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绣房原本只负责为内部人员解决穿衣问题,姚夫人在世时绣房归于她管,往生后则被静香接了过来,也从此改了规矩。
静香上位后,第一个动作便是撤消姚夫人之前定下的一套人事编制,安排自己信任的童姑姑直接管理,上中下三个等级的组长也换了大半。接着便与姚飘渺商量,姚家绣房的师傅们个个手艺卓绝,只为一家裁衣似乎有些浪费,问是否能在确保内部供给的同时也对外接些单子,既提高了人力资源的利用率,又能为姚府赚一比外快,何乐而不为呢?
彼时正是静香得宠的时候,姚飘渺虽对银子没什么兴趣,可静香喜欢这样做,对姚府又没什么害处,便爽快应允了。
殊不知静香有心赚钱却无意再费成本,这样一来,绣房的人数未增,工作量却平白多出几倍,经常是白天接别家的单子,晚上还要加班赶制姚府的衣服,女工们被没日没夜地圈在不足百平的范围内,眼睛花了,皮肤差了,赘肉多了,身子也就快垮了。虽说所得的薪酬比之前有所增加,却成日里不得空闲,吃喝拉撒都在绣房解决,赚来的银子除了补贴家用以外,真再找不着别的地方花去。
只这样也就罢了,更坏的是静香姨娘提拔的这位童姑姑,是个真正心狠手辣的女子,赶着接的单子多了,一旦哪个动作慢些,自是手中缝针用的方便,逮哪儿扎哪儿,这还是轻的,厉害起来,惩戒的办法真是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数上三天三夜都不带重样的。
偏偏整个青翊国的百姓都普遍的认死理儿,尤其像绣房的低等女工们,若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有心换,却很少有别棵树肯答应呢。多数老板都以为长期工只有在不能胜任的时候才会离岗,比起这些从别处转来的老人,他们更愿意要个白纸一张的新人从头培养。如此,童姑姑压榨起来更加的有恃无恐,女工们起先还颇有微词,偶尔反抗一下,几次下来见没什么效果,也就开始学着沉默,如今日子久了,却是真正的麻木了。
此刻姚菁莹从门缝中望去,入眼便是一片麻木,若非从刚刚传出的对话中得知发出惨叫的女子是在清点布匹,还真就看不出童姑姑刚刚惩罚的是哪个。
正想着,一名女工搬着两匹粗布,有些吃力地从房间一头走到另一头,经门口时姚菁莹清楚地看见,那女工从挽起的衣袖中露出的半截手臂上大小不一地布着多处红点,猜是针扎后留下的疤痕,想到这大半年以来雅芙一直在这边吃着与她们一样的苦头,不觉把自己带入到了姚家二姑娘的角色里面,从心底替本尊生出一种愧疚感来。
“多可怜哟,之前哭天抢地的求老爷叫你回去伺候二姑娘,不就图着二姑娘一高兴把你带走么?现在晓得这是异想天开了?啧啧,脑子坏的不轻撒,也不看看姑爷家是什么背景,偌大的府邸,就独独缺你一个不上档次的丫鬟嘎?”
思绪突然被一个机关枪走火似的声音打断,姚菁莹有些不爽地皱了皱眉,见一个身形高挑的中年妇人正对着雅芙指手画脚,从她的角度可见那妇人生的一双狐狸眼睛,颧骨突出,下巴只比锥子粗了那么一点点,不用细瞧就知是副尖酸刻薄的小人相。只因雅芙是背对着她,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却见她只低着头一言不发,明显对童姑姑怕惯了。
童姑姑一看这情形,更加认定雅芙是做错事被撵出来的,措辞也更加犀利起来,“知道后悔了是伐?那时偷偷从我这儿跑出去给老爷左一个磕头右一个下跪的,可只想以后跟着二姑娘一起吃香喝辣,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吧?嗨——,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人撒”
一席话毕,雅芙把头压的更低,恨不得脖颈的韧性再好些,直接塞进胸腔算了。反观童姑姑,却如一只好斗的公鸡,越发得意起来,“唉,也就童姑姑我有这么好的心肠撒,知道错了就回来乖乖做事好了,我也大人有大量的不跟你计较,去,帮着芩丫头清点布匹去,那丫头的眼睛大概要瞎咯,一点子小活到这干不完”
顺带着把芩丫头损了一通,童姑姑扭头朝清点布匹的桌上望了望。雅芙嘴巴张了两下,本想说明来此的真正原因,却不知脑子真被门挤了还是怎么的,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耷拉着脑袋朝那边走过了去。
门外的姚菁莹当场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得受压迫到什么程度,才能一回来就进入状态啊
“快点快点昂,不把这批活计赶完,谁都别想吃饭”童姑姑对着众女工颐指气使,转而看向专心数布的雅芙,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芙丫头,你从这儿出去后再回来,算新工,照例要押上头一个月的薪酬,晓得伐?”
