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的墓前点着一对蜡烛。三支清香,四样糕点果品,和四盆时令鲜花。
“你婆婆在世的时候喜欢花,特别是秋天开放的桂花,只可惜那是你们南方才有的花种,每年秋天我都要让人特地从南方采几盒桂花回来,她就将它们做成花囊,或者用糖腌制着来年泡茶喝。”元帅微笑着说道,眼中情意绵绵,全无往日的凌人霸气。
“是啊,”我附和着笑道,“桂花花味香甜,我家小院里就种有一株丹桂,花色橘红,每到开放的时候,方圆几里地都是香味,猛地吸满一口,口里鼻间萦绕的都是香甜的味道,像是吃了糖一样。”
“你婆婆她喜欢这种香味,说它能带走所有的苦恼和不快。”元帅放下拐杖,半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手绢细细擦着墓碑,尽管上头没有一点灰尘。
元帅长着厚厚茧子的手指在墓碑的一行字上摩挲,小心翼翼,又情意缠绵,好像在摩挲大夫人的脸颊,眼中波光流彩,神采烁烁,就像在和大夫人面对面交谈一样。
“云筝除了性子软弱些外,其他的都很像她娘亲,特别在外貌上,简直是在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云筝及笄那天你在江南没能赶回来参加,我可是印象深刻,当她盛装出现在厅堂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婆婆在世,简直是看呆了。”
元帅眯着眼睛看着前方,笑容满面,大概是陷入了对大夫人的回忆,可是没过一会儿,他又皱着眉头叹气了,“可能因为她娘是因为她死的,我从心底里就排斥她吧,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关心过她,没有尽到做爹的责任,直到她要出嫁了,才意识到自己这些年犯下的错误,真是对不起云筝,死后也没有脸面见她娘!”
我小心地蹲子。将酒杯注满,“怎么会呢?云筝是最善良的姑娘,您又是她的爹爹,她爱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云筝最敬佩的人就是元帅您!”
“御宇这个孩子,除了宅心仁厚这点像她娘之外,还有口味也和她一样,最喜欢吃甜食,特别是那些甜得发腻的东西,但凡有一丁点苦的,他连碰都不会碰一下。”
司徒御宇确实是这样,原来这点是遗传了婆婆的呀,不知道我们的孩子会不会也这样。
我的手不自觉便模上了圆滚滚的小月复,已经五个月了,还有三个多月才能出来呀!
我耳里听到一身叹息,回过神时看见元帅要起来。他拐杖倒在一边的地上,元帅弯腰捡东西的样子有些吃力,我连忙小心地起身走几步,再慢慢弯腰将拐杖捡起来递到他的手里,虽然只是小小的几个动作,却也累得我额头出了些薄汗。
元帅接过拐杖。走到石凳边坐下,怔怔地看着墓碑发呆。
我静静地站在一边,不敢出声打扰,于是暗中猜测元帅将我独自一人叫到陵园里来有什么事情,难道只是和我说说大夫人。
山上的风大,吹得树叶莎啦啦响。元帅受了风,大力地咳嗽起来。我忙走过去将带上来的水壶送给他,服侍他将药吃下。
元帅止住了咳嗽,让我也坐下,他低头看了一下我的肚子,爽朗地笑了,“御宇也长大了,要当爹了,这日子过得真快呀,二十年前他还刚刚出生,躺在我的臂弯里的时候只我的胳膊大,想想这些事情,好像近得就是昨天才发生一样。”
我听出他话里的沧桑感和日薄西山的无奈,心里也觉得酸酸的,元帅和父亲年纪差不多,经历也差不多,父亲也时常这么想的吗?他也是这么怀念娘亲的吗?
“元帅洪福齐天,只要静心养病,定能痊愈。”
我这话只是简单的安慰,而且干瘪得皱巴巴的,我为自己的不会安慰人而感到窘迫。
元帅没有计较,只是一哂,“我真是一个偏心的爹,在众多孩子之中。独独最喜欢御宇这个孩子,他要去游学,我便解除他在军中所有的事务,让他安安心心去;他要下江南,我打通所有关系给他换身份;他说要要娶江南苏阀的大小姐,我便推掉楚阀的联姻美意,亲自下江南为他提亲……”
什么?是司徒御宇主动说要娶我?
在书院求学的时候,他应该不知道苏意就是我,要不然洞房那天晚上他不会这么意外!
可是……这也是说不准的,他这个人这么会演戏!
但是他又怎么知道我的呢?
王守一?
是他告诉了司徒御宇所有一切有关我的事情?
