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已成历史的熙朝,还是作为过渡的四国鼎立时代、抑或现在的青翊国,生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从来只认同其祖先所留下的一套正统文化,而“降头”作为外来物种,自然要被归到不入流的“歪门邪道”里面。可说上至皇室贵族,下至普通百姓,无不谈“降”色变。
君宇泽作为曾经的四令争夺者,饶是在外闯荡时对这一类东西有所涉猎,却终究只限于皮毛。想着姚飘渺既久负“天下第一药”的盛名,又是医毒不分家,这几天便从惠熙姨娘那里得了应允,有大半时间泡在姚府后院的藏书阁里,希望能从中找到关于镜子降的更多更系统的资料。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连续三日苦读,终于从纷繁复杂的书堆中翻出一本《霰逻七邪》来。
霰逻乃国名,与青翊国一衣带水,因历史悠久,又盛产各种奇闻传说,是公认的蒙着一层神秘面纱的古国,常年吸引的别国游者趋之若鹜。而君宇泽手中的这本《霰逻七邪》,正是青翊国的一位游者据其在霰逻国的见闻所著,书名就带着个“邪”字,所记载的东西自然多与主流格格不入,在青翊国本土并未得到广泛流传。
君宇泽前后翻了翻,所谓“七邪”,是指包括散魂、巫蛊和降头在内的七种“邪门”法术,皆起源于霰逻国。又仔细阅读了关于降头的那部分内容,霰逻国的降头主要分情降、人降、符降三种,中情降者会莫名思念对方,人降可增广人缘,做说服人心之用,而符降最为阴毒,是利用一些手段向目标身上植入某种约束,以达成下降者自身的目的,青竹所中的镜子降,正是符降当中的一种。
书上提到降头术作为一种文化,最初只在霰逻国内部传承,后被有好事的游者“偷”来并著成书籍,却总被视为邪术,回本土后并未被人广为接受。因此,纵观整个青翊国,绝大多数的百姓对降术知之甚少,更鲜有操作者。
君宇泽轻手合书,唇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来。回想青竹当时的状态,若依书上所讲,再结合濒死的青竹口中碎碎念着的“玄冰令”,敲定背后推手的身份似乎并不困难……思忖片刻,忽地心念一动,君宇泽的脑海中幡然闪过一张可疑的面孔。
接连几个夜晚,姚菁莹都会在睡梦中被相同的画面吓醒,都是青竹垂死的样子,凹陷的眼眶、暴起的青筋,撑破的肚皮已经闪着寒光的镜子,这些可怖的东西总会在即将步入深睡眠的时候一样不落地出现在她梦里,既诡异又震撼,与这些比起来,驿馆所做的那个根本就算不上噩梦了。
数数日子,姚飘渺离家已有一段时间,转眼到了秋分这一日,用午饭时惠熙见她面容憔悴,便叫人熬了静心安神的药,饭后一刻钟亲眼看她喝完。而后回清楣苑假寐一会儿,茜雪过来说陪她上街走走,一来担心她整日闷在房里更容易胡思乱想,二来,敬旻两口子又该回山上探亲了,想给他们捎点儿东西。
算算,这还是姚菁莹到姚府后第一次出来逛街,此刻与茜雪并肩站在车水马龙的中心街上,看到路上的行人,不论男女老少,个个挂着满足的笑脸。这里的百姓虽比不上君詈城的富庶,却好似生活中从不曾遇到什么烦恼一样,每个人都在以安定闲适的姿态面对生活。
整条街上除了固定的商埠,道两旁的小摊位也数不胜数,小吃摊上的大锅里冒着腾腾的热气,首饰摊的老板重复叫着假一赔十的口号,卖烧饼、卖糖葫芦、卖胭脂的货郎穿梭其中,不时会停下来与路人讨价还价,各种声音掺到一起,真真好不热闹。
阳光和空气都很好,姚菁莹仰面舒了口气,这里没有污染,没有浮躁,没有各种奴,没有被扯淡的现实摧残的疲惫不堪的脸,路人不必担心买不起房子,小摊的主人也不必提心吊胆地与沿街巡查的官兵们斗智斗勇,一切都是安逸祥和的样子,置身其中,心境也会变得不一样了。
也许命运安排这一次穿越,正是对她无上的眷顾呢思及此,姚菁莹的心境不觉有所好转。
“出来走走就是不一样,妹妹的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茜雪注意到她的表情有所变化,别过脸去笑了笑。
姚菁莹轻抿双唇,与她对视了一眼,余光瞥见身后的两个丫鬟,正红光满面地东指西点着,气色显然比她还好。
尤其雅芙,长这么大头回上街似的,对每一样东西都很好奇,隔上一会儿就要朝茜雪的丫鬟发问,“姐姐,这里原先不是个米铺么?”,“姐姐,那边是新拆了又盖的吧?”,茜雪的丫鬟倒也耐心,都是有问必答,详细跟她解释。
身为她主子的姚菁莹却有些不平衡了,同样住在善国城,两个丫鬟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捏?好像茜雪的丫鬟与时俱进,洞悉这条街上的每一处变化,雅芙却对什么都一无所知的样子。
于是顿了脚步,待几人都停下来,故意咳嗽着道:“那个雅芙啊,当着敬若少女乃女乃面前,你不觉得应该给我留点儿面子咩?”
