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滴泪水的热度,仿佛是烧灼过的印记,此时想起,就仿佛在怀恩的脸颊上隐隐燃烧。泪水的痕迹,在脸颊上早就消逝得一干二净了。只有她心里明白,那热烈的温度,是怎样落在了她的心上,烙下了深刻而清晰的烙印。
这是他心疼她的眼泪,亦成了她今日的心魔,立时发作纠缠,要她如何抵抗呢?
怀恩默然不语,只是望着窗外的花团锦簇怔怔出神,虽然是在他的别院流景阁,远离宫中,可是宫廷的气息真正远去了么?
心意有一刹那的虚空,连自己也不能把握。风从窗下徐徐吹入,带着清冷的意味悠悠地拂上怀恩的脸颊。风吹起幔帘的刹那恍惚里,窗外的风景晃得她有些眼花。
有那么一瞬间,心念激荡,忽然觉得自己也是这样喜欢着他的,却一定不能让自己这样爱上他。这样恍惚的一瞬间,所有的悲欢、辛酸、惊喜、失落和着十年的梦境一起涌上她的心头。
正如紫裳所说,她有重新追求幸福的权力,可她真的有勇气再去爱一次吗?眼前,有了这样的人,他符合她的爱情梦想。他爱惜她,珍视她,而她,却退却了,害怕了。
时间的手让他们在最初时便错过了。到如今,还能更改么?
现在,她与他的身份这样分明。她是逃离宫廷的弃子,又是身份幡然一变的皇贵妃,他是天子的臣。他丰神俊朗,家族显赫,她却是落魄而憔悴的女子,家世凋零。
面对他愈演愈烈的情意,怎能不叫她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这样倚窗而立,闷闷地竟不觉得时光的易转,从晌午到日落,光影的变化,于她却只是无知无觉。
这样的沉默凝滞在时光匆促的脚步里,紫裳忧惧不已,只得小心翼翼歉然道:“阿文,我说错了话罢?”
怀恩只是摇头,“不是。”
紫裳急得跺脚,“我若有说错的地方,你只管说什么,打我骂我也好,千万不要一个人闷闷不乐,郁结在心。你的身体一直不好,不可再有闪失了。”
怀恩缓缓摇头,“紫裳,我并不生你的气,只想安静想些事情。”
紫裳不敢再说话,只安静垂手坐在她身边,忧心忡忡的样子。
天色渐渐暗沉了下去,紫裳无可奈何,亦不敢去告诉徐宜轩,只得起身一枝一枝点亮了蜡烛,重又在她身边坐下。暗红的一苗一苗火光,静静跳跃在温暖的空气中,好似一颗虚弱而挣扎的心。
只闻得有轻微的脚步声,怀恩转头看去,却见是徐宜轩走了进来。她不愿他知晓她的心思,于是打起精神,含笑欠身道:“大人怎么这个时候过来,用过晚膳了么?”
他笑:“才刚回了趟府,在府里头用过了。”
怀恩微笑道:“能回府走动了,可见身子是好得差不多了。”
他仰头爽朗大笑:“多年难得病一回,上次得你所救,这次……现在是好全了。”他环视周遭,问道:“这里住的可好吗?”。
紫裳在一旁取笑他道:“大人每次来都要这样问,你不烦我也烦了。我可只再说一次,这里很好。”
他双眼含笑只望着怀恩,怀恩亦点头。
他的眼神极佳,一眼瞥见她搁在前头案上的饭菜纹丝未动,不由道:“怎么什么都没吃,饭菜不合胃口么?”
紫裳正要说话,怀恩笑道:“倒不是不合胃口,一时看着窗外的景色失了神,倒把吃饭的事情给忘记了。先搁着吧,饿了我自然会吃。”
徐宜轩微微蹙眉,只当怀恩拿话哄他,道:“若是饭菜不合胃口就让厨房新做些清淡的就是。东西吃的少,身子怎么好得起来。”
他转脸吩咐碧影:“去叫厨房再做些清淡爽口的菜来,配些白粥就好。”
怀恩忙要去拦下,道:“何必这样麻烦,我吃不下,大人这样张罗反而费事。”
他却敛衣而坐,笑吟吟道:“方才在府里头吃的东西现下一走动便消化没了,正好你还没吃,我不过是找了你当借口再吃一些罢了。”
怀恩晓得他存心要她吃下些东西,这番心意也不好推辞。于是只得含笑应了,道:“夏季雨水颇多,天气多变,大人不必常常来回奔波。”转脸看向窗外,“如今,我身子也大好了。还想请大人安排我离开的日程吧。”
他微微一怔,继而笑道:“你还有三副药没吃,吃过,我便安排你离开。”
怀恩听他如此痛快地答应,有些讶异,看向紫裳。紫裳轻摇了头。心下一想,难不成真让他留了自己吗?天高海阔,总比拘于一方的好。
想着,她便转了话题,笑道:“那日水云间泛舟竞画,大人百金购得山水画。不知那画还入得大人的眼?”