一刻间,我觉得我的就像一只被人拔掉所有的羽毛的鸡,赤luo果地被王守一端过来呈现在司徒御宇的面前,这种感觉让我既恼火又窘迫。
元帅还在絮絮叨叨地往下说,我深吸几口气,细心听着他接着讲。
“……没办法,父亲也是人,一碗水怎么能端得平呢?我打一开始就喜欢御宇,就算被别人说成偏心,我也认了。”
偏心司徒御宇,不见得吧!现在军中的事务可都是司徒孟泽在管理。
“看你的意思,好像是不认同我的话。”
不期然,元帅转头问我,吓了我一跳。连忙站起来想要否认,马上又想起凭元帅这种见惯大风大浪、阅人无数的老江湖,只要我转转眼珠,就能被他看出来我在想什么,又何必说谎。于是我便低头不说话,当是默认。
元帅笑了笑,没有发怒,而是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军中的事务交给孟泽吗?采秋你见多识广,知道人在什么时候最沉不住气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
“不是在起点。也不是在中途。”元帅提示道。
“哦,”我拍手笑道,“是距离目的只差一步的时候!”隐约猜到了元帅的目的,我不禁吓住了,“元帅,您是要大哥迫不及待,然后冒险出手,接着……将他一锅端掉?”我找个了合适的词来揣测。
“不错!”元帅赞许地点头,目光深情地锁着面前的墓碑,“距离目标只差一步的时候是人最焦急的时候,也是最容易失败的时候,只要这个时候孟泽出手,就会败得一败涂地,这个时候便是御宇上场的时机。御宇资历太浅了,如果我就这样将他推上去,只怕很难以服众,所以只能让他踩着孟泽上去。这两个都是我亲生孩子,你说,我是不是太厚此薄彼了?天底下哪个父亲会像我这么偏心的?”
元帅的话里含着自责的意思,不像是和我说话,更像是和墓碑里的大夫人在交谈。
元帅叹着气摇头,自言自语道:“没办法,谁让御宇是我们的孩子呢!”
“可是……”虽然有些不道德,我还是选择站在司徒御宇这边,在元帅询问的眼神里将自己的疑惑说出来,“万一大少爷没有行动怎么办?”
元帅轻轻一笑,扶着手中的拐杖站起来,“牛不犁田,农夫就不能拿鞭子抽它走?”
“可是……”
我心里还有疑问,但是元帅已经对着远处招手,命站在几丈之外的李总管带人过来收拾墓地。
元帅知道我心里所想,转过身对我笑了笑,说道:“从前不准你干预军事,那是做给她们看的,你是个好苗子,与你婆婆当年一样,会给御宇带来很大帮助。不过前提是,先将我们司徒家的孙子生下来!”
元帅的心情很好,笑呵呵的表情就像春天里的阳光,照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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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被胎动惊醒,醒来才知道原来是肚子饿了,正好小鸽子炖的燕窝粥也好了,捧上来让我吃了一小碗。
楼下有丫头上来传话,说醉红楼老板娘的贴身丫头找我。想着估计是为了若锦的事情,她去寻找她的负心郎报仇去了,至今音信全无,我很担心她,于是让丫头到门房那里将醉红楼的丫头带到定风阁来。
原来是若锦的亲娘千里迢迢从西北赶过来,希望能见若锦一面,可是碰巧若锦不在,老人家急得不行,眼看着可能就要不行了,丫头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因若锦临行前告诉她,若是碰到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所以她过来请我过去看看老夫人,想想该怎么办。
让丫头在外头等候,我进去换了身衣服,然后让门房的小厮套车载我们去醉红楼。
老夫人躺在一张可由四个人抬的床上,看起来脸色苍白,双唇发暗,瘦骨嶙峋,连抬一下手都费力不已,情况真的不妙。
在旁边陪伴的一个男子眼睛眉毛与若锦有几分相似,身材比若锦更加高大,他告诉我们说自己是若锦的哥哥,因为老夫人思念若锦成狂,眼看着时日不多,于是家里人冒险让他陪着老夫人偷偷来北地寻找若锦。
因为北地司徒府和西北赫连阀的关系紧张,他们又是西北元家,因此不敢直接越过边线来到北地,而是先前往楚地,然后经过中原,再由中原渡过黄河进入北地,幸好之前的派出来的探子已经探知若锦住在燕都城,因此他们才能找到醉红楼来,却没想到若锦不在。而且也没人知道若锦到底去了哪里。
老夫人神智已经不大清楚,嘴里一直叫着若锦的小名。
若锦来到中原后的处境想必她的哥哥也知道,只是不知道老夫人知不知道,不过没有哪个娘亲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不好,于是我坐到床边,挽着老夫人的手,也不管她能不能听得进去,编了一套若锦在北地的美好生活说给她听。
虽然不知道老夫人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但是看见她的唇角颤抖,眼睛里渐渐有光彩了,我相信她是有知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