“啊?”雅芙愕然看过来,随即领会了姚菁莹的意思,忙收敛了姿态,一双眸子接着黯淡下来,“抱,抱歉二姑娘……”
姚菁莹跟着也是一愣,想雅芙一直跟在本尊身边伺候着,应是很熟悉了,自己开个玩笑逗逗她也不过分吧?却没想她如此当真,会有这种反应。
“好了。”茜雪察觉气氛尴尬,忙给她们打起了圆场,“你也别怪她,当初你没把人带走,都不知她在绣房吃了多少苦,你又不是不知那……”
“少女乃女乃”话到一半,雅芙却急声制止,显然不想茜雪再说下去。
“看看”茜雪乜了她一眼,又扭头与姚菁莹笑道:“我好心替人说话,人却一心向着你,不给你添麻烦”
姚菁莹若有所思地望向雅芙,虽未听得茜雪把话讲完,心中却已有数。想起到姚府的第一日与雅芙闲聊,便隐隐察觉她这大半年过的并不舒服,那时她便三缄其口不愿细说,自己还想着有机会能帮就帮一把,只因青竹出了意外,此刻不提,倒要把这茬儿给忘干净了。
“二姑娘?”雅芙见她只是这样盯着自己却不说话,心绪复杂地唤了一声。
“嗯。”姚菁莹收回目光,淡淡道:“索性无事,到绣房走一趟如何?”
“这,二姑娘……”雅芙做迟疑状,暗地里却绞尽脑汁地想着借口拒绝,“二姑娘和敬若少女乃女乃不是还得给敬旻少女乃女乃买东西么?您看,是不是改天?”
“这个,说的也是啊。”姚菁莹想想,兀自嘀咕了声,明显感觉雅芙松了一口气。却未给她附和的机会,紧接着说道:“既如此,不如分头行动。”
说着转向茜雪,嫣然笑道:“得辛苦你一下,捎带着帮我挑一份儿”
茜雪自然明白她的用意,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调侃道:“放心,保证比挑我的还仔细。”
等茜雪带着丫鬟离开,姚菁莹朝着已是脸色发白的雅芙看了一眼,“走吧。”
语气不重,却透着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量。
出了中心大街,拐了几个弯儿进了一条蜿蜒的小巷,两人走了一段,在一家门面房前停住,挂的是帆布招牌,以黑色楷体题字“绣房”,右下角的地方还印了个金色小圈,里面一个“姚”字,便是姚家绣房。
三页式的镂空雕花木门半敞着,门前设了两级台阶,还未走上去,便清楚地听到一个尖利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我说你是饭没吃饱还是觉没睡好?不过叫你数几匹布料,动作这么慢,安心偷懒不成?”
接着一个明显低了两个八度的声音,弱弱地申辩,“童姑姑,我在努力数着……”
“哟——”拉着长音,之前的嗓门又高了半倍,又带着些嘲讽,“还学会顶嘴了?”
这一次却没有申辩,确切说还未来得及申辩,便是一声惨叫传来,毫无准备的姚菁莹当下一个激灵,凝眉望向雅芙,见她眼角轻抽了几下,仿佛知道里面是怎样的场景,又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惧怕。
“你,先进去。”
“啊?”听得姚菁莹如此吩咐,雅芙眼中的惧意更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二姑娘,我……”
“没听清么?”姚菁莹用下巴向门内指了指,“我说,你先进去。”
雅芙先是两眼瞪大,随即沮丧地低头,迟疑片刻方提步迈上了台阶。姚菁莹跟着上去,却并未进门,而是贴着门旁的墙壁,透过门缝向内窥探。
果然,雅芙前脚进门,那个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还带着许多酸意,“呀,这不是二姑娘身边的大红人儿嘛今儿是是什么风向把您给吹来了……哦,我知道了该不是做错什么,被撵出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