他的眼中闪动着异动的光彩,嘴角微微牵动,引出一丝和煦的笑意,“深得我心。必是珍之,藏之。”
顿时,怀恩脸上红得滴血,正巧碧影与彩云进来,笑盈盈道:“饭菜都齐了。”
一时间屋内寂静无言,菜吃在口中,觉得酸甜苦辣沁透唇齿之间,无孔不入,五味陈杂。
晚膳过后,徐宜轩吩咐上茶水。怀恩心知他暂未有离去的意思。
他遣退左右,只留下她与紫裳,轻拂着茶叶,淡淡道:“阿文,安排你离开瀛洲岛不是难事,只是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去东齐。”怀恩想都没想,张口便道。
“东齐?”徐宜轩与紫裳极为震惊。
“阿文,你去那里做什么?现在东齐与宣武在打仗啊。”紫裳有些慌乱不安。
“我知道。本来我也不打算去那里的,但是,只要留在宣武便会让他知道我的所在。我也没有退路了。”
“可为什么一定要去东齐呢?”徐宜轩紧锁了眉头。
“因为……我有一些事情。”怀恩沉吟半晌开了口。
徐宜轩知她不肯对他讲出实情,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但又绝对尊重她,“好,既然你想去东齐。我便让德叔一路护送你去那里。”
怀恩起身向他施礼谢过,徐宜轩忙将她扶起,手却没有放下,眼含深情地望着她。
紫裳见了,忙寻了个借口退了下去。
“阿文,你要走,我便让你走。可你,真的不愿意与我在一起吗?只要你愿意,别的事情你都不要管,都交给我来做。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会让你难心。”
怀恩依旧笑着,语中凄凉之情却是已不可抑制,“情字太过奢侈。我要不起,所以,不如一开始就是无情,便也省去期间无数苦恼。更何况有些事情,是大人你做不来的。”
他有些诧异,明白之中也意外,便道:“情之所终,未必皆是悲戚。若说情爱得以成就,本来就是要天时地利人和,若现在已经有天时和地利,人和之数只在人为而已。”
“那么……”怀恩抬头注目于他,语中微带了几分倔强与意气,“大人可曾与女子相爱过?”
他默然以对,片刻转过头去,道:“没有。”
“我却经历过,所以明白。惭愧说一句,我是过来人。”她凄微一笑,神思哀凉如冬日里的寒凉天气。
她只觉得眼角酸涩,徐徐道:“有些事如果一开始就明知道不能得善终,就不要痴心妄想,去勉强求一个善果。譬如我从前与他,就是这般。明知道不可能,却还苦苦相守。到头来,险些丢了性命不说,还连累了别人。”
她说话间,连天凌的名字亦不愿提,只以“他”代之,徐宜轩自然十分明白。他眼中已无声漫上了一层凉薄如霜的清冷,清冷中却似有幽蓝火焰灼灼燃烧,道:“你伤心了一次,便要对人世间的情之一字都失望了么?”
怀恩低头轻抚着杯沿,漠然道:“失望了吗?我并不知晓,也不想知晓。而我的过去种种,我都情愿忘记了,也请大人不要再提。”
他微微扬起唇角,颇有些心疼,道:“我也情愿你永远忘记了。”
“是”。她昂一昂头,道:“因为不肯相信了,所以要忘记。也害怕再有其他。”
他默然片刻道:“人生际遇何其多。若有人一心一意待你,愿给你适时明媚,遮蔽风雨,你也不愿意么?”
怀恩气他的固执,凄然一笑,坦白道:“既吃过痛,便已害怕了。”
良久无言。纵有千言,亦只能如此。
怀恩转一转身,道:“我累了。”
他说一声“好”,仿若还是寻常,道:“你好好歇息,这两日我便让德叔安排。原本,是想让你去别的地方暂住,既然你执意要去东齐。恐怕有些事情要还重新交待一下。所以,我暂时不能时常过来了。”
怀恩只微笑望着他,道:“好。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也不避嫌,为她拂了拂鬓角的碎发,掖于耳后。她心里微微一动,只得转身背向于他。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半晌,一声深深地叹息惊了这寂静的夜,转瞬又缓缓归于平静。()