我高出了一个头,身子比小时候消瘦不少,看起来不胖不瘦,刚好。眉宇间已经出现男子汉的英气。
他的变化太大了,让我有些恍惚,仿佛才一瞬间的时间,春风便将这个昨天才刚刚发芽的小男孩催拔成了一个英俊少年,只有那一些未来得及褪去的稚气还保留着些许熟悉。
那一天是娘亲自搬到小院之后最开心的一天,虽然他进来门以后没有讲一句话,只吃了几口菜,用过团圆饭便匆匆走了,像是落荒而逃,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但还是让娘亲兴奋得足足有三天晚上没有睡好觉。
自此以后,他每逢除夕和中秋都会过来团聚一次,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要来还是父亲的意思,反正一年之中的这两天就成了我们小院最重要的节日。
今天的晚饭吃得格外缓慢,桌上的菜开始慢慢变凉,他比往常多吃了半碗米饭。
张妈看见他的饭碗空了,连忙站起来要为他添饭。
“我吃饱了。”他轻声拒绝。
娘亲拿着筷子的手停止不动,怔怔看着他面前的莲子糕发呆。
秋去冬来,饭桌上的菜样年年变换,唯一不变的就是这一道莲子糕,只因为他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一种糕点,娘亲便次次都要亲手做。
池塘里荷叶每到秋冬时节便会枯萎,她就在初夏时候采摘最好的荷叶,晒干保存着,等到每年的中秋、除夕再拿出来,碾成粉末掺在糯米粉里,再用青菜的绿汁染色。如此煞费苦心,可是他却没有动过一块。
今天难得他夏天来一趟,荷叶、荷叶汁都是新鲜的,莲子糕闻起来也格外清香诱人,看起来分外讨喜可爱,他看也懒得看一眼。
从娘亲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悲伤让我心痛,我站起身将莲子糕往他面前推了推,笑道:“今年的荷叶都是新鲜的,这莲子糕要比往年好吃。”
“谢谢,我不爱吃!”
他没看莲子糕,嘴里客套地应着,出口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
我低头看了一眼娘亲,默默地回到位置上坐下,拿起筷子,端起饭碗,有如托着千斤重物。
“我走了。”
暄儿淡淡地说了一句,算是打过招呼,站起来绕过饭桌,大步往门外走去。
我放下手,不经意间触到娘亲藏在桌子底下的手背,惊觉她竟然颤抖得厉害,抬头看见暄儿即将在门口消失的身影,我突然害怕起来,若是我也走了,娘亲怎么办?她一个人怎么支持下去?
我追出门外,在院门口处喊住他。
暄儿身影顿了一下,转过身,依然冷漠的表情,用平淡如白水的声音问道:“还有事吗?”。
我走到他的面前,轻轻笑道:“她是我们的娘亲!”
他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又垂下,几种表情在脸上闪过,愤怒的,沉痛的,悲愤的……太快了,我猜不出他的意思。
“有事吗?”。
还是这句问话,语气有些变软。
“我十八天之后便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娘亲……麻烦你……”
明明是一句很简单的话,我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不是不好意思乞求,而是害怕,害怕从他那里听到拒绝。
暄儿沉默着,良久,转身走了,只留我一个人站在门口,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底。回转过身,娘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颤颤巍巍的身子倚靠在张妈身上,手里握着一条手绢,捂着嘴,眼睛泛红。
我走过来,搀着她的肩膀想要扶她进屋休息,闹了半天,她也该乏了。
娘亲脚步不动,眼睛还是看向门口。
暄儿已经出去了,大门口能看见的就是那一摞摞的嫁妆,花花绿绿,斑驳多彩,十八天后,它们也将跟着我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家族。
“娘亲,我们进去吧!”近乎请求,我低声劝道。
“他……在恨我……你弟弟在恨我……”
“不会!怎么会呢!”我听着心酸,急忙用话拦住,“暄儿答应以后常来看您,我们永远都是您的孩子!”
“真的吗?”。娘亲转头看我,欣喜中带着不相信。
“当然!”我郑重地答道,在心里补说道:他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