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中午,娘亲便挣扎着起床。
张妈将她按住,劝道:“夫人这些天身子才刚好些,该好好修养才是,何苦又起来。”
我走过去,从架子上拿起衣衫,对张妈笑道:“娘亲今天的气色好了许多,让她起来走走吧,活动活动筋骨也好。”
“就是,”娘亲也开心地笑起来,“老是躺在床上,身体都要发霉了!”
张妈看了看窗外火辣辣的太阳,犹豫道:“可是天气这么热,就是出去,也要等傍晚散了热气……”
我扶着娘亲起来,帮她穿上衣裳,系好腰带。当手臂环绕过她的腰身时,心脏抖动了一下,娘亲隐藏在宽大里衣里的身子竟然瘦弱得如此厉害,腰身不堪一握,好像轻轻一折,便会被折断一般。
“怎么了?”娘亲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笑意。
我抬头,看见她惨白的脸颊中带着一些红晕,眼角的皱纹愈发深刻,渐渐爬上了额头,眼角弯弯,笑容暖暖,她今天的心情很不错,精神也好。
搀着娘亲坐上梳妆台,我接过张妈手里的梳子,将她垂在脑后的一条辫子慢慢拆开,几年前还是满头的青丝,如今不足一把,间杂在黑发中的银丝,看起来格外刺眼。
才梳了几梳子,落发便缠满梳子,我心里发酸,偷偷将梳子的上的头发捋下来,藏在袖子里,偷眼看镜子里的她,好像并没有被发现,暗暗舒了一口气,简单地盘了一个发髻,接过张妈递过来的簪子替她簪上。
再看镜子里的娘亲,似乎有些不满意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大概因为许久没有照镜子,诧异岁月的脚步在她的时间里迈动得这么快,她苍白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稀疏的眉毛、微皱的脸颊,停顿在没有血色的嘴唇上。
我急忙伸手从妆台上拿出一盒胭脂,笑道:“娘亲不如用些胭脂吧,立马让您年轻十来岁!”
娘亲失笑,直到快喘不过气来时才止住,“这些都是你们小姑娘用的,我一个老婆子涂抹上,岂不成了老妖精!”
我使了个眼色给张妈。
张妈会意,也帮着诱说道:“夫人用些胭脂才好看,晚上暄儿少爷要过来呢!”
娘亲脸颊上红晕又扩散了些,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爽快地答应道:“得了,由你们摆布去吧,别把我打扮成老妖婆就行了!”
厨房里,上好的糯米粉、新鲜荷叶挤出的碧绿的汁、剔去莲芯的莲子、去年秋天晒干的桂花,和各种形状的模具都已经准备好,我们全家人聚在厨房里忙活着。每次暄儿过来,莲子糕总是我们饭桌上的必备食品。往常娘亲身体好的时候,这些事情都是亲力亲为,现在由我们帮着她做。
我和粉,翠屏捣馅,张妈烧火,娘亲则把一个个鸡蛋大小的粉团搓圆,包上桂花红糖馅,放在模子里压好,再在上面点上几颗乳白色的莲子。
一个下午过去,桌子上摆了一排又一排未上蒸的莲子糕,一个个沾染着荷叶汁的糕点绿绿的,有荷叶形,有梅花形,有莲花形,有牡丹形……桌子上像是展开了百花盛会,娘亲的脸上布满了满足。
傍晚的彩霞还没有爬到天边,娘亲便开始坐立不安。我和翠屏两人好说歹说,才说动她躺在厅堂的卧躺上休息一下,养足精神好参加今晚的家宴。
可是没有休息片刻,她又心浮气躁地起来去屋外张望,这种紧张中带着兴奋,期待中又藏着担心的行为持续到暄儿的来临。
娘亲慌慌忙忙地从卧榻上起来,抚了抚衣摆,拉了拉袖子,又理了理双鬓,突然不知所措起来。
我扶着娘亲坐在堂上的主位上,一边招呼着暄儿坐下,一边让翠屏摆放碗筷,自己则去厨房帮张妈将饭菜端出来。
暄儿姓苏名暄,是我同父同母的弟弟。十年前,我六岁,他五岁,娘亲要带我离开苏家的时候,他也要跟来。娘亲狠心推开了他,拉着我的手要跨出门槛的时候,他扑上来抱着娘亲的腿哭喊:“娘亲不要我!娘亲不要我……”
娘亲硬着心肠要扯开他的手,不知道才五岁的他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任是娘亲一个习武之人再怎么拉扯,他两只抱着娘亲大腿的手松也不松,扯到后来娘亲的力气也被抽空了,搂着我和他痛哭,那是我们娘儿三人最后的一次拥抱。
再怎么样,娘亲还是只带着我出来,在外面觅了一处小院住下。
不多久,暄儿找到我们的住处,弱小的肩膀上背着小小的包袱,哼哧哼哧地出现在我们面前,风尘仆仆,满面汗水,就像是玩躲猫猫时候抓到躲藏的人,他的脸上满是兴奋的表情,洋溢着骄傲的笑容。
“娘亲,姐姐,我找到你们了!”他自豪地说。
娘亲眼睛微红,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回去!”她厉声说道,牙齿咬着嘴唇,将他推到门外。
“娘亲,别不要暄儿,暄儿以后会乖乖的……”暄儿哭喊着拉着娘亲的手,死也不放开,泪湿的眼睛里倒映着破碎的希望,还有一丝顽强存在着的倔强。
决绝地将他推倒在门外,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门,娘亲的后背靠着门板慢慢滑下,跌坐在地。
我走上前,不理解温柔的娘亲为何变得这么凶狠,那一刻,我有些怕她。
暄儿在外面哭得撕心裂肺,我听着不忍,欲走过去开门。娘亲一把将我攥到她的怀里,死死地抱住。
“采秋……娘亲对不住你弟弟……娘亲对不住你弟弟……”
嘶哑的声音刻意地压低,在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泪滴滴在我的脖子上,冰凉一片。那是一个夏天,那天正午的太阳很晒,我却觉得很冷。
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烈日当头,转眼间便黑云压顶,一阵大风过后,倾盆大雨就迎头扑下,门外暄儿的哭声掺杂在砸地的雨声和轰隆隆的雷声里,细若游丝,仿佛下一刻便会断了一样。
雷雨持续一阵子便停了,夜幕降临,外面没有声音,但是我知道暄儿没有走。
那一晚,暄儿犟在门外,娘亲靠在门内,我僵直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娘亲抱着,夜风很大,冻得我牙齿咯咯直打架。
第二天早晨,苏家派人来找,终于抱走了意识不清的暄儿,我的脑袋昏昏沉沉,脸颊烫得仿佛被火烧过。娘亲要抱我起来,才一起身,便昏倒在地。
那一场风雨,冻病了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