雅芙头也不抬地“嗯”了声,继续专心数布,那童姑姑又兀自絮叨起来,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你们哪个谁还想着离开这儿,就多看看芙丫头,看看她是什么下场”
这话当真对女工们起到了震慑作用,她们听了童姑姑的训诫,一张张麻木的面孔上登时泛起几丝波澜,却也稍纵即逝,并未停下手中的活计。
童姑姑见此,长长叹了一声,“若怨,也只怨你们投错了胎,命不好不像我遇到静香姨娘这样好心肠的主子,所以你们这辈子就踏踏实实在我手底下干活就对了,可别学芙丫头动那歪脑筋……芙丫头啊芙丫头,早知如此,你又何必……”
女工们默了一阵,仍未听见“当初”二字出口,心下不禁微诧,大着胆子朝童姑姑的方位看了过去。却见她一脸的春风得意尚未退却,眼角眉梢的笑容却整个僵在了那里,身子也想被点了穴,摆着造型定在了那里,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处的。
只这短暂的一瞬时间,女工们各自在心中纳了个闷,顺着童姑姑的目光朝门口望去,不由的都是一惊,接着有一位反应机敏的女工带头,陆续停下手中的活计向姚菁莹行礼,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二姑娘。
童姑姑跟着反应过来,行礼后热情相迎,“哦呵呵,今儿是什么好日子,二姑娘怎肯屈尊到绣房来了,你看看,需要什么遣人过来知会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说话间已走到门口,朝着门外的姚菁莹做了个请的姿势,“总在外面站着可不是个说法,二姑娘,快进来说话”
随即向后看了一眼,却迅速收敛了笑容,板脸道:“都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去给二姑娘搬个凳子过来”
话音落,不大的房间顿时起了不小的骚动,有忙着搬凳子的,又忙着归拢下脚料的,有忙着倒茶的,有手忙脚乱却不知干点儿什么好的,有过于急切跟人撞个满怀的,二十几口子人乱作一团乱麻。姚菁莹心下觉得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朝雅芙施了个眼色,示意她站到自己身边来。
待雅芙屁颠儿屁颠儿跨到门外,方不疾不徐地道:“不必忙了,我这一趟既不裁衣也不喝茶,只欲跟童姑姑商量个事情。”
“二姑娘可是说笑了,有什么尽管吩咐,说商量奴婢可当不起,虽说奴婢一直跟静香姨娘做事,到底二姑娘的身份摆在那里,奴婢可不敢……”
姚菁莹可没工夫听她上纲上线地讨论身份,不耐烦地打断,“童姑姑如此爽利我也就有话直说了,这一趟主要想跟你说,从现在起雅芙从你们绣房的名册里面除去,重回我身边做事了。”
未等童姑姑回应,雅芙便猛地抬头,满是感激地看着姚菁莹,带着些哭腔道:“奴婢谢谢二姑娘”
愣是被童姑姑狠狠瞪了一眼,才挺直了双腿没跪下去。童姑姑面有难色,谄笑道:“二姑娘,芙丫头是静香姨娘点名送过来的,你看要带走的话,要不要先让奴婢跟那边有个请示?”
看似商量,却不动声色地掏出静香这张底牌,想着二姑娘虽是个嫡女,总归夫人不在了,又嫁出去成了别家的人,再回娘家便是客,而静香姨娘则与之相反,不敢说是整个姚府的主人,却是姚家绣房的主人没错的,那芙丫头以前是她的人又怎样呢,断没有一来就反客为主的道理,田间耕作的农民们也都懂得县官不如现管呢
这样想着,身板不自觉地挺直了些,却听姚菁莹一声冷笑,不咸不淡地哼道:“童姑姑又比以前长进了不少,知道把静香姨娘搬出来讨价还价了。”
“这个,奴婢不敢……”被人戳中心思,童姑姑连忙低头,咬牙切齿地暗忖,一向听说二姑娘性子内敛,最不擅长与人争东西,怎地今日一见却如此牙尖嘴利了?
失神间,听得姚菁莹又是一声低哼,“不过很可惜,童姑姑你掏错了底牌。”
说着故意顿一下,乜了眼一脸错愕的童姑姑,带着几分玩味笑道:“说起来你们静香姨娘曾拜托我帮她画几张图纸,雅芙又原本是我身边的人,若这时向她开口,依童姑姑看来,她肯答应的可能